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昂笑道:“子布(张昭字)素来诚孝。”
“朕不这么看。”刘协淡淡道:“朕看来,是这顾老夫人爱子之心深厚。若说孝,吴地孝子总也有千八百人。怎么只有张昭最以此出名?恰是因为顾老夫人对儿子的苛刻。她一个寡母,把儿子培养长大,能无爱子之心吗?可为何苛刻待他?正是为了给他这‘孝’名。不如此,怎么体现张昭的诚孝?”
曹昂倒是未曾这么想过,顺着皇帝的思路去想,一时呆住了。
君臣二人此时已登上山顶,入亭中稍坐。
刘协任由曹昂发呆,见亭外盈盈生着不知名的野花,淡黄色,似菊非菊。此时虽然有重阳登高的习俗,也饮菊花酒,但还没有头上插菊花的事儿。刘协却是知道那一句“菊花须插满头归”的,因此蠢蠢欲动,在曹昂发呆的时候,伸臂拨弄着亭外的野花,选了几朵将凋未落的,就手就插在了曹昂发间。
此时男子也有簪花的,如杨修这等爱修饰的,刘协就见过几次。
曹昂微微一愣,从沉思中回过神来。
刘协笑道:“今日重阳登高,朕也没有什么旁的心愿,就为你求个寿数吧。”
自西汉以来,重阳时节的确有求寿之意。
曹昂望着皇帝的笑容,下意识伸手去扶发间的花,不觉也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今晚除夕,感受着新年的氛围,实在不忍写肃杀的剧情。所以放上温馨的一章,祝愿大家也都有个温馨的夜晚,由此开始万事顺意的一年。爱你们,晚安。
第223章
下山途中, 温热的阳光晒在刘协背上,烘得他浑身都暖融融的,只觉通体舒泰, 疲倦全消。
“朕半年前接到黄月英送来的铜活字, 转交给长安的毓儿,要他督办中央书局。”刘协想到什么就同曹昂说什么, “毓儿前番来信,邀朕回长安检阅书局, 大约是已经做得差不多了。朕当时没有在意。”因为卢毓这样的请求, 就好比冯玉时时向他表达不舍一样,在长安的卢毓、杨修等人也时常向他表达思念之情, 时时询问他什么时候回长安, 偶尔也会要求前来。刘协一概是拒绝了, 要他们在长安安心做事。
曹昂留神听着, 发间淡黄的野花随着他下山的步履微微轻颤。
“昨日毓儿的信又送到, 还是要朕回长安。”刘协眉心微微蹙起, “朕也不知道为何, 总觉得他有事情瞒着朕。”
“卢小公子有事情瞒着陛下?”曹昂微微一愣。
刘协自失一笑, 道:“朕也说不好,总觉得他急着要朕回去,不只是为了检阅书局一事。尚书台的老臣们时不时也是来信, 要朕回去, 朕不理睬他们。近来德祖(杨修字)来信也少了……”他罗列了一些事情,虽然仍是笑着,但眉心的褶皱深了些,叹了一声,自己开解道:“大约是朕离开长安, 的确是有些久了。”从各方来信里得到的消息,怎么都比不了自己亲眼所见、亲耳所听来得真切。
曹昂思索着,道:“苏危将军那边看来,情况还是安稳的。”至少长安没有动兵这一件事,是可以确认的。
但就算是没有动兵,也还是有很多危险的可能。
刘协沉吟道:“朕在吴地也已经大半年了,税制改为户调,倒也罢了。但是这分田之事,牵连甚大,朕还是要往各地去安抚的——也是时候该离开吴地了。”
曹昂道:“陛下一走,吴地怕是要乱的。”
吴地此时分豪强大族的田地,给山越之民和原本无田的佃户流民,如张温这样领八千私兵悍然反击的,不在少数。如今吴地没有大乱,是因为有荆州兵马佐助,有皇帝圣驾在此,被分走了田地的豪强大族清楚,若是此时闹起来,那就还是张温的下场——阖族一个都活不了,族中一分土地都留不住。所以他们是在哑忍,但他们的势力还在。就算是被孙策所杀的许贡,尚且还有三位为他复仇的门客。此时的豪强大族,在自家子弟之外,也有关系紧密的部分门客佃户,只要等到朝廷的兵马一退,他们就会卷土重来。到时候新分得土地的山越之民、流民和原本的佃户,在这种武装斗争中,是很难战胜装备精良、有组织的豪强大族私兵部曲的。而届时要依靠吴地本身的兵马,却也顾不过这么多处来。
总的来说,若是朝廷兵马这一二年内一退,豪强大族的部曲私兵就会死灰复燃。
但朝廷兵马在此盘桓已久,就算圣驾仍然在此,分田的事情流传开之后,荆州兵马怕是也不能久留了——荆州境内说不得还需要兵马呢。
刘协眯了眼睛,低声道:“你担心的事情,朕都明白。既然如此,不如引蛇出洞。”
“引蛇出洞?”曹昂微微一愣,已经领会了皇帝的意思,想到即将到来的惨烈局面,觉出傍晚秋风的寒意来。
皇帝要离开吴地的消息在几日内传遍了吴地。
“你要出海?”行宫内,刘协望着跪在阶下的袁熙,有几分诧异。
刘协原本就在考虑从吴地造船出海的可行性,收到赵泰来信、得知经陆路往大秦不通之后,更是坚定了派人南下出海的决心,前几日与曹昂重阳登高求寿的时候,也透露了一点想法。随后曹昂便着手去办理此事了。只是谁都没想到袁氏二公子袁熙会主动要求接了这差事,要求出海南下。要知道这时候出海在大部分人眼中看来还是很危险的,海上风浪滔天,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一旦发生意外,只能葬身鱼腹,亲人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更何况是去探寻未知的航路。这就算是从小长在海边的人也要掂量一二,袁熙这样一个生在平原,长在北地的人,怎么会主动要求乘船出海呢?
