刘协静静听着,淡淡一笑,道:“朕所想之事?朕想什么事了?”他示意诸葛亮起身,轻声道:“朕若是怀疑司马徽,他此刻还能在家中安坐吗?崔州平、徐庶、庞统……”他将司马徽请到家中的七人名字翻来覆去念了两遍,喃喃道:“你们都是大族名士,徐庶却出身寒门……”
诸葛亮低声道:“草民等相交,只以性情相投,不问出身。”
刘协“嘿”然一笑,道:“你大约是的。司马徽却说不好。”
曹昂在旁边,听皇帝念叨着这七人名字思索,便明白过来,皇帝这是想要找出这些人的共性。他想了一想,问道:“诸葛先生这些友人,可是都住在南城郊?”
诸葛亮微微一愣,道:“的确如此。自刘表伏诛,草民等都避祸出城。司马徽等人虽然城中也有居所,但这三个月来都在城郊。”
刘协听了曹昂一语,从思路的困局中走出来,与曹昂对视一眼,便都懂了。他是惯常把人与事情往坏处想的,所以在这一点上倒是不如曹昂。
曹昂这一问,与诸葛亮这一答,把司马徽的动机锁定在了比较好的一面。
司马徽大约是得到消息,知道皇帝今日要来南城郊。皇帝回来南城郊的原因,不难猜测,多半是要寻访此地名士的。司马徽要么是自认为皇帝要来见的是他,所以好意邀请了附近的友人,要一同引荐给皇帝;要么是知道皇帝要来,但不管是见谁,南城郊总跑不过这七个人去,所以将这七个人都邀请来家中,如此不管皇帝访问的是谁,都要先得知此人在司马徽家中,如此一来,司马徽就大大提高了自己与皇帝相见的概率。
那如果司马徽只是风闻了皇帝行踪,并没有参与密谋拦截皇帝车驾之事,这场祸事的规模与严重性便都下降了。
因为不管是谁做下这场祸事,如果这人能笼络住司马徽,那一定是一个非常可行的计划,也一定是一个让司马徽信服的人。
这个威胁就非常大了。
这也是方才刘协异常小心谨慎的缘故。
此时稍微排除了司马徽参与此事的可能性,在座诸人都暗暗松了口气。
忽然淳于阳一摆手,他站在窗前,收到了对面房顶郎官的信号,低声道:“有人过来了。”
屋子里先是安静下来,刘协随意笑道:“个个都成了落汤鸡了。”
就听沉重的脚步声渐近,竟是不只有一人。
淳于阳手握腰刀,站在了门后。另有郎官补上他在窗前的位置,两名郎官将皇帝护在身后。
门扉被推开,那巫家帮手探进一张笑脸来,讨好道:“我见你们都淋了雨,到时候要生病的。所以请家里人烧了一桶水,给你们公子擦洗擦洗。”他张望着刘协的所在,知道这位是一伙人中的“公子”。
冯玉上前笑道:“哥哥辛苦。”见他眼巴巴等着,又摸出几枚碎银子来,悄悄塞给那人。
那人越发笑了,这伙外乡客出手大方,这一天下来给的碎银子,都够他娶个媳妇用了。
淳于阳接过那人身后家人抬来的一桶热水。
冯玉又低声笑道:“劳烦哥哥给寻几身干净衣裳来。”
那人接了碎银子,满口答应着去了。
黄月英打包的诸葛亮旧衣裳里,此时在淳于阳带着的包裹里,还剩最后一套干爽的——这是淳于阳路上埋在自己衣裳里面护下来的。留了这一套干爽的,原是为了给皇帝准备着替换。
此时一桶热水在屋子里氤氲着热气,对于都湿透了大家来说,是此刻最高的诱惑。
但这是属于皇帝的。
刘协起身道:“子脩沐浴吧。”又道,“子柏,把衣裳给他留下。咱们都往门楼下站一站。”这处东厢房还有一个门,打开就通向门楼底下。曹昂微微一愣,低声道:“陛下……”
刘协摆手道:“这会子别跟朕争了,你此时病不得。”他说话时仍皱着眉头,大半心思还在当下的险境上。
一时众人都出了东厢房,等在门楼底下,偶有一阵冷风掀进一波雨水来,但见皇帝面色丝毫不改,众人也只能咬牙坚持。诸葛亮不禁要腹诽,方才马车上逼他宽去外袍的时候,那样咄咄逼人;这会儿对自己的心腹大臣,就知道领着众人避出来吹风了。他也说不清楚心里什么滋味,气头上的愤恨潜了下去,到底是该怪皇帝不肯礼贤下士,还是要怪自己不是皇帝的心腹臣子呢?
