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此刻高谈阔论的这些人,与董卓携手结友时,却早已暗存了要害董卓的心思,蔡邕便觉一阵齿冷。
在蔡邕看来,董卓有做的不对之处,可是既然以友相称,一个正直的人应该做的便是好言规劝,不要让董卓一错再错。就好比他借地动一事说服董卓放弃嫁董氏女为皇后的打算,又好比他劝董卓打消自封尚父的念头。
曾经董卓牵着他的手,那一声声“伯喈教我”、一句句“唤我仲颖”仿佛还在耳畔,宴会上首受众人托捧者,却已换了王允。
密谋杀董卓者,也即最受封赏的两人,一为王允,乃是董卓托付朝政之人;一为吕布,乃是董卓托付性命之人。
可叹仲颖所托非人,如今两者尽失。
蔡邕想着女儿的嘱托,一忍再忍,待到酒酣耳热,宴会上气氛最热烈的时候,终究还是忍不住,开口感叹起了董卓生平,言语间难免有责备众人的意思流露出来。
宴会上的气氛为之一肃。
王允勃然大怒,起身斥道:“董卓乃是国之大贼!几乎倾覆我汉室!先太后、少帝皆亡于董卓之手!凡我汉臣,皆欲除之而后快!前有伍孚就义,后有何喁囚死狱中!如今奸贼得诛,你不觉痛快,反为董贼悲痛!你这是只想着自己所受的礼遇,全然忘记了家国大义!与国贼董卓有何不同?”当即就将蔡琰收押,交给廷尉治罪。
在座许多人都怜惜蔡邕才华,又素来知晓他是老实人,都为蔡邕求情。
然而王允到底将他收押下去。
未央殿中,吕布结束了一日的骑射教课,正私下与皇帝说话。
“原本说好了赦免陕县、函谷关的凉州军,仍叫他们原地驻守。可是臣看司徒大人迟迟不肯发诏书,听说是又改了主意,说是要叫凉州军就地解散,还叫人去缉拿牛辅等人来长安审判。”吕布与刘协相处不少,知道小皇帝聪慧过人,是可以与之讨论军国大事的,担忧道:“说句不好听的,司徒大人这就是没带过兵,瞎指挥。这样下去,凉州军非哗变不可。”
刘协沉静听着。
赦免凉州军的诏书,他早已用印。
但是王允扣住不发,已过了数日,多半是如吕布所说,改了主意。
“的确如奉先师父所言,一旦激得凉州军病变,局面便会难以收拾。”刘协看着吕布,轻叹道:“当此之时,更有何人能改变王允心意呢?”
吕布顺着小皇帝的目光看向自己胸口,迟疑道:“臣?”
刘协垂眸想了一想,却又自己否决了这个想法,道:“奉先师父是最后的办法。长安城中,胡轸与徐荣尚且虎视眈眈,咱们自己人再闹起分歧来,岂不是给了他们可趁之机?到时候且不说远在陕县、函谷关的凉州军了,只眼皮子底下的胡轸、徐荣就能再起一场大祸事。”
吕布道:“那要怎么办?总不能叫司徒大人真如此行事。”
刘协还未答话,就见万年长公主刘清冲进殿来,弯腰按着膝盖,一面喘气一面叫道:“皇帝,你……你快派人去救蔡先生父亲!”
“蔡邕?”
“他给王允关到牢里去了!听说王允要杀他!”
“都有何人给蔡邕求情过了?”刘协问道。
刘清一愣,道:“我哪里知道,士族之中大约都给他求情了吧。”
“那朕还要派谁去,才能从王允手下救出蔡邕?”
刘清又是一愣,半响道:“可……你是皇帝啊……”
皇帝不该是天下最厉害的人么?王允是臣子,又忠心于汉室,难道还会不听从皇帝的话么?
刘协立起皇帝之印来,淡声道:“你看,这方印原是皇帝的,后来这支笔来了,推倒了皇帝印。这支笔,便如同董卓。而后有人又拿起了这皇帝印,撞翻了这支笔……”那支细狼毫笔“当啷”一声跌落在地上,“那你说现在,是皇帝印厉害,还是拿印的人更厉害呢?”他既像是在给刘清讲解,又像是在问自己。
刘清跟上了他的思路,道:“你是说王允是拿皇帝印的人?”