袁熙是年已经十八岁,此前因为妻子甄宓被曹丕掳去一事,曾与曹丕大打出手,直闹到皇帝面前。最后皇帝各打五十大板,要曹丕与袁熙都做了御前郎官,又要甄宓去往长安侍奉万年长公主。袁熙当时怒发冲冠,虽然敢于与曹丕动手,但这近一年来,他冷静下来后,认清了形势。他虽然与曹丕争着同一个女人,然而地位却大不相同。曹丕是天子信臣曹昂的二弟,父亲是炙手可热的新冀州牧,不出意外日后中枢理政,大好前程。而他袁熙,父亲是妄图反叛而死的袁绍,哥哥袁谭如今跟在曹操身后,借着从前袁氏在河北的一点民望,为皇帝安抚百姓。他与曹丕虽然都是御前的郎官,看似平起平坐,可同僚之间也好、长官之中也罢,对他和曹丕几乎都是两幅面孔。比如荆州的持节都督冯玉,见了曹丕,都是口口声声“我与子脩兄弟相称,你就也是我的二弟”,但恐怕并不在意他袁熙是谁。
世人的冷眼与漠然最能催一个少年成熟。
袁熙醒了。他不再是从前的天之骄子袁氏二公子,他不过是败寇之子,如今还能活着,唯一的原因就是皇帝的“宽容”。他拿什么跟曹丕比?当初又怎么蠢到敢与曹丕相争?
天大地大,只因为他是袁绍儿子的身份,在这大汉的疆域之上,他再难施展抱负。
所以得知皇帝欲派人乘船出海南下,探寻新航路,交接邻国的消息后,袁熙便主动求到了曹昂面前。这也正是袁熙这一年多来通达人情,清楚正因为他与曹丕曾有过一番争斗,若曹昂要在皇帝面前维持端方公正的美名,就不得不为他上报。
曹昂果然上报。
袁熙就来到皇帝面前,听到皇帝诧异的问话,他膝行上前,铿锵有力道:“微臣愿乘巨船,出南海,为陛下斩长鲸、驭长龙!”
刘协望着底下的年轻人,见他虽然说着意气风发的誓言,但眉宇间尽是郁结之色,稍微一想,便能体谅袁熙的心情。其实放政斗失败人物的子孙离开自己的领土,是犯忌讳的事情,难保对方不会效仿重耳,多年后卷土重来再称王。所以一般来说,皇帝宁肯落败一方的子孙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幽囚,也好过放他们离开自己的视线。但袁熙此时大约想不到这一点——他只求离开。
刘协心中对袁谭、袁熙是没有芥蒂的,倒不是他心胸多么宽广,而是因为清楚这兄弟二人根本不是自己对手,所以反倒可以放心用他们。他望着跪在阶前的袁熙,有心想要宽慰几句,但也清楚此时的袁熙是信不及的。
“你想好了?”刘协问道:“你哥哥怎么说?”
袁熙道:“臣想好了!臣兄长那里,臣自会去信告知。”
“少年人,志气可嘉。”刘协缓缓道:“只要你想好了,朕就答应你。”
袁熙猛地抬头,不敢置信得望向皇帝。他虽然一腔孤勇求到御前来,但其实内心深处没有抱多大希望。
刘协被他的反应逗笑了,道:“怎么?没想到朕会答应?那你还来求朕做什么?”