忽然淳于阳低声道:“有人搜查过来了。”他望着屋顶上用动作传递信号的郎官,“两队人,一队六个,分别从东西两边过来。”
气氛紧绷起来。
淳于阳低声问道:“要不要杀?”趁着这两队人还没过来,让郎官动手,杀这十二个人还是容易的。
刘协轻轻摇头,道:“这等搜捕,后面都有人等着,前面的人久不回来报信,就知道出了问题,到时候许多兵马一来,更是糟糕。不如放他们过来,若查不出,自然最好。若是查出来了,总还可以威逼利诱。若都不行,再杀不迟。”
话音未落,就见内院的门又打开,那巫家帮手撑着伞快步下来,见众人都挤在门楼下,有些不解,将夹在腋下的包裹递过来,道:“这是衣裳。方才给你们烧热水,惊动了巫家。如今巫家问起来,少不得要请你们过去。你们谁跟我去一趟吧?”
冯玉道:“我跟他说吧。”
刘协想了一想,道:“一起去。”这种情况下,分开总是不如聚在一起的。
恰在此时,通往东厢房的门打开,曹昂迅速沐浴过后换了干爽的衣裳,原本青白的面色有了一点血色。因为他的缘故,要众人在这里受冷风吹,实在就叫他过意不去;然而这又是皇帝的好意,不该推辞。所以他只能尽量快速,听到内院门动静,便匆匆出来,只是束起的头发还是湿漉漉的。
刘协顺手抽过淳于阳拿着的包袱皮,罩在曹昂头上,道:“你才从热水里出来,仔细吹了风头疼。”他上一世年轻时候不注意,后来年长后在这上面受了太多罪。
曹昂面色古怪得按住自己头上“御赐”的包袱皮,他素来端方有礼,此时颇有些不知所措。
待到了内院,巫家已经在正屋等候。他是个清瘦的中年男子,生得慈眉善目,说话时有些微微的喑哑,大约是今日请亡者上身太多次,难免又哭又叫的缘故,“远来是客,招待不周。”他的官话比帮手说的要好些。
至少刘协等人能听懂七八成。
这巫家倒是个很和善的人,让家人摆了饭菜,盛了热汤,就坐在方凳上,静静看着众人,也不问他们从哪里来,也不问他们到哪里去,屋内一灯如豆,他的目光平和悲悯,不知是因为职业习惯,还是真就如此。
刘协自是不能用这些饭食,此时连喝水都只用淳于阳水囊中带着的。
冯玉笑道:“辜负主人好意,我们刚吃过了,实在吃不下。”
那巫家帮手在旁边看着,已是犯起嘀咕来。
刘协等人再怎么装扮,到底行动举止不像一般人,哪怕是外乡人,也该是外乡的大族豪门。
内院的屋子比外院的要高些,此时开了两扇长窗,望着外面的大雨,屋子里有一种昏黄的静谧。
忽然,那巫家身子微颤,站起身来。
淳于阳等人立时戒备。
那巫家帮手也是惊讶,道:“怎么这会儿上了身……”
就见那巫家闭着眼睛,然而竟然行走自如,竟是直直走出去,拐入了柴房门中。
淳于阳使个眼色,早有郎官跟上去。
那巫家帮手道:“别惊扰了他,这会儿惊扰不得……”
不一刻,那巫家从柴房出来,却举着一柄手掌长的竹刀,另一只手攥着一块手臂长的木柴,直直又往屋内来。
淳于阳便要上前夺刀。
刘协摆手,轻声道:“且看他要如何。”难道这巫家也是设好的埋伏?还是这巫家要行什么骗术?
那巫家已是走入屋内来,在先前那方凳上坐了,借着昏黄的烛光,埋头削起木柴来。
一时间,屋外风雨声,屋内削木声,混在一处,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在场没有人敢发出声息,除了守着窗前看信号的两名郎官,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巫家身上。
那巫家埋头削了片刻木柴,歇了一歇,轻轻抬手,拂过鬓边——虽然他的头发束起整洁,但他竟好似鬓边有头发一般,做了个挽到耳后的动作。
那巫家帮手极轻声道:“这是上身了,是谁的亡人?”他环顾屋内众人。
众人相顾惊疑。
刘协冷眼看那巫家的本事。
却见那巫家又削起木柴来,额上渐渐出汗,忽然脸上泛起羞恼之意,一开口竟是女孩的声音,轻轻骂道:“你人长得丑,出来的娃娃也丑!呸,丑死了。”
旁人看着也倒罢了,刘协看着,忽然只觉一阵寒意从脚底直窜上脑门,那巫家中年男子的脸上,流露出的少女娇嗔之色,他为什么会感到这样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一般。他顺着巫家的目光望去,只见巫家手中的木柴已经削去大半,渐渐成型,隐约可见是个娃娃,许多木屑落在巫家脚边,像是他凌乱的记忆碎片。
是谁,是他记忆中的什么人?究竟是哪里有些不对劲?
