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昂与冯玉都是勉强一笑,知道这个可能性近乎于无。
忽然马车一顿。
曹昂与冯玉那勉强的笑容都是一僵。
“前面有车。”淳于阳在马车旁大声道,他的声音在风声、雨声中听起来有些遥远。
在可能遭遇伏击的情况下,贸然停下来是很危险的,所以车队并没有停。
刘协与两名心腹臣子相顾惊疑。
马蹄踩在雨水中的声音由近而远,又由远而近。
淳于阳的声音再次响起来,“是诸葛亮和此前去请他的童子。”
刘协当机立断,道:“停车,请诸葛先生上来再走。”
此时道路两旁,是一望无际的庄稼地,一个人都看不到。
淳于阳先派人查探过前方两侧没有埋伏弓箭手,这才下令停车。
车队一停,随行的郎官与士卒都刀剑齐出,警戒四顾。
诸葛亮在司马徽家中,听童子说皇帝来了,忙不迭辞别回家,谁知行到半途,正遇上这场大雨。他坐的牛车是没有顶的,此时也当真狼狈,谁知道迎面撞上一列高头大马的车队,而后又见对方刀剑齐出,饶是他才华过人,也难免要心惊肉跳一番。
诸葛亮衣衫湿透,登上了皇帝的马车。
车队再次全速行进起来。
诸葛亮矮身入内,却见正对面大马金刀坐了一位黑袍年轻人,一左一右分别坐了一位青年,左手边的青年端方清正,右手边的青年风华绝代。
诸葛亮拖着还在滴水的湿衣,进退不得,跪地道:“草民诸葛孔明,见过陛下。”
刘协看着这位与自己同龄的年轻人,见他虽然雨中狼狈,但相貌堂堂,高大清俊。只以相貌而论,的确比他的夫人要高出一层。若是两人才学相当,那诸葛亮能攀上黄月英的家世,倒也算是“门当户对”了。
“衣裳都湿透了吧?”刘协温和道,递了一包衣裳过去,“换上吧。”
诸葛亮接过来一看,正是家中旧衣,心中奇怪,不好细问,见皇帝盯着自己,不禁感到窘迫,低声道:“草民这便下去换……”
“外面下着雨,你出去不是又淋湿了吗?”刘协平静而又不容拒绝,“就在这车中换吧。”
诸葛亮看一眼在座三人,要他在人前换衣,这也太!
冯玉在旁低声道:“孔明先生勿怪,路上仓促,不曾查验。先生只换外裳也可。”
诸葛亮顿了一顿,这才明白过来,瞠目结舌,道:“陛下是怀疑草民……?”他面色涨红,冷声道:“请准草民下车。”
有道是士可杀不可辱,皇帝一见面就怀疑他,甚至不惜要他人前换衣,诸葛亮哪里能受这等屈辱。
外面的风雨声越来越凄厉。
刘协此时心中有许多猜测,盯着诸葛亮,道:“你是自己换,还是朕叫人进来给你换?”
诸葛亮气得浑身发抖,然而人在皇帝车中,若皇帝要他死,也不过一句话的事。他不愿浪费生命在这等小事上,当下抖着手宽去外袍,解下腰间饰物,见除了几枚印章、一柄竹刀、一环玉佩之外,别无他物,身上的中衣也被雨水淋湿了,但他是绝不可能再脱中衣的,又换上了皇帝递来的旧衣。
刘协伸手,将那一柄竹刀递出去,交给了淳于阳。
当诸葛亮再次穿戴齐整,他已是连脖子耳朵都红透了,低着头盯着马车底板,不如此就难以掩饰心中愤恨。
刘协这才松了口气,上一次他放松警惕,险些送了子脩性命,自那以后,再如何小心都不为过了。
刘协看着跪坐在对面的诸葛亮,轻声道:“得罪了先生,待此次事了,朕再向先生赔罪。”他知道此刻说什么好听的都没用,便只说了这么一句,又闭上了嘴巴。
诸葛亮陷在羞窘愤恨的情绪中,也没有察觉此时车厢内诡异的气氛。不管他以后能有多大的成就,此时也不过一个十九岁的少年,被强权逼迫,受此羞辱,一时之间,是很难释然的。
刘协方才原本可以不管诸葛亮,任由他带着童子继续前行。但如果今日这乡间真有人埋伏,恐怕诸葛亮要受殃及,万一死了何其可惜。所以刘协还是下令,要诸葛亮上了这一辆车。虽然这辆车,此时也并不安全多少。
“陛下,三里前的那条路封了。”淳于阳又送来一个坏消息,“还不清楚是谁的人,看着有几百名士卒。”
三里前的那条路,是能容下皇帝车驾的唯一去路,其余的小路都不能让这驾马车通行。
刘协眯起眼睛,应对道:“车队不停,仍往前去。你们随朕下车,咱们都换上这些旧衣裳……”他想了一想,“避到来时那户巫家去。”
作者有话要说:万贵妃给大家请安^O^
第196章
此时大雨滂沱, 虽是晌午,却天色昏黑, 风雨人间,仿佛可怖冥界。
刘协带着曹昂、冯玉与诸葛亮,换了布衣,在淳于阳与十几名布衣装扮的郎官保护下,匆匆离开了皇帝车队,穿过路边的麦田, 将去往树木掩映的小路。
