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一旦聚拢成势力之后,排除异己,巩固自己势力,剥削下层,也是人的本性。
但这些刘协并不担忧。
“朕既然敢动祖宗制度,便是因为朕有能力改变人的这些本性。”刘协悠悠道:“朕会让世人意识到,只有加入更广大的群体,并为之奋斗努力,还能真正实现自我的完善。局部的道德存在是可以取代人□□独立性的……”这是属于政治哲学的一部分,便如马克思在《社会契约论》中的论述一般,确立制度的人,要使个体从整体中获得自己的生命与存在。
这说的就深了。
刘协垂眸,低声道:“朕只是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方法……”能让理论与这个时代相适应,这也是他不回长安,四处巡游的原因之一——并不只是为了抚平不定。
改变人的本性!
这是多么难以想象的能力。
然而此刻曹昂听来,却丝毫不会怀疑皇帝。他只是凝望着自己追随的君主,希望能借由他的目光传达忠诚之心。
皇帝车驾从荆州襄阳城出发,东行进入豫州南阳郡,经随州后,要再次穿过荆州的地界,才能抵达吴郡。
而吴侯孙权早已急不可耐,给如今的荆州持节都督冯玉去信后,便领兵两千抢入荆州,于信阳迎到了皇帝车驾。与吴侯孙权一同前来接驾的,还有他的夫人江东长公主伏寿。
伏寿已然有孕,只喜讯尚未传开,是来的路上诊出来的。
孙权知道后,曾经劝伏寿回吴郡安胎。但伏寿坚持要来接驾。
孙权一来是强不过她,二来是有妻子在身边、面圣之时更从容些,便与妻子一同来了信阳。
此时孙权的长兄孙策已死,只留下一个襁褓中的儿子孙绍与三个稚龄的女儿。
虽然有朝廷扶植,又有周瑜等人辅佐,孙权也封了吴侯,接管了吴地,但终究有些勉强,其中辛苦,不是言语所能道出的。
一见皇帝,孙权就滚下泪来。
当初离开长安的时候,孙权还只有十八岁,如今已近二十岁。离开时还是少年模样,现在已确乎是青年人了,原本眉宇间跳脱飞扬的神采不知去向,多了几分沉敛与郁郁。
这两年对于孙权来说,不容易。
倒是伏寿还端得住,肃容行了大礼,道:“臣江东长公主伏寿,见过陛下。”虽然她名义上是封了长公主,但这终究与刘清的身份不同,因此见了皇帝,还是自称臣子。
“快扶长公主起身。”刘协在见面前一刻,也已经被告知了伏寿怀有身孕之事。
伏寿看上去,整个人比两年前舒展了许多。从前的伏寿,虽然是阳安大长公主按照当家主母的标准教养长大的,但是行动间总是有种束手束脚的感觉。如今不知是因为这二年在江东身份超然,还是因为吴地水土养人,竟比从前白胖了些,是位有些丰腴的年轻妇人了,眉目间神色笃定从容,倒是衬得起长公主的身份了。
与故人相逢,其实不必开口询问,对方的经历便都写在脸上。
刘协一见便知道,吴地比长安或者洛阳,都更适合伏寿。
他又亲自扶孙权起身,笑道:“你也真是的,跑到荆州地界来迎驾。怎么跟冯玉说的啊?”
孙权擦着眼泪道:“冯都督通晓人情,接了臣的信,又问过新任的荆州刺史,这便允了。”
刘协打量着孙权的模样,笑道:“看来这两年,你成长很快嘛。”又问道:“可取字了?”
孙权道:“臣长兄临去前,给臣取字为‘仲谋’。”说到离世不久的长兄孙策,孙权又忍不住落泪,泣道:“当初在长安,陛下曾良言相劝,要臣规劝长兄,仔细刺客小人。臣虽然写信给了长兄,但心底并未重视,终至于酿成大祸……”
孙策就是在射猎之时,因为一人抢出,给许贡的三位门客抓住机会,吃了致命的毒箭,等回到宿处,却已经回天乏力,只能勉强交代后事。
刘协抚了抚孙权肩头,无声安慰,又道:“朕这一路坐车,腿都麻了。仲谋不如陪朕骑马走一程?”
孙权求之不得。
君臣二人打马缓缓而行,初春的风鼓荡起原野间的草木香,拂过两人的面容。
刘协侧头看向孙权,兄长般温和道:“朕听说吴地的大族,欺你年少,叫你受了不少委屈?”