那巫家忽然一抬头,冲刘协看来,眼睛一亮,少女一般笑问道:“陛下这次来,又要我做什么好玩的物件?”
刘协余光中看到曹昂、冯玉等人迷茫的神色,忽然反应过来,这巫家所说的话语,是秦时旧音!
在场的人,除了他之外,没有一个人能听懂。
一时之间,刘协只觉汗毛倒立,听得那“少女”这一声“陛下”喊出来,更是怀疑身在梦中,一把捏住了那巫家手腕,冷声道:“你究竟是谁?”
那巫家挣扎不开,恼怒道:“你发什么神经?连我都不认得了?”“她”像是生了气,上下尊卑都不顾了,骂道:“我是你姑奶奶——哎,你捏痛我了!”
这声“姑奶奶”一出口,刘协只觉一阵恍惚,做了两辈子皇帝,只有一个人称得上是他的小姑奶奶,那就是秦时丞相李斯的孙女李婧。
“你是李婧?”刘协先是微微松手,旋即更握紧了,“你真是李婧?”
他不能相信,当世还有谁知道他曾为秦二世的那一生?
“不,不对,你是诈朕的身份。”刘协稍微理智了一点,“李婧”这个名字是他自己说出口的,“你是何人?谁派你在这里的?刘琮?蔡瑁?还是荆州之外的人?”
曹昂与冯玉等人见皇帝方才忽然激动起来,口吐他们不懂的话语,都是大骇,不明白那巫家削木柴做娃娃究竟起了什么效果。
淳于阳抢上前来,一把就要夺取那巫家手中半成型的木头娃娃,道:“你作甚么妖法?再不收手,我杀了你!”腰刀出鞘,雪亮的刀片已经架在了巫家脖子上。
“她”这才真急了,又气又怕,对刘协怒道:“你这人真是没劲儿,怎么两辈子了还是这么疑心病。我真是李婧,蒙盐和刘萤姐姐都来不了,我好心来看看你,你的人倒是要杀我,我再不来看你了。”
刘协听到“刘萤”与“蒙盐”的名字,一时间整个世界观都受到了冲击,忙拉住“她”的胳膊,道:“你别走,我有许多话要问。子柏,快收了刀……”他定一定神,换了汉时的官话,对淳于阳等人道,“这是朕一位故人。你们不要……惊扰了她。”
曹昂与冯玉、淳于阳等人相顾惊疑。
淳于阳撤刀,但仍站在皇帝身边,目光炯炯盯着那巫家。
而那巫家的帮手早被淳于阳拔刀的举动吓傻了,缩在角落里,不敢动弹。
刘协此时顾不上考虑什么世界观的事情,拉着“李婧”问道:“你们如今在哪里?都还好吗?刘萤和蒙盐也可以来见我吗?还有其他人呢?”
“李婧”有些不耐烦,道:“你问题真的好多呀。不如你自己来看看吧。”“她”反握住了刘协的手。
刘协只觉身子一沉,再睁开眼时,又回到了熟悉又陌生的绿色天地里——系统。
说它熟悉,是因为他从现代溺水而亡,就是经由这系统开启了秦二世之路,在那一世,每一次濒临死亡都会重回这绿色天地;而这一世的开端,也是从这绿色天地里开启的。
说它陌生,是因为上次回到这绿色天地中,已经是十年前。
他在汉朝开启了新的一世人生,几乎再也没有想到过系统这回事儿了。
此时绿色天地中,他看到对面的李婧,还是秦朝时少女的模样,但是此刻她头顶悬浮着【我在科技世界做大佬】一行字。在她身后,许多熟悉的面孔正安然睡着,他一一看过去,有刘萤、蒙盐、赵高、项羽……还有两个位置,标着名字,但却不见人影,一处是韩信,一处是灵湖。
李婧在旁边解释道:“我们在秦朝死亡之后,也都来到了这里。系统说我研究发明很厉害,就又送我去了新的世界。我如今在的世界就是我头顶这个。”她指了指自己脑袋上面那行字【我在科技世界做大佬】,“这个世界还蛮有意思的,女人没有在秦朝时候那么多束缚,我又有上一世的经验,所以很快就在科技世界做出了一番成就,现下我在这个世界已经二十六岁了,我准备玩到七八十岁再走。刘萤姐姐和蒙盐他们也都选过自己的新世界,蒙盐总是想跟着我一起,但是每个世界里只能允许存在一个主体思维。所以要么是我记得他,他不记得我。要么就是以他为主体的世界里,他记得我,我不记得他,总也对不上号。我之前还在你这个世界里玩了两年,出生在一户农民家,上面已经有三个姐姐,两个哥哥,又是旱灾,又是蝗灾,家里养不起我,两岁那年我就饿死了。你这个世界也太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