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半日光景,他怎么走到这步田地?
杀王允自然是要杀的,就是重来一次,他仍是要杀王允。董卓、柔夫人、黄莺儿、王允蔑视的眼神……从前义父丁原……许多人的面孔在吕布脑海中飘过。他看清了他们的脸,却看不清自己过往半生。
他究竟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到了今时光景呵……
以王允声望,朝中文臣百官,必然不能放过他。他杀人事实确凿,也无可辩驳。就算小皇帝有心想保他,朝中百官力阻,未必也还能用他。朝中有人会为他说话么?没有人。就连最好说话的皇甫嵩,恐怕因为此前抢马一事,也对他怀恨在心。他从前也未曾刻意结交过皇帝身边的这几个校尉,然而面子上一向过得去。谁料到淳于阳这傻逼如此迂直,浑然不懂变通。
温侯、大将军、三万精兵、西陇俘获的几千良马……
都没了……
甚至他这条性命,也要保不住了。
吕布不再去看王允青色的尸面,仰头望着晃动的车顶,吐出沉沉一口郁气。
不知走了多久,忽然外面传来一声呼哨,马车一顿,转了方向,往僻静处行去,而后停了下来。
吕布看不到外面情形,心中疑虑。
几人脚步声渐近,至于马车之外。
淳于阳的声音响起,却是道:“里面腌臜,不堪入目。公子还是不要看了。”
来人不答,更走近了些。
吕布只觉眼前一亮,马车帘布被人自外掀开。
掀帘人竟是皇帝!
刘协目光先落在王允尸身上,又转到吕布身上,面色异常难看。
吕布也觉此时与王允尸身同处马车之中,非常不利于他申辩。
“陛下,原是王允要杀我!”吕布被捆住手脚,无法一跃而起。
淳于阳在旁道:“如今死的人却是王允。”
吕布一噎,待要讲述其中原委,那便要自董卓时期讲起,一时颇有百口莫辩之感。
刘协摆手道:“你不必辩白,朕信你。朕在宫中,都已听闻你当街杀王允之事,匆忙赶来,便是为了救你一命。好在是淳于阳捉了你,若是旁人批捕了你,朕也不好出面。此事有司皆知,义真老将军已领兵前来,一旦给他们拿住,朕也保不得你。如今只好赶在他们之前,将你送出城去。”
刘协将一个包裹放在吕布膝上,又道:“你放心,朕不叫你自己走。你这几十个兵都跟着你一同。朕借用的高顺、张辽等人,原是你的亲信,仍叫他们跟着你。朕自宫中赶来寻你,已叫人遣高顺、张辽等出城等候。你与他们见面之后,便往远离长安之处走。待过两三年,王允之事风头过了,朕再寻时机,召你归来。”
吕布一愣,望着年轻的皇帝,不知心中是何滋味,才知身边人背叛欺瞒,又遭王允暗杀,好不容易逃出生天,激情杀死王允,却又落在朝廷手中,只当不死也要遭牢狱之灾,谁知绝处逢生,又遇上了他的学生。
吕布忽觉眼眶发烫,忙低头掩饰,一时间有些后悔,不该当街杀了王允,坏了自己前程,也辜负了皇帝信重。
在吕布低头感愧之时,刘协退开两步,目光却落在了跟随在淳于阳之后的马超与张绣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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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刘协招手, 示意淳于阳将赤兔马牵来,将马缰递到吕布手中,道:“奉先师父此去, 一路保重。”
吕布低头难言, 搂着小皇帝给的包裹, 翻身上马,冲出一射之地,才回头看来,只见皇帝仍在原地目送。他扭身抱拳,于远去的马上无声作别。
马超与张绣从东山一路跟随淳于阳下来, 助淳于阳缉拿吕布, 又见皇帝如此恰好赶来, 心中若有所觉, 都恐怕观中王允伏兵欲杀吕布之事早为皇帝所知,然而没有确凿证据, 这些也能自己想一想。
此时两人见吕布满怀对皇帝的感愧而去,手中三万精兵尽留长安城中, 自思若是自己遭了这等手腕,亦是难以识破, 恐怕也如吕布一般, 失了权柄, 却还对皇帝感恩戴德。
两人均觉胆寒,窥视着小皇帝,各有所思。
刘协要的便是这等效果, 只作不觉,对淳于阳道:“派人去通知子师(王允)亲眷,给他好好收殓了。”又看向马超与张绣, 道:“两位将军今日义助淳于阳,当记一功,来日自有封赏。”
张绣忙行礼道:“末将不过照着淳于校尉的吩咐做事罢了。当不得陛下封赏。”他松了口气,皇帝当着他们的面,释放了吕布,又有此语,隐然已经将他们做了一半自己人。
作为暂时还没有反叛之心的降将,张绣最想要的便是成为皇帝的“自己人”。
马超笑道:“陛下若真要赏我,何不赏我带兵?我整日闷在城中,只合与淳于阳往东山野猎,一身武艺无处施展,岂不也可惜?”