一句话,险些又勾下孙权的眼泪来。
第209章
“吴地有‘顾、陆、朱、张’四大姓, 在本地势力不可小觑。”孙权忍下泪水,将自己这二年来的经历与烦难一一道来,“臣长兄在时, 一力压制本地势力,杀了一批, 又囚了一批, 也不用本地士族为官。但这些人哪里能杀得尽?长兄他最后也为许贡门客所害。如今臣掌管吴地, 便不能再效仿长兄从前的作法了,一来要与民休养生息之机,二来本地士族也是陛下的臣民。只是着实束手束脚,他们也不听臣的命令……”
刘协对于江东的情况是很了解的, 当初孙坚战死荆州,后来孙策借兵连下吴地六郡, 以铁腕手段压住了本地大族,原本是只用淮泗集团与江北流亡士人的。直到孙策去世, 孙权为吴侯, 这才稍微放松了对本地士族的压制。但是要怎么平衡这几股势力,是很考验人的。
这其中淮泗集团不用太担心, 其中要么是跟随孙坚征战的老将,要么是跟随孙策平定江东的青年俊杰如周瑜、鲁肃, 要么就是这二年孙权刚提拔起来的新人。这批人是绝对听从孙权指令的。而江北流亡士族更像是一股平和的势力, 其中还有诸葛亮的哥哥诸葛瑾, 又有步骘等人, 这些人之间的关系比较松散,所以面对利益相关也就没有那么强悍。在这之外,还有从荆州、益州等地流亡过去的,这部分人比较少。最关键的还是本地士族, 就是孙权方才提到的“顾、陆、朱、张”这四大姓,这与益州、荆州的问题是一样的,要如何压制本地士族,又同时使他们能够合作。而吴地更为棘手的地方在于,当初孙策杀了一批本地士族,如今吴地士族警戒心极强,恐怕还有报复心——便如许贡三门客杀了孙策这等事情,未必会是最后一桩惨案。
种种因由叠在一起,就成了江东本土士族如今这杀不得、赦不得的局面。
刘协仔细听着,温和问道:“仲谋是想具体怎么做呢?”
孙权小心道:“从前长兄在时,一概不用江东本地士族。如今臣想着,还是要用的,他们虽然不服臣,但也没有要反朝廷的心。”
刘协听明白了,孙权是想要以官位来笼络住江东士族,好让本地势力能支持他的政令。
刘协微笑道:“你想做什么,大胆去做便是。朕给你这个权力。”
孙权大喜过望,原本困扰自己的大难题,忽然间不再算什么问题,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谢恩才好。
皇帝一句话,就相当于给了孙权在吴地的人事任免权,这权力不可谓不小。
“不过你也要小心,”刘协极目远眺,悠悠道:“如今给他们官职,笼络了他们,却也是助长了他们的势力。来日尾大不掉,可就更难办了。”
孙权微微一愣,他不是没有想过长久之事,可处在他的位置上,也只能且顾眼前了。
忽然前方一匹快马横穿而过,马上青袍道士竟是立在马背上的,只一眨眼便从南向北消失在了视野中。
孙权大惊,忙唤左右,拱卫皇帝,疑心是刺客。
刘协已是见怪不怪,道:“无碍,这是一位与朕有渊源的道长。”自那夜得了他“点拨”之后,左慈就像是发了癔症一般。
孙权因为经历过长兄惨死之事,对于安全极为重视,又道:“虽然是方外之人,也该有一定之规。陛下待人也太宽和些。”
刘协一笑,道:“他还要靠朕把他的教派奉为国教呢。真有人来刺杀朕,这道士怕还是拦住的。”毕竟左慈救回曹昂,这样的机缘也不是时时都有的。
孙权不知该说什么好。
刘协看他一样,见他忐忑不安,一笑道:“这里面的故事也有趣,等咱们到了地方,朕与你慢慢说。”
后面的马车里,伏寿在一位侍女陪侍下,正与曹昂相对坐着谈话。
“我与夫君听闻曹大人病情之后,也为您日夜悬心,如今见您无恙,可见吉人天相。”伏寿从前在长乐宫中也与曹昂有过数面之缘,只是两人不曾有过交谈,后来曹昂娶了董意,再后来董意生产而死,而伏寿远嫁江东,两人便再也没见过了。
伏寿垂首抚着尚未显怀的小腹,低声道:“听说是一位道长施展妙法,救回了大人?”她顿了顿,轻声道:“实不相瞒,我这心里着实有些不安。大人若是方便,可能为我引荐这位道长?只要能平安诞下孩子,我谢大人不尽。”
曹昂微微一愣,低声道:“臣自当尽心。只是那位为我诊治的道长,如今为陛下做事,恐怕不太方便。”
伏寿只要他答应,因道:“那旁人也可。吴地没有此等仙长。”她要的是外来的人,高僧道长都没有关系。
曹昂便道:“殿下放心。汉中多仙长,臣为殿下参详。”汉中原五斗米教如今由方泉掌管,最多的便是道士。
“如此,便多谢曹大人了。”
两人虽然谁都没有提到董意,但是都明白董意在其中的作用。
伏寿是因为当初董意之事心生惧怕。
而以曹昂谨慎的个性,他会这样快应下来,也是因为当初爱妻生子而亡的缘故。
伏寿透过打开的车帘望出去,半响,像是下定了决心,开口问道:“不知我母亲在宫中修行,可得了正法?”