“让车队继续前行。”刘协没有穿蓑衣,此时被冻雨兜头一淋,倒觉痛快,他的声音镇定而又充满力量, “襄阳城中有兵的,不过就是那么几人。其中谁都不是能成事的,不必怕他。只往那巫家避一避雨,摸清情况, 再做定夺。”
虽然风雨交加,前途凶险,但又皇帝这句话,曹丕与冯玉都觉精神提振。
诸葛亮一脚泥一脚水跟在三人身后, 刚换好的衣裳又已经湿透了。他方才在马车上被强令换衣以证清白,本是羞愤难当,然而随后见皇帝身边的将军如临大敌,而皇帝领着亲信的大臣弃车步行、在风雨中趟着泥水躲避,便知道事情非同小可。他虽然仍对皇帝方才的态度有怨愤之情,但也明白了事出有因——这不是闹着玩的。
一行人掩入麦田深处的林木小路中,在昏沉沉的风雨之中, 寻到了来时所遇到的那户巫家所在,门前两人合抱的古树腹腔已经裂开,已落光叶子的枝丫簇拥着伸向暗沉的雨幕之中。
刘协与曹昂、冯玉等人侯在树下,看淳于阳上前敲门。
“叩、叩、叩”铜门环撞在木板上的敲击声,哪怕在大雨之中,也那么清越嘹亮,一下一下,催得人心跳也急促起来。怕那敲门声不够响,唤不来主人家;又怕那敲门声太响亮,引来追击者。
敲到第二十下,里面的人才像是强不过,不得不冒着这大雨跑来,隔着门板用乡音道:“忽然下大雨哩,巫家看不了哩,你回去吧,等天儿好了再来。”
这乡音淳于阳却不懂。
冯玉已是冲上去,也用乡音道:“哥哥行行好,我们是方才的外乡人,回程被大雨堵在了路上,没处避雨哩。”
里面静了一会儿,大约是此前送出的几枚碎银子起了作用,那人换了半官话,道:“你且等一等。”他在里面开了门,只开了一条缝隙,足够他探出脑袋来,上下打量等在外面的异乡客。
冯玉上前,借着水淋淋的袖子一盖,又递了几枚碎银子过去。
那巫家的帮手接在手中一捻,开了一扇门,道:“出门在外,不容易。偏偏遇上这样的大雨,也是可怜。本来巫家休息的时候,最需要清静,我是不能放你门进去的。但是看你们着实可怜,今日这风雨又大,若是不给你们避避雨,说不得要淋病了。”他探头清点,“几个人呐?都进来吧,我给你们在外院厢房腾出间屋子来,可不要往内院去——惊扰了巫家,我可留不得你们喽。”他倒是清楚什么叫丑话说在前面。
冯玉笑道:“哥哥善心,我们理会的。”
那巫家的帮手便侧身让出门口,一面看着刘协等人走路,一面留意内院的动静,忽然问道:“你们从外乡哪里来?怎么不见车马?”他看得出这些人不是本地人,甚至都不是荆州人,从那么远的地方过来,就靠两条腿走路吗?
诸葛亮听到这一问,虽然他什么事儿也没有,但明白自己是在一只躲避“刺杀”的队伍里,忍不住心中一颤,担心被抓到破绽,给人识破了。
刘协与曹昂大概能听懂这人的半官话,但还是要想一想才能理解意思。
冯玉已是笑道:“原是有车马的,只是风大雨大,马车陷在泥地里了,交给后面的仆从处理。我们陪着公子先来避雨。”
这也在情理之中。
巫家帮手没再说什么,领着众人进了外院东厢房,叮嘱别乱动东西,拢着袖子里的碎银,脸上露出了点亲切的笑意,道:“我给几位公子送热水来。”便撑着伞往内院去。
这人一离开,刘协与曹昂等人在外面面前尽量维持的寻常氛围就荡然无存。
淳于阳低声吩咐跟随的郎官,“你们俩去门上守着,你们俩探一探这座院子内外——连房顶都探清楚,别叫人摸过来了都不知道。”他原本是带了十三名布衣郎官走小路,虽然皇帝出行,调动了上千兵马,但既然对方是有备而来,恐怕拼数量是拼不过的,皇帝要求走小路隐匿行踪是正确的。既然要隐匿行踪,自然是人越少越好。所以淳于阳只挑选了最得力的十三名布衣郎官。待到众人来到巫家之后,此时又分了三人善后,处理众人来时在麦田与林间小路上留下的足迹。
“车队现今是谁领着?”刘协低声问道,他们藏匿固然重要,可仍按照原定路线返回的大队车驾也很重要。如果暗处的敌人没有发现皇帝已经溜走了,他们就会按照原定的计划,袭击皇帝车队。而危险就会落在那些人身上。
因为此时一切都是那么不确定,而皇帝的安全至关重要,所以皇帝已经离开车队的消息,只有在座这些人知晓。如果再多一人,只能是如今领着车队的那人。
淳于阳检查着门窗,本能寻找着这处厢房的第二处出口,万一敌人堵住了前门,也要有法子送皇帝离开才是。他低声道:“是曹家二公子。”
“曹丕?”刘协微微一愣。
“他当初破邺城,带过兵,见过血。”淳于阳选择了合适的人。
冯玉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曹昂,问淳于阳道:“曹家二公子可知道……”
他知道是这样凶险的情形吗?