刘协眯细了眼睛看他,也笑道:“长安周边百里无战事。你要带兵出城,总要有战事。除非是你父亲余部驻扎在灞桥,还有往长安而来的意图。”
马超一噎,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心里却颇为不悦。
刘协却又道:“不过朕要行屯田制。三辅之地的豪强颇多,常有一族占尽半城良田之事。这些豪强要摆平,也须用兵。这桩差事,给你去做,你做不做得?”
马超只求手中有兵,闻言大喜,道:“只要是带兵打仗,便没有我做不得的。陛下放心!”他又道:“我原用的边兵,与并州骑兵相仿……”他这是眼见吕布遗留下的三万精兵没了主将,起了心思。
刘协只听一句便知他意图,微笑道:“并州军的去处,朕已有安排。心急吃不了热豆腐,马小将军还是一步一步来。你初来乍到,就算朕愿意给你,朝中众臣也不能答应的。”
一旁马车里王允的尸首静静缓慢腐烂,一帘之隔,君臣却已在细论如何分食吕布离去留下的“尸首”。
曹昂立在皇帝身后,趁无人注意,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帕,给王允遮在了脸上,又细细密密掩好了车帘。
刘协回身,正看见曹昂垂首掩车帘的动作。他看一眼曹昂侧脸神色,便又挪开视线,也并没有什么话说。
而另一边吕布死里逃生,一番疾驰,到长安城外十里亭处,遇上早已等候的亲信高顺、张辽等人,不及细述,带着众人又南行数十里,这才停下来歇脚,将长安城中事情备述。
张辽原是雁门吏,多年来辗转跟随丁原、何进、董卓,又归于吕布帐下。张辽道:“没想到王允如此歹毒。陛下私下放了将军出城,又送我们来跟随将军,对将军也算有情有义。”
高顺跟随吕布多年,麾下千人“陷阵营”勇猛无匹,听了原由,也知此时回不得长安,因望吕布道:“将军欲往何处?我们跟随将军!”
吕布身边只这十几个亲信,并百余骑兵,回不得朝廷,没有粮草供给,说不得还有王允余党追杀,必然要再寻一方势力,依托着安顿下来。长安周边,出朝廷势力范围,不外乎袁术所占南阳郡、汉中五斗米教与西北边地。吕布自忖,当初董卓杀了洛阳城中袁氏阖族,自己又杀了董卓,怎么都算是对袁氏有恩,便道:“且往南阳郡袁术处去。”
于是一行人出武关道,直奔南阳宛县,意图暂且投奔袁术。
袁术在南阳郡,在手下大将孙坚战死之后,逐渐吞食了孙坚经营下的势力,见从前兄长袁绍要另立幽州牧刘虞为新君,心思也活络了,对长安朝廷并不恭敬。未知这袁术接了吕布等人,是何反应。
王允之死,在长安城引起了轩然大波。自除董卓而后,王允独揽其功,又为尚书之首,掌百官朝政,乃是事实上的士人首领,大司农士孙瑞、太仆鲁馗、大鸿胪周奂、侍中种辑等人,都是从密谋除掉董卓开始,就追随王允的,乃是如今朝中的半壁江山。
得知王允为吕布当街杀死的消息,群臣震动,人人自危。而吕布竟得走脱,与亲信逃离长安城,就更加匪夷所思。
很快,以大司农士孙瑞为首,太仆鲁馗、侍中种辑等人集结前来,会于未央殿前,要求皇帝下令,天下通缉吕布。
刘协在上首,听完士孙瑞的要求,叹道:“君荣(士孙瑞字)所言,句句在理。子师乃是朝廷中流砥柱,温侯原是朕的骑射师父,两人合力,除掉董贼,都是国之忠臣,如今闹出这等事情来。此中必有蹊跷,朕已派人往东山道观去勘察,实情如何,很快便能水落石出。”
士孙瑞颤声道:“吕布当街杀人,事实确凿,陛下请下诏令,缉拿此人归案!”众臣齐声应和,恐怕皇帝偏帮自己师父。
刘协道:“朕才遭此事,心神俱疲。君荣拟了诏书来,朕用印便是。朕虽然疲乏心痛,却不得不打起精神,城中这三万并州军,主将一去,恐怕生乱,暂时且由义真老将军与曹昂校尉前去安抚。”
众臣此时只要严惩吕布,对此并无异议。
刘协又道:“子师横死,朕亦痛心,可恨世间并无起死回生之术。从前卢先生在时,曾与朕论朝臣,极言子师之忠直……”他想到卢植,心中一痛,索性垂眸落泪,泣道:“朕幼失护持,幸得良师,良师已逝。幸得良臣,良臣横死。朕为天子,天何不怜朕?”抚膝而叹,流泪不止。