到底是抚育她长大的母亲,虽然明知干系厉害,伏寿仍是不得不有此一问。
不等曹昂回答,伏寿又道:“深宫之事,想来大人未必知晓。”这也是给了曹昂不回答的余地。
曹昂轻声道:“此前在南阳郡,陛下已与殿下长兄相见。其中情由,殿下可问南阳郡守。”他终究是外人,这等事情还是由伏德来告诉伏寿比较好。
伏寿点一点头,见曹昂神色平和,料想母亲的事情不会牵扯到自己兄妹,便道:“多谢大人。”
一时曹昂离开马车,那心腹侍女安慰伏寿道:“殿下且放宽心,您一看就是有福之相,生育必然平安的。况且这也是看祖上的,殿下家中与侯爷家中,都不曾有过生产艰难之事,殿下很不用担心,别自己吓坏了自己。”
伏寿微笑道:“是么?原是我想得多了些。”她只是借着担心生产的理由,要曹昂介绍一位有名气的方士来而已,但她的用意并不只在生产一事。大伯孙策遇害而亡,留下一个襁褓中的儿子孙绍。因孙绍年幼,这吴侯才落在了她夫君孙权身上。但孙权到底不是孙策,那些跟随孙策征战多年的将士文臣,虽然因为一个“孙”字站在了孙权身边,但对孙权的能力还是有所怀疑的。这等情况下,她不介意来一点神仙家的说法,既是为夫君巩固权力,也是为自己将来的孩子铺路,为自己的未来铺路。
伏寿细细想着心事,垂眸缓缓抚摸着自己小腹,笑了。
刘协见到孙权之后,便不着急赶路了,停下来换了装束,作富家子弟模样,沿途边走边看,细查风土人情。
此时所在的信阳,也是荆州一处大城。这十年来,虽然天下战乱,但荆州内部整体平稳,民生倒是不曾凋敝。城中还有酒楼店铺,也都如常开着。
刘协等人选了城中最豪华的一处酒楼,里面有牛肉等物。要知道汉代近些年来虽然不像秦朝那样,杀牛犯法,但牛肉税是很重的,不是富人等闲吃不起牛肉。
淳于阳带了几名乔装打扮的郎官跟随在后,陪着刘协、孙权与曹昂等人入了临窗的隔间,与别的酒客只隔了两扇屏风。
荆州少战乱,粮食不缺,因此也未禁酒。
此时刘协在窗边坐定,要店家将拿手的菜做一桌上来,就听见隔壁雅座里众人喧闹之声。
“咱们这新刺史新官上任,不得先烧三把火?我听从襄阳回来的友人说,如今可不得了了,刺史大人诸葛孔明亲自登门,立等着他那姨丈拿出金帛来。蔡将军一旦出了金帛,他底下的人还有谁能不出呢?如此一来,那刺史大人手里就有了银钱,要做什么事情不容易得很?”
另一人又道:“我可是听说了,这位新刺史不一般,是皇帝亲自挑选的,还不满二十岁!不满二十岁呐!列位仁兄你们想想看,就咱们都不只二十岁了,还在信阳打转转,人家还不到二十岁,就做了一州的刺史,这真是人跟人不能比!不能比啊!”
“你只看到新刺史的年纪,要我说啊,他是娶了个好夫人,攀上了蔡瑁将军。要不然,换个刺史登门要金帛,你看蔡将军不给他打出来!”
“我也听说了。这次蔡将军愿意出钱,也是新刺史那位夫人一同登门劝说的。若是只新刺史一人上门,恐怕都难成!”
“我可听说他那夫人奇丑无比,原是嫁不出去的。这新刺史大人也真是能忍常人之不能忍!我且问你,若是要你做一州刺史,从今而后只能睡一个丑婆娘,你愿意不愿意?”
这些不入流的富家子弟便嘿嘿笑起来,什么污言秽语也都冒出来了。
其中大约有人哪怕同席而坐,也受不了话题这么低下,开口道:“听说这位新刺史还真有些不同,他收了这些金帛,你倒是是要做什么的?我听说如今带着人在测量襄阳城中的排水渠,要修缮排水渠,说是防疫病。听着还真是为百姓着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