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玉不时将他听到的内容,转成官话讲给刘协听,“树下那一家是家里有个十三的男孩落水死了,家里要给他做一桩冥婚,来找这巫家勘合。门边那一家是已经来过一次了,据说死去的父亲在地下过得比原来好了些,再来是问问现在如何了……”
在他的讲述中,这个不足千人的村庄里,民众生活中的悲苦一点一点在他们四人面前展开。
生老病死,谁都逃不过。
可是在这些人身上,好像格外沉重悲苦。
此时门内又喊了,就见那挎着忌惮的村妇搀扶着婆母,一面高声应着,一面往里走去。
刘协抬腿跟上。
曹昂与冯玉微微一愣,也跟上去;淳于阳是始终跟在皇帝身侧,半步不落。
里面巫家的帮手见了一愣,用半官话问道:“你们是做什么的?”因为是明显的外乡人,脸面上又是从未经过劳作的,衣饰整洁,怎么看都不该是出现在这乡间的人。
冯玉上前,从袖中摸出几粒碎银子,低声用乡音道:“外头来的客人,没见过这巫家的本事,来瞧瞧稀奇。”
那帮手接了银子,也不敢招惹他们,更不敢赶他们出去了,只低声道:“那你们别说话,安静看,不要惊扰了巫家。”
就见院中那巫家从一棵大树下一瘸一拐走过来。
刘协等人看着还不如何,那村妇与婆母却是一见之下就哭软在地。
那婆母也喊,村妇也喊。
大约都是在唤亡人。
那巫家一瘸一拐走到跟前,虽然是个中年人,发出来的却是略显苍老的声音。
冯玉在旁翻译道:“这是那巫家请了亡人上身,那亡人借着巫家的身体说话了,他说,自己原本有七十二的阳寿,只是因为那日在院中杀了一条蛇,这才折损了性命,如今罪孽还未消除,所以还要受责罚。他请家人给他在城东道观里求个差事,慢慢做几个月,兴许就好了。”
那村姑已经扶着婆母站起来。
巫家也恢复了常态,直立站着,他原本的双腿却是好的,丝毫不瘸。
刘协在旁边看着,踏入这扇门之前,原是觉得这都是封建迷信,还要坑害村民家中仅有的几个鸡蛋;可是入了门内看过,听着那村姑与婆母的哭声,听着冯玉的解释,他心里又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此时那婆母哭过之后,亲自拿了儿媳带来的竹篮,珍重得摆在院中方桌上,上面已经摆满了前头人送来的东西,有米有面有果子,也有这样的几个鸡蛋。她那张原本充满了愁苦担忧的面容,此刻竟然舒展开来,像是卸下了万钧的担子,找到了通往幸福彼岸的路。
刘协虽然早知宗教是绝望者最后的慰藉,是痛苦之人的救赎,但真的看到活生生的这一幕,还是颇受触动。
那巫家并不看他们,坐下来闭目凝神,身子微颤,片刻又喊了什么。
门外便有哭喊声起,又有新的人进来。
刘协便借着门打开的那一刻,带着冯玉、曹昂等人走了出去。
因了这一段插曲,路上的气氛便显得有些沉闷,刘协现在自己思绪中,曹丕与冯玉便都不好擅自开口。
待到了诸葛亮耕种之处,却见虽然也是乡间,但与方才所见的村落迥然不同,良田沃野,旁有水渠,田间有几个农夫正在间草,田头有位童子在喂牛。沿着良田向上,高处起了一座新的木房子,装饰整洁,阳光明亮。
屋子里出来一位童子,道:“我家主人出去了。不知客人姓名?待主人回来,小的好通报。”
刘协并不回答,目光落在檐下棋盘上,见是一种与后世飞行棋很像的棋盘。
冯玉问那童子,道:“你家主人去哪里了?”