“臣……”袁熙不知道该如何作答了。
“去吧。具体事务子脩会安排你。你需要什么东西,去向吴侯开口讨要。”刘协平和道:“据朕所知,你此前没有在海上生活的经历。朕若是你,就会抓紧时间在吴地寻老道的海上师傅,到时候陪你一同出海。”
袁熙来不及理顺心情,忙一面应着一面记下来,晕晕乎乎出了行宫。
曹丕这日正在行宫宫门处守着。原本按着皇帝的意思,曹丕与袁熙应该是捉对守门、同时轮休的。但曹丕着实不喜与袁熙共事,后来又有剿灭山匪的行动,也就打破了原本的规律,后来排班的长官也给曹丕面子,就顺着把曹丕与袁熙调开了。此时曹丕刚轮值,在宫门处见袁熙从里面出来,不禁诧异。
袁熙走出几步,又回头看向曹丕,微一犹豫,还是上前道:“曹二公子,从前我鲁莽,冲撞了二公子。你我之间的事情,来日再计较。只望二公子不要伤及我的亲人。”
曹丕见他走来,先是故意挪开视线,不愿意看他,闻言觉得奇怪,道:“你说什么呢?”
袁熙道:“我不日就将南下出海,此生不知是否还能回来。若我一去不归,甄氏便托付给二公子了。”
曹丕一愣,眼看着他一揖到底、转身便走,叫道:“你出什么海?”眼见袁熙快步离开,自己职责所在,却不能追上去。
一阵秋风吹过,不闻袁熙回音,只不远处树巅上的乌鸦“嘎嘎”叫了两声,往沉沉暮色中飞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新年第一天,晚安,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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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4章
行宫中, 刘协与冯玉沿着湖边缓缓而行。
冯玉前几日去往会稽郡,清查其中包庇豪强分地等情形,留下甘宁领兵处理, 便又快马归来汇报, 此时陈述已到尾声,“会稽郡之祸已根除, 然而这等情形必然不只存在于会稽郡。一旦分田制推广天下,在朝廷兵力不能布及的地方, 必然还会有如会稽郡这等情形发生。”
“你这还是说的保守了。”刘协自己心中有数, 慢慢道:“不只是朝廷兵力达不到的地方,就算是朝廷兵力能达到的地方, 只要地方上的刺史或者州牧烂掉了, 那整个地方官僚就烂掉了。他们就会被地方的豪强大族胁迫蛊惑, 一起烂到根子里, 随便填几个数字敷衍朝廷, 只要他们上下一心、沆瀣一气, 朕届时远在长安, 又哪里知道底细呢?只是他们打的这好算盘, 终究是要给朕砸烂的。到时候免不了辛苦你们这些朕亲近的人,去一探究竟。这项差使,不但辛苦, 而且危险……”不管带了多少兵马过去, 在势力上来说,就是外来的势力孤单单插到了当地势力之中,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在人家的地界上,想要外来的“钦差”出事儿, 有一万种不着痕迹的做法。
冯玉会意,他向来是不怕事、不畏死的,对做孤胆英雄有种向往,闻言笑道:“到时候陛下一定要派臣去。”
刘协微微一愣,笑道:“朕记下了。”他又道:“你回来的正好,朕已经令子脩放话出去,说朕三日后就要起驾离去……”
“陛下要走?”冯玉刚回来见了皇帝,又边走边谈了小半个时辰,正觉亲近,忽然得到这消息,心中立时觉得不舍。
刘协安抚得笑了笑,又道:“朕的确是要走,但荆州的兵马却未必。”于是便将在吴地引蛇出洞,一举平定豪强大族等势力的计划说了,又道:“此事机密,朕告诉你,也是为着到时候你领兵行事,切不可对旁人泄露。”
“臣明白其中利害。”冯玉问道:“周都督想来也知此事?”
刘协摇头。
冯玉一愣,“周都督不知此事?”
“这并不是朕信不及他。”刘协缓缓道:“周公瑾在吴地经营十数年,与此地各派关系牵扯太深,不知道多少双眼睛都盯着他呐。朕暂且不告诉他,也是为了此事能依计行事。”
冯玉笑道:“陛下不怕周都督日后自疑吗?”
刘协笑道:“当不至于如此。”算是给周公瑾的城府、能力与忠诚度给了很高的评价。
冯玉“唔”了一声,脸上带笑,眸中神色却有些喜怒难辨。皇帝认识这周公瑾,不足一年的时间,对周公瑾的赏识与器重,是有目共睹的。只当初为了拿下周公瑾,皇帝就花了不少心思。照冯玉看来,当初皇帝花在周公瑾身上的心思,若是换个方向,也早拿下吴地了。只能说皇帝从一开始就很看好这人,就如同当初皇帝在荆州亲自去访那诸葛孔明一样。后来诸葛孔明以未及弱冠之龄,从一介草民一跃而上,成为了一州刺史。皇帝虽然没有声张,但冯玉清楚,用诸葛孔明为荆州刺史的消息传开后,长安尚书台的老臣们雪花般的奏折送成御前,引经据典、苦口婆心,变着花样谴责皇帝这样的人事任免不合规矩。皇帝一概不理,坚持要诸葛孔明做了这荆州刺史。那么如今皇帝这样器重的周瑜周公瑾,又会从吴地持节都督的位置上,去往哪里呢?同朝为臣,又是武将,冯玉不得不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