淳于阳冷声道:“不曾告诉他。越少人知道,越安全。”
淳于阳做的是对的。一来这种情况下,要信任一个人冒着的风险太大,哪怕曹丕是曹昂的弟弟,那也不意味着就可以完全相信曹丕;二来不能排除皇帝车队中存在内鬼的可能性,如果告诉曹丕实情,他神色中带出来,给对方知晓了,那就大事不妙——你不知道对方还有怎样的后手。所以说,如果为了皇帝的安全,那么最好就是什么都不告诉曹丕,让他一切正常得领着队伍,走入敌人的伏击之中,既能引出暗中的敌人,又能在这混乱危险的局面下最大限度保护皇帝。
这就好比象棋之中,楚河汉界,来往厮杀,不管是小卒子,还是士与相,为了保住将帅,一切都可以牺牲。
曹昂轻声道:“子柏(淳于阳字)做得对。”他自从中毒之后,身体就虚弱了许多,虽然近日服用左慈的金丹,据医工所说,毒物渐渐已经排出,但此前留下的影响还在,比寻常人更怕冷怕热怕劳累甚至怕太大的声响。此时又淋了一场冻雨,他立在屋角,脚下的方砖已经被衣裳滴落的水打湿,一张脸隐隐透出青白之色,也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惊惧。
刘协对冯玉道:“等下那人送热水来,你再给他稍许碎银,请他送几身干净衣裳来。”
冯玉应了。
刘协搓着发冷的手,低声道:“子柏,让你的人去探探虚实,对方来了多少人,是哪家的人,城里是什么情况……”他要掌握足够多的信息,才能做出当下最安全的决定,目光落在呆立于冯玉伸手的诸葛亮身上,微微一凝,问道:“诸葛先生,以你的才智,大约也能明白现下的情况了。朕如今问你,你如实作答。今日在司马徽家中的人,除了你之外,还有庞统、徐庶、韩嵩、崔州平、孟建与石韬,除了司马徽之外,连你一共七人,是也不是?”
诸葛亮为人聪颖,见皇帝如此问来,便知道皇帝定然是怀疑自己参与的这场聚会与这次大雨天避祸逃不了干系。他愈发明白了皇帝方才在马车上的严苛,知道此事干系重大,忙道:“果如陛下所言,正是草民等七人,与主人家司马徽。”
刘协眯了眯眼睛,问道:“你们从前可曾这样齐聚过?”
诸葛亮据实以答,“草民等往日相见,多是三五人一起,少有这样齐整之时。”因为人与人之间也不是完全融洽的,三五人小聚能谈的话题更多,更深;而到了七八人的中聚,难免会有意见相左的情况发生,有时候就不能尽兴了。他思索着道:“往日这样齐聚,多是丧葬嫁娶这等大事儿……”可是今天早上司马徽派人来请,却是邀请他们一同去赏画——那画作,也并不如何出奇。
诸葛亮一时间后背冒出冷汗来,比被冻雨打湿的衣裳还要冷,“难道司马徽他……”他脸上神色变幻,沉下心来想了一想,回忆着今日司马徽的举动,仿佛是有什么心事,但若说司马徽会卷入杀皇帝的事情中去,他还是不能相信的,因此道:“陛下明查。草民虽然不知今日事情因何而起,但素日与司马徽等人相交,均无心机,坦诚以待。草民与司马徽相交数年,总能听他谈论天下形势,自三四年前,司马徽便常对草民等人说,陛下雄才大略,是不世出的名主,只是从前引荐无门,时机未到,一直不能效力于朝廷。他虽然人在荆州,不过是为了躲避战乱,从前荆州牧刘表听说司马徽的才能,亲自上门请见,但是司马徽无意辅佐刘表,因此故意装作平庸之辈,蒙混过去。司马徽既然心向汉室,认陛下为名主,拒刘表之所请,又怎么会做出陛下所想之事来?这其中必有误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