“朕可没这么说。”刘协将那皇帝印在手中抛了几抛,握住静默了一瞬,起身对吕布与刘清笑道:“走,随朕去见一见司徒王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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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虽然刘协在宫中的一举一动, 都由闵贡汇报给王允。
但是刘协真正与王允对面而谈,这还是第一次。此前因董卓势大,刘协早知真实历史上王允联吕布杀董卓之事,便更不好与王允亲近, 免得惹董卓疑心。
刘协带着皇姐刘清与温侯吕布, 出宫乘车, 通往王允的司徒府中而去。
王允正在府中揽阅各处细务, 他录尚书事, 总览朝中一应事务。又因董卓方死,城中凉州军投降的, 朝中官员庆贺的,来往络绎不绝, 还要跟关外讨伐董卓的联军们传递消息, 王允这阵子也忙得停不下来,更没想到小皇帝会突然造访府中, 得到消息,忙匆匆迎了出来,官服都没来得及换上, 见了来人中还有长公主与吕布, 略有些诧异,先向皇帝请罪,道:“陛下亲临,臣未能远迎……”
刘协摆手止住他请罪的话,打量着这普通的司徒府, 见庭中也没有花树,墙壁也不曾彩饰,好似普通文士之家一般,丝毫看不出这是大汉司徒的府邸。他笑道:“子师(王允字)何罪之有?是朕没告诉你。朕早想来子师府上坐坐,只是从前不便宜,如今好了。”这是在说董卓之死,也是赞许王允之意。
王允又向万年长公主刘清行礼,再看向旁边的吕布,以目相问,皇帝与公主所来为何?其实他自己心里已有猜测,只是要跟吕布确认一下。
吕布便向刘清一努嘴。
王允心里便清楚,果然是为了蔡邕之事。
刘清等皇帝跟王允寒暄了两句,便也忍耐不住,笑道:“一向听说司徒大人是个大忠臣,如今除掉了奸贼董卓,谁不夸赞司徒大人呢?只是怎么好端端把我先生的父亲下了牢狱,其中必然是有误会。大人不知道,你捉了蔡大人进去,我那先生是吃不好也睡不着,连我都跟着受累。想来蔡邕一个文士,最大不过说错几句话,断然不是作奸犯科之人。如今给捉进去关了两日,也得了惩治,还请司徒大人看在我的薄面上,把蔡邕给放了吧。”
在刘清看来,王允无疑是忠于大汉的臣子,而且文官出身,五十岁如许,看起来并不难说话的样子。跟从前飞扬跋扈的董卓可不同。
因为王允除掉了董卓,刘清心里便把他当成自己人,所以此时才笑着提起来,并没有当成很严重的事情。
王允却没有笑,正色道:“殿下恐怕是不清楚那日宴上蔡邕都说了什么吧?”
刘清笑道:“还能说什么?他就是醉后说了几句胡话嘛,这又算得什么?”
王允仍是正色道:“人有大节,有小义。蔡邕先是汉臣,受先帝隆恩。董卓妄图谋权篡位,乃是国之大贼。蔡邕身为汉臣,不思除掉董卓,反倒在董卓受诛后,因昔日曾受董卓礼遇,便为董卓发悲声,自认为董卓之友。此人心中只有一己私情,哪管家国大义?殿下乃汉室公主,如何能以此族之人为先生?”他转向小皇帝,道:“臣请为长公主殿下更替先生。”
刘清没料到他义正言辞冒出这么一串话来,甚至要把她的蔡先生给换了,然而王允的话也的确又道理,她身为汉室公主,自然也不喜欢蔡邕这等行径,却又觉得情有可原,顿了顿,道:“司徒大人说的有理。可是蔡邕文采过人,对史学也很有研究。我听说他这次入狱,马日磾等人都在感叹,说没了蔡邕,我大汉的史书便没人来写了。”她想着王允既然抬出大义来,她便也拿大事来压王允,修史书的本事,可不是谁都有的吧。
然而若论争执,年轻的刘清哪里会是饱学如王允的对手。
王允越显厉色,道:“从前武帝宽容,没有杀了司马迁,结果给司马迁写成谤书,流传后世。如今国事衰微,士人精神颓丧,哪里能容忍蔡邕这等人活下来著书,毁谤我朝?更何况陛下年幼,更易受不良影响。从前因要密谋大事,臣不好指摘长公主的先生。如今看来,蔡氏一族都该逐出长安城去!”
刘清被他说到哑口无言,怒道:“你这人真是不通情理。”
王允道:“殿下可曾看过司马迁的谤书?”这问的乃是史记。
刘清虽然也读书,却更爱辞藻富丽之作,对平实的史书不感兴趣,此前蔡琰要给她讲史,也被她搪塞过去了。
此时见问,刘清红了脸,答不上来,只得道:“总之你便是不肯放人了!”