那童子道:“家主人行动不定,或入深山访高人,或下山谷寻故友,哪里说得准呢。”他跟在诸葛亮身边,也颇有几分文才,另外还有几分倨傲。
以诸葛亮娶了黄家女儿的身份,再加上司马徽等人传播的名头,要来见诸葛亮的人,也不在少数。
刘协看一眼那童子,道:“你这么了解你家主人,定然有找到他的法子。你且去问一问,是他今日回来见朕,还是明日去行宫见朕。”
那童子大惊失色,道:“这……您是……是皇帝?”他交待了实话,道:“家主人今早接了友人帖子,一早就出去了。小的这就去传话。”说着就要出门,又不放心,退回来跟另一个童子交代了几句。
于是两个童子,一个出去报信,一个掀帘入内。
不一刻,草帘打开,里面走出来一位布衣的年轻夫人。
那女子走到刘协身前三步,盈盈下拜,道:“妾身黄氏,夫君不知陛下亲临,疏于迎接,请陛下恕罪。”
刘协便知道这是诸葛亮的妻子,黄承彦的女儿,定睛看去,只见她虽然发梢黄色、皮肤偏黑,但是也绝对算不上丑陋,且双目灵动,隐然有顾盼生辉的光彩。诸葛亮在这样年轻的时候,就能在荆州声名鹊起,与入了黄承彦的眼,娶了这位黄小姐,不无关系。
刘协温和笑道:“不知者不罪,是朕来的唐突。”
在刘协打量她的时候,黄月英也在暗暗留意皇帝的神态,因方才那童子进来转述的话,是极不客气的,隐隐透着威胁之意——早见晚见,皇帝征召,岂能不见?黄月英可不想要丈夫得罪了初来乍到的皇帝,因此才出面迎接,谁知一探之下,却见皇帝声气和缓,丝毫没有愠色。她稍微松了一口气,这也是她主动出来的缘故——就算皇帝有所不悦,恐怕也不好对她这位妇人发作。总是能缓一缓的。
刘协指着檐下那新奇的棋盘,问道:“夫人可会下此棋?”
黄月英顺着他的动作看过去,露出一点羞赧之色,好在皮肤黑倒是看不太出来,低声道:“这是妾身闲来无事,自己做着玩的,下棋的规则还没定清楚。”大约是怕皇帝失望,又走上前去,从案几底下捧出来另一幅棋盘,道:“这是妾身夫君所制,规则已经明晰。”
刘协看时,却见是一个六角星形状的棋盘,盒子里装了六种颜色的棋子,与后世的跳棋很像,便笑道:“请夫人教朕。”
黄月英笑道:“这棋两个人到六个人都能玩。”说着便解释规则。
刘协听着,因为有后世玩跳棋的经验,很快便明白了,坐在对面道:“请夫人与朕对一局,如何?”
诸葛亮还没有回来,黄月英要招待好这位贵宾,因此谢罪过后,便斜签着身子坐下来。
刘协用黑色的棋子。
黄月英原是惯用黑色的,但总没有要皇帝让着她的道理,因此挑了红色,慢慢摆起来,口中又道:“家中童儿,乡野之中惯了,冲撞了陛下,还请陛下原宥。”
刘协微微一笑,手上摆着黑子,仿佛是漫不经心道:“夫人太过谦了。荆州大公子不也扑了个空吗?”
他口中的荆州大公子就是刘表的长子刘琦。
刘琦昨日出城,来见诸葛亮,想要求教,但是诸葛亮早已经躲出去了。
这些都瞒不过冯玉的耳目,也就瞒不过刘协。
刘协也是知道此事后,彻底放弃了刘表的两个儿子。刘琮的蠢笨,他早已经在昨日见刘琮、蔡瑁与张允时领教过了。这大公子刘琦却是个看着聪明,其实也蠢笨的。要知道诸葛亮此时与蔡家是连着亲的,蔡家原本又是支持刘琮的,刘琦来向诸葛亮问计谋,又不是从前两人有过命的交情,这不就相当于与虎谋皮吗?
诸葛亮避而不见,这还是好的;若是那等歹毒的,反而设个圈套下来,只怕刘琦到时候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黄月英摆着棋子的手微微一颤,听到皇帝点出刘琦来访之事,便知道自家的动静都在皇帝掌握之中。
荆州动乱已经三个月,她与夫君其实是避祸出城。刘表一死,朝廷的势力介入,到时候等着他们的究竟是清算,还是起用,都在皇帝一念之间。
两人摆好棋子,你来我往。
刘协是心无旁骛,黄月英却在犹豫要不要让,因此一时就成了不输不赢的场面。
便在此时,淳于阳从去而复返,在刘协耳边轻声道:“陛下,诸葛亮在司马徽家中。同在的还有庞统、徐庶等人。”
诸葛亮的童子出去寻找主人报信,暗中保护皇帝的郎官便分了一队隐秘跟随。
刘协不紧不慢又挪了一子,低声道:“那又如何?”他们这些名士,每日闲暇不都是聚在一起高谈阔论吗?比譬如诸葛亮所制作的这棋盘,少则两人可以玩,多则六人可以玩,正合了他们平时聚会用,再多也不过是六个人。
