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协笑道:“足见表兄对姑母诚孝。你有这份心,就已经是在偿报于朕了。”说着手上用力,到底是把伏德撑了起来。
伏德胡乱擦着眼泪,情状狼狈,哽咽道:“陛下留了臣母亲性命。臣没有旁的能报答陛下,从今而后,臣这条命就是陛下的!”
第207章
驿馆正屋内, 皇帝与南阳郡守伏德私下说话,细细长谈。
曹昂则到东厢点了灯,接着看各地举荐来的人才文书。遴选良才之事, 在河内郡与南阳郡试行后,效果还不错。后来皇帝就将这事儿交给了他和杨修。如今天下归附, 除了正常的举荐, 还有许多当地长官觉得好的人才, 也会私下写信送呈皇帝。此时天下刚刚平定,大家都想要把原本跟随自己的人推上去,所以皇帝只是稍微透了一个口风,举荐良才的信就雪花般飞来了。如果皇帝要自己看这些信件, 那从天亮看到天黑,别的什么都不用做了。所以现在这等举荐信, 都是分了三等,寻常地方官举荐人才的信, 送到长安给尚书令杨彪汇同中枢要员查阅。中等的则由卢毓与贾诩查阅。由两处选过的, 才会再统计之后送呈皇帝。而只有少数顶尖要员的举荐信,才会直接发到皇帝这里。与其他事宜一样, 往往也是先由曹昂过一遍,再向皇帝做简报。其中比较有意思的, 皇帝才会选择来亲自看一看。
不知过了多久, 门上轻轻一响, 外面有人低声道:“下官是此地驿丞秦仲, 来给大人送点心。”
曹昂仍看着文书,不甚在意,道:“进来吧。”
那名唤秦仲的驿丞小心推门进来,轻手轻脚将一盒点心搁在桌角, 看一眼已经没有一丝热气的茶盏,轻声问道:“下官给大人换壶热茶吧。”
“有劳。”曹昂又问道:“陛下那里也送过了吗?”他此时才抬头看向来人。
驿丞秦仲笑道:“陛下身边,下官还去不得。”他见曹昂抬头,忙又笑道:“大人可还识得下官?”
曹昂愣一愣,认出了他,笑道:“原来是你。”
秦仲笑道:“当初大人来南阳郡遴选良才,下到我们五里乡中,说凡是识字超过三百个的都能去见大人。下官年轻时候给别人当佃户,农闲时候送主人家的儿子去县城里上学,趴在窗户边听着学了几个字,不多不少,刚够三百的数。得了这消息,小人当时想着就算是去看看热闹呢?小人真是做梦都没想到会有今天。小人哪里比得了那些富户家正经读书的公子哥呢?就是我们老秦家往上数五代,也没有一个读书人。还是大人心善,说小人有向学之心,只是可怜以前没有条件,所以通融之下,给了小人一个驿丞随员的位子,又叮嘱小人以后要努力向学,慢慢的还能做更大的官。小人从未见过像大人这样的人物,从前四十年也从没有人教导过小人这样的话,小人当时真是痴了傻了,竟是除了哭说不出话来……”他说到当日情形,又激动起来,眼中含了泪,充满了感激之情,“小人做驿丞随员后,只怕不够尽心,辜负了大人,原本的驿丞老爷年纪大了,回乡休养去了,见小人做事勤恳,临去之前就给上头写了文书,提携小人做了驿丞。小人日日夜夜感激大人,可是从来没想过还能再见到大人——大人这样的人物,小人一辈子能见一次,便是十辈子积来的福分了。小人真是不敢想,竟能叫小人再见到大人,还能服侍大人……”他努力想要忍住不哭,“小人如今已经认得一千字了,小人一直记得大人当初说的话……不能丢了这份向学之心……”
曹昂扶他起身,温和道:“如今识得一千字了?那很好。我当初也是奉陛下旨意行事,你勤恳好学,这官职原是你应得的,不需谢我。”