众臣见皇帝泪下,也都伤感自身,悲叹汉室,便都深恨吕布,却越发觉得小皇帝不易,生出要护卫陛下之心。于是拟了天下通缉吕布的诏书,公推蔡邕文采出众,由他为王允作悼文,又商议王允谥号为“文忠公”,乱哄哄论了大半日,这才散了。
众臣散去,刘协却并没有歇下,他又单独召见了董承。
董承乃是灵帝董太后娘家侄子,掌兵权。从前董卓入洛阳,引董太后为同宗,曾用董承。刘协以“叔父”呼之。彼时,少帝刘辩死后,刘协曾求于叔父董承,为曹昂与淳于阳谋得用兵机会。
后来董卓横死,牛辅帐中夜惊而死,董承便又归入长安,如今在守军中做一员车骑将军。
董承已有许久未见皇帝,上次见面乃是洛阳奉公亭外悼念少帝之后,皇帝于马车中同他说话,暗示他在军中给曹昂与淳于阳留位置。那时候皇帝还是孩子模样,在董卓压制下,小心翼翼求生存。如今长安城中,兵马近二十万,文武百官,虽各有心思,却到底要奉皇帝为尊。
今日王允横死,吕布逃亡,非常之时,不知皇帝召见,所为何事。董承立在未央殿阶下等候,心思起伏不定,待入殿后,稍候片刻,才见皇帝自内室而出,已换了常服。
刘协走出来,神态自然,伸手笑道:“叔父请坐。”
董承依言坐了,先道:“陛下节哀。”
刘协摆手,并不提王允之事,径直道:“吕布一去,手下三万兵马没了主将,如今由义真老将军与子脩暂且安抚。朕的意思,将这三万人马分作三份,由三人统领。其一为姑丈伏完,其二为身边人子脩,其三便是叔父你了。”
董承一愣,且惊且喜,还有些不安,道:“这……臣未曾出力……”并州精兵,勇士良马,哪个做将军的不眼馋?
刘协微微一笑,道:“朕早已说过,朕是知恩图报之人。当日朕年幼式微,叔父回护之举,朕都铭记心中。”
将董承之事安排过后,刘协才算松了口气,此前悬心吕布之事,许久不曾饱睡,今日大事一决,才得安心睡去。
刘协天色擦黑之时睡去,醒来时已是次日清晨,竟是睡了整整一个对时,而曹昂仍旧未归。
刘协起身,对汪雨道:“子脩往道观去查验,竟是一夜未归不成?”
汪雨笑道:“曹公子做事仔细,想来要费些功夫。”
正说着,刘协隔窗就望见曹昂从殿外走来,因笑道:“正说着,你就回来了。”
曹昂却没入内,隔窗道:“臣衣裳腌臜,恐冲撞了陛下,先去换过再来复命。”
刘协见他仍是穿着昨日那身衣裳,却也不见脏乱,道:“怎么去了那么久?”
曹昂也不瞒他,道:“给那解签道士收殓了。观里原来的道士给他念下葬经,我在旁边看着,耽误了功夫。”那解签道士自幼在道观中长大,见观中原本的同门都给掳走,只留了自己害人,虽明知泄露给前来的将军知晓,自己必死,然而终究不忍清净之地化为厮杀之地,也算舍生取义了。
刘协收了笑容,点头道:“你做的好,待事情过了,给他墓上立块碑。”
曹昂答应着,脸上郁色不减。
刘协手指叩击窗扉,端详着他,忽然道:“朕予你一万兵马,往徐州驰援你父,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董承前事,见本文18、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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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曹操满门在徐州遇害, 与徐州陶谦生死一战,既是报仇雪恨,也是扩张势力的必然之举。谁知陶谦也不是吃素的, 索性也不跟曹操解释, 更不曾派人致哀, 甚至在曹操发兵之前,已然先下手为强,指挥人马进攻兖州刺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