淳于阳在皇帝耳边,又低声道:“他们虽然日常也聚,但从未这么早过。”他手下的郎官探明之后,跟冯玉带来的人一交换消息,便觉出问题来了。
冯玉在荆州,对于这些大族名士也是派了人盯梢的,这些人虽然是文士,但手中的力量也不容小觑,若是聚在一起,密谋些什么事情,一着不慎,就会酿成大祸。往日诸葛亮、司马徽等人也有这样一人召集,数人同来玩乐的情况,但通常都是日上三竿之后,才派童子来邀请,兴致高了,最多当夜就不回家,宿在一处。
但是从来没有像今日这样,一大早就召集了各人前去司马徽家。
就好像,就好像司马徽知道今日会有什么大事儿一样。
刘协手指间夹着棋子一顿。
他身边的安保一向是极为严密的,自汪雨之事后,更是小心之上又加了一万个小心。
淳于阳低声道:“陛下,不如早归。”
如果司马徽知道皇帝要来,那么在司马徽之外,必然还有什么人知道这消息。
有心算无心,南城郊这一片都可能不安全。
而此刻司马徽府中,诸葛亮原本正与主人、庞统、徐庶等人谈论荆州形势,只是不知为何,今日司马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忽然见到自己家的童儿来了,诸葛亮便叫他进来说话。
那童儿却只是打手势示意诸葛亮出去。
徐庶与庞统都笑道:“孔明快去吧,怕不是弟妹传话。”
诸葛亮便出门来。
那童儿打着磕巴,躲着人小声道:“先生快回去吧,家里来了贵客。”见诸葛亮还要笑,忙附耳道:“是陛下来了。”
诸葛亮神色一变,有些不敢置信,与那童儿对看了一瞬,这才入内请辞。
徐庶与庞统都笑道:“果然是弟妹来寻你了。”
司马徽坐在上首,看着诸葛亮的神色有些奇怪,低声道:“你自去吧,咱们改日再聚。”
而另一边草庐檐下,刘协当机立断,起身笑道:“看来这一局朕是赢不得了。朕还有些事情,这便告辞了。”
黄月英没想到皇帝这么快就要走,又不想丈夫错过这样宝贵的机会,此时却也不能拦着皇帝,只能起身笑道:“妾身明日让夫君去给陛下赔罪可好?”
刘协看一眼阴云密布的天色,淡声道:“这两日怕是都有雨了。”
黄月英望着皇帝。
刘协忽然问道:“夫人这里可有诸葛先生的旧衣裳?”
黄月英道:“是有几身……”
“给朕带走吧。”
这个要求可太奇怪了。
黄月英看着皇帝忽然冷肃下来的神色,却也没有多问,匆匆入内,不一刻捧衣而出时,却见皇帝已经不见踪影,只那一位黑面的将军还等在檐下。
淳于阳接过那一叠衣裳,便要离开。
“将军,”黄月英叫道:“可是出了什么事儿?”
淳于阳转身看她一眼,瓮声瓮气道:“外面雨大,夫人就不必出来相送了。”他阔步冲出檐下,解了拴在树上的马,在越下越大的雨中,一跃上马,追着车队尾而去。
黄月英立在檐下,对着雨幕中远去的皇帝车驾缓缓一福,眉心却深深蹙起——究竟发生了什么?
皇帝车驾内,刘协取了铜暖炉,递给曹昂。
虽然荆州比北边要暖和,但这冬末的冻雨一淋,还是容易激出病来。
刘协擦着自己脸上的雨水,他没有等从人举伞就出来了,低声问道:“是哪里走漏了消息?”
皇帝在外的行踪,是最顶级的秘密,不应该为外人知晓。
冯玉要负主要责任,但此时也顾不上说请罪这等无用的话,苍白着脸,紧张回忆着,轻声道:“这次跟随出来的郎官,是宫中出来的,都是子柏亲手调|教出来的,又经了当初汪雨之事的筛查,不该再有问题。臣这边用的士卒,是当初跟随甘宁从永宁郡出来的,与荆州势力也绝无瓜葛……”
会给司马徽通风报信的,多半会是荆州的势力。
曹昂捂着暖炉,只觉热气从手心涌入心头,渐渐缓过来,方才冻得发青的面色也和缓了,见冯玉紧张、皇帝沉默,便开口轻声道:“可能性太多了,甚至未必是有主的事儿。刘表之死,原本跟随他的人,恐怕也有心怀怨恨的。咱们今日一路过来,沿途也有许多人看到……”他说到这里,忽然一顿,虽然如此,但司马徽一早就邀请了诸葛亮等人,肯定是早就得到了消息,而不是从沿途见到皇帝车驾的人那里听来的。
外面风雨声大作,愈发衬得马车内忽然的沉寂暗潮涌动起来。
刘协见曹昂与冯玉都忧心忡忡,抹干脸上的雨水后,笑着宽慰道:“你们想得也太凶险了,如今也不过只是猜测。兴许司马徽什么都不知道,就是今早起来兴致太好,忽然请了几位好朋友前去聚一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