秦仲擦着眼泪,道:“若不是大人伸手,小人如今还在泥地里。小人若是不谢大人,岂不是连猪狗都不如了?小人的内人在家中给大人立了长生牌位,日夜给大人一家人祈福。以后大人有什么事,但凡有用得到小人之处,只要大人一句话,刀山火海,小人也绝不推辞。”又道:“小人原想借着送点心,进来悄悄看一眼大人,也就了了心愿,谁知道一开口就停不下来,叫大人听了小人半日糊涂话,扰了您的清静,可别耽误了您的正事儿。您快忙吧。”他擦着眼泪往外走,又道:“大人要茶要水,只管说话……”便不再停留,生怕自己再占用了这位尊贵大人的时间,立时退了出去。
门扉重又关紧了。
曹昂立在原处,在轻微的不知所措之外,更感到一种深切的忧虑。他固然为秦仲保持向学之心感到欢喜,但与此同时,秦仲的感激更多是冲着他来的,而不是冲着皇帝的旨意、不是冲着朝廷。现实一点来说,秦仲既然能为他上刀山、下火海,那么如果是他族中的人吩咐秦仲去做事呢?便譬如就在身边的二弟曹丕。这不正是汝南袁氏,乃至所有豪强大族的积累过程吗?当初皇帝派他与杨修去遴选良才,实际上是培植了他们两人的势力。人都有偿报之心,今日他与杨修提携了谁,那人总是会心存感激,想着来日要报答他们的。所以这等依靠人来选官的制度,积年累月,就一定会诞生如汝南袁氏这样的势力。届时,与朝廷互成犄角,甚至强过朝廷的势力,就会从如今的豪强大族,转为新的族群,譬如他与杨修这等遴选官的家族。哪怕是由忠诚可靠、公正清廉的人去走访选出官员来的制度,看似比从前只靠高官举荐的制度好了许多,实际还是治标不治本的。
此时天已蒙蒙亮,外面有郎官道:“曹大人,陛下问您睡下了吗?若是醒着,请您过去说话。”
曹昂从沉思中回过神来,道:“我这就过去。”
正屋里,伏德已经离开了。
刘协正翻着几本奏章,一见曹昂进来,便问道:“怎么回事儿?这边伏德刚哭完,你那屋又有哭声。”
驿馆狭小,一点动静便都听得到。
曹昂便将秦仲之事说了,“……他便来见臣致谢。”
刘协笑道:“投桃报李,这是好事儿啊。子脩为何发愁?”
曹昂便将自己的担忧说了,又道:“所以臣想着,这样依靠人来选官,还是不妥,应当有个统一的标准……”
刘协明白曹昂的意思,道:“以后时机成熟了,就用考试来选人才。”于是把科举制简略一说,“只是如今书本昂贵,寻常人家也读不起书,所以得先把这个事情解决了,使得天下人都能在吃饱饭的基础上,读得起书,到时候就可以科举取士,革除弊端了。”
皇帝说得平淡,曹昂却听得心潮起伏,且不说此时发宏愿要天下人都吃饱饭已是艰难,更在此之上还要让天下人都能读书。要知道如今书籍昂贵难得,非豪族名门不能有足够的藏书支撑子孙学习研读。而皇帝随口道来,就像是在说明天太阳会升起一样,是在说一定会发生的事情。这种自信从容影响了曹昂,使他一改愁容,露出向往坚定之色。
刘协又道:“伏德着急见朕,也不只是为了他母亲的事情,他现下是捉襟见肘,南阳郡的银子难收啊。”
南阳郡原是极为富庶的,但因为是帝乡,大族豪强云集;但是在袁术占领的几年内,此地民众饱受剥削,因为袁术不敢去敲打本地豪族,只能欺压普通百姓,只几年间,就把南阳郡弄得再无殷实之家,现如今一边是豪强歌舞升平、富贵滔天;一边是贫苦之家等米下锅、卖儿鬻女。伏德接手这一年多来,南阳郡收不上足够的税金来,一来是自耕农群体太少了,大多都卖给了豪强做佃农;二来是南阳郡内势力盘根错节,豪强同气连枝,合起伙来隐匿藏物。如此一来,南阳郡收上来的税金尚且不够呈现给长安的,更不必说在本地兴修利于百姓的水利沟渠了。
曹昂道:“臣当初领兵入南阳,与当地豪强也打过交道,不如臣出面去见一见他们?”
“暂且不必。”刘协道:“朕要伏德等一等荆州的消息。”
曹昂了然,荆州是皇帝的试点,冯玉与诸葛亮既然掌权,自然会有所作为。如果行得通,届时伏德如法炮制便是。
刘协又看向曹昂,问道:“你手里拿着什么?”