王允垂首不作声。
刘清怒道:“好哇,你这是要抗拒皇命不成?皇帝……”她转向刘协。
刘协在旁听着,仿佛并没有在意这场激烈的对话,时不时抬头望天,又打量司徒府简陋的庭院,直到刘清呼喊,这才回过神来,笑道:“见皇姐与子师相谈甚欢,朕心中颇感安慰。”
刘清:喵喵喵?
王允见小皇帝没有一位偏袒自己姐姐,倒是松了口气。
刘协笑道:“怎么朕来了,子师就叫朕站在院子里说话?”
刘清一上来就提起蔡邕之事,王允也只顾着反驳刘清了。
王允忙道:“臣死罪!”于是将刘协等人迎入屋中。
屋子里略显杂乱,仿佛奴仆只做了简单的清洁,一些打开的书零散得放在案上。
王宇略显尴尬,道:“臣不许底下人收拾,怕忘记放在何处了……”
刘协微微一笑,居中坐了,笑道:“朕有个法子教给你。你把书都照着书名的字编排了,专门整一间放书的屋子,第一个字再照着偏旁排列。这样若要找一册书,只要从第一个字的第一笔找起便是,种类再多,片刻也能找到。”
对书多的人来,这的确是个好办法。
而在这个时代,能家中有这样多藏书的人,一定是既富且贵的。
王允听了,细细一想,叹道:“这法子果然是好。”
刘协便又在屋子里游走,又往王允书房看过,同他谈论笔墨纸砚,文化人交流,一支笔也能因为用毫不同,讨论上一刻钟。
吕布对这些不感兴趣,与刘清在厅堂中坐着,面面相觑。
刘清是个隐形的话痨,此时不好去打扰刘协,只得冲吕布道:“我竟真没想到,也没多大的事儿,就要把人在牢中关到死了!”
吕布正神游物外,努力撑着眼皮别睡过去了,闻言一愣,才反应过来,长公主这是在跟他说话。他“啊”了一声,应和道:“是啊。”
刘清满腹愤懑有了发泄口,又道:“你也这么觉得对吧?是呀,你看看嘛,蔡邕就是说了几句话。这王允倒好,竟然都要给我换个先生了!他管的怎么那么宽呢!”
吕布又“唔”了一声,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好,便又接了一句,“是啊。”
刘清看他一眼,道:“哎,想想你们也挺难的,都给他做事,平时也不轻松吧?还有因为说错两句话,就给关到大牢里的么?”
这就不是简单的“是啊”能混过去的了。
吕布在椅子上坐直了一点,眨眨眼驱散睡意,迟疑道:“就……也还好吧……大牢……”他还真不好说这事,毕竟军中乱传谣言乱说话的,都是直接拉出去砍了,哪里还会跟王允一样,先把人关到牢里还要给廷尉审理呢?
刘清对他充满了同情,给了他一个“本公主都懂的眼神”,道:“在他府上你也不好说什么。从前见你给皇帝教骑射课,也没跟你打过交道。没想到今日一见,你虽是个武官,还挺会聊天的。”
吕布满脑袋问号——我会聊天吗?我聊什么了?
他只能露出尴尬又不失礼貌的笑容。
刘清见了,越发觉得吕布这人憨厚老实起来。
另一边,刘协看似是在跟王允寻常聊天,实际上他从来不会为了聊天而聊天。
他是从这府中的一草一木,一书一砚,去捕捉府中主人的喜恶性情,去了解王允这个人。
王允这个人,的确是饱学之士,有此时文人该有的优越感。
但王允本身,并不像是高傲的人。他的府邸中既没有过份的修饰,也没有过份的清寒,既没有过份的整洁,也没有过份的邋遢。他就是个普通的文人,做了大汉的司徒,总揽朝政,劳心劳力。
刘协以指尖叩击着王允桌上的一方旧砚,若有所思。
那么真实历史上,王允杀董卓后,刚愎自用的行径,乃是一种非常状态下的王允。
董卓占领洛阳,胁迫皇帝西迁。
关东袁绍联合几十万人马都奈何不得董卓。
就是这样一个人,却给王允卧薪尝胆三四年给除掉了。
王允获得了一场大胜利,赞誉与权势潮水般涌来,把他给淹没了。
王允此时进入了一种“超人”状态,就好比接连赢下比赛的选手一种,一时间有了一种“我无所不能”的错觉。
见小皇帝一直在聊笔墨纸砚,王允却有些忍不住了,主动道:“陛下可也是因为长公主殿下所请,来救那蔡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