曹昂回过神来,道:“这是前几日底下举荐人才的文书,臣看过之后,挑出这几份,还算有些意思。”
刘协接过来看时,见第一个便是荀彧举荐的文书,他举荐了一位叫仲长统的年轻人,说这人虽然有些狂生之态,但很有见识,并附上了仲长统的著作。
只见上面起首便写,“人事为本,天道为末”,又道“信天道而背人事者,是昏乱迷惑之主,覆国亡家之臣也”。
刘协果然产生了兴趣,拿近了细看,笑道:“果然有点意思。”
在这个都讲究顺应天道的时代里,有人说要以人事为本;就好比一堆宗教狂徒中,忽然冒出来了一个唯物主义者一样。
“这个仲长统,”刘协下了决定,“朕得见他一见。”
曹昂笑道:“那臣写信给兖州牧,让这仲长统直接去吴郡等着可好?”又道:“吴侯等陛下久矣。”
“可。”刘协道:“等用过膳,咱们就继续上路。”
第208章
“走之前, 叫那驿丞秦仲上前来一见。”刘协又道。
这是给了驿丞秦仲莫大的恩典。
刘协笑道:“这人知恩图报,可见子脩慧眼识人。”
也就是君臣两不相疑,所以这话才显得有趣。否则换个对象, 这话也可以是敲打暗讽。
那秦仲作为此地驿丞,早在皇帝来的时候就已经跪地接驾, 只是能不能见到皇帝, 就不是他说了算得了。
此时听闻皇帝传召, 秦仲激动紧张,同手同脚走进来,伏地颤声道:“下官随州五里乡驿丞秦仲,见过陛下, 愿陛下岁岁平安,长寿百龄。”
刘协微微一笑, 道:“抬起头来,叫朕看看。”
那秦仲便仰起脸来, 只垂着眼睛不敢看皇帝。
只见这秦仲四十岁如许的年纪, 面色红黑,是早年风吹日晒劳作留下的印记, 的确不是读书人,诚如他所言, 是机缘巧合识得三百字, 又给曹昂取中了。
刘协便和煦问他, 家中有几口人, 随州这几年收成如何,自朝廷收复南阳郡后都有哪些政策变化。
秦仲一一答了,虽然有些紧张磕巴,但回答还算清晰明白。
刘协又勉励了他几句, 道:“好好读书,好好做事,不要辜负了曹大人取中你、朝廷栽培你的一片心。”
秦仲血往上涌,说不出话来,只“砰砰”磕了几个响头。
“好了,别磕坏了脑袋。”刘协笑着,便让他下去了。
秦仲走出去的时候,整个人好似飘着一般踩在云彩里,往前倒三年,他做梦都不会想到老秦家的祖坟会冒出这股青烟来。他做了驿丞,还能再次见到提携自己的曹大人,而后竟然还能……面圣!
皇帝比他想象中年轻太多!因他做驿丞这一年来,也能看到朝廷公文,政令深沉周详,似出自长者之手。
在面圣之前,秦仲从未想过随州之外的世界,但今日面圣之后,他忽然生出一股念想,自己也是来不及了,儿子大约也有些晚了,倒是孙子如今方三岁,聪颖可爱,若是从此时开始培养,让孙子读书识字,说不得十数年后,孙子能有这个造化,到长安去,跟随曹大人,在陛下跟前儿做事呢!
想到这里,秦仲黑红的脸上放出光来!
在离开南阳郡的乘舆上,刘协翻着长安来的奏章,对曹昂道:“没什么新鲜的,长安那些老家伙劝朕改元呢。”
已是建安四年末,数日之后就是建安五年,朝廷收复了天下,从十年前十三洲割据到如今,皇帝不啻于重新打造了一个帝国。新朝既然建立,改元也是题中应有义之意。尚书令杨彪等人已经提议很久了,只是皇帝一直觉得这些形式并不紧要,未曾提上日程罢了。
曹昂道:“朝中老大人们心是好的,只是法子还是过去那一套。”
朝中老臣与刘协等人的重点不同,他们年轻时候“上应天道”那一套实践中还是有力的,又讲究名正言顺,与如今仲长统这种大声疾呼“人道为本,天道为末”的狂生认知就不同。
汉朝至今已绵延四百多年,其实在光武帝的时候,就仿佛是老树发了新枝,看似复苏了,生命力已经薄弱。而如今刘协光复天下,就是那已经老去的新枝上又发了一条更细嫩的新枝,既需要大刀阔斧的改革,否则不能够延续,又不能直接下猛药,否则立时就死给你看。所以其中的力度手段,非妙到巅毫不能安然施展。
“子脩竟会因为那驿丞秦仲担忧吗?”刘协并不在意长安奏请改元之事,反倒是想起驿馆中的经历感到有些好笑,此时在路上,看书久了也是眼睛痛,便细细解释道:“子脩大约是为朕那夜在济水舟中说过的话,而感到忧心吧?”
如果皇帝的本意是实现真正的大同世界,那么如秦仲这等的官吏纠集、再起如汝南袁氏一般的大族势力,便是与皇帝的初心背道而驰了。曹昂很不愿意自己走在与皇帝背道而驰的路上,但是他悲哀的发现,凡是手中有权力的人,身边必然会有势力聚集,最终并非本意得出现剥削压迫普通民众的情况。而至少到目前为止,曹昂还没有找到解决之法。
刘协微笑道:“诚如子脩你在驿馆中所言,人们讲求‘偿报’也是本性。”
汉代的察举制之所以最后沦为笑柄,就是因为人有“知恩图报”的心,今日你举荐了我的孙子,来日我也会举荐你的儿子,这是一种不用言明的契约,之所以能流传正是因为参与的人们都遵守了“契约”,而且知道对方也会遵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