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柔软蜷缩的手指,第一次握住属于自己的铜钱,都有些欣喜讶然。
刘协等人离开这处田地时,就听背后重又恢复了活泼的孩子们口中唱着歌。因离得远了,只听到一句,唱的却是“凤鸟至,河图出,天子脚下有谷吃”。
赵泰笑道:“这些小孩子唱的歌倒也有趣。”
刘协与伏德对视一眼,都心知肚明怎么回事儿。
乡间孩童自然会唱歌谣,但多是简单好上口的,也浅显。孩子们可能会唱“有谷吃”这事儿,却并不知道“凤鸟河图”的典故。若说这是哪个先生编了来,流传开来的,显然不符合如今乱世灾年的背景。
这多半还是伏德办得差事。
当初刘协要伏德编造谶言,找民间乞儿等传播开来,一定要表达刘协“君权神授”的思想,又要好记好说,以此来与在民间颇有声势的什么黄巾军、五斗米教做抗争。
如今看来,距离长安百里之外的乡间,都有小儿诵凤鸟河图,念叨天子脚下能填饱肚子,可以说伏德的工作是做得很到位的。
刘协与伏德对视一笑。
但是那笑容在刘协脸上转瞬即逝。
刘协脑海中闪过方才所见的几个老农人,那些农人的衣着自然是简朴的,但是最触动刘协的乃是他们的瘦与脸上的麻木。因为每日的劳作已经叫他们付出了全部的心神,一个体力被榨干的人,是没有心情去关心任何新鲜事物的,哪怕是这样两三百个锦衣的外乡人。而农人的瘦,又与刘协素日常见的宫廷或朝堂上之人的瘦截然不同,那是一种绷紧了的瘦,也正因为绷紧了,便犹如拉到最满的弓,再加一份力,便会断裂开来。
他交待下去的人物,伏德已经圆满完成。
可是他要伏德编造这些谶言,并不是为了愚弄天下百姓。
他既然要天下人信他,便不会失信于天下人。
第100章
是夜, 刘协却又收到了杨彪关于治理蝗灾的第二封奏章。这一封奏章里,杨彪显出了尚书令的本事,将治理蝗害的法子写得清晰详尽, 一看就是思索了许多时日, 而且里面例子也很详尽, 写到一条方法,还会举例说什么什么年间,在某州某郡曾推行过,见效颇好等等。
杨彪提出的治理之法,与昨夜刘协要杨修写下的, 所差无几。甚至还多了一条, 杨彪提议国有不定之时, 当行祭祀, 于是要选派贤德大臣,往洛阳祭祀。这与古人将蝗虫看作神物乃是一脉相承的, 认为这是人事有做的不好之处,于是上天降下了惩罚。杨彪虽然未言明, 但显然认为朝廷中似乎失了“人和”。
刘协捏着杨彪这治理蝗灾的第二封奏章,才会意过来。观这番奏折意思之厚重, 显然不是一天之内能一蹴而就的。杨彪是早已成竹在胸, 但是却偏偏要分作上下两集来叫皇帝知晓。
设若刘协果真是十五岁的汉献帝, 昨夜见到杨彪第一封奏折,对治理蝗灾之事一筹莫展,正是焦急无奈之时, 担心了一天之后,再收到杨彪这解决问题的第二封奏章,会是什么感觉?自然觉得杨彪乃是极为稳妥有能力的老臣, 与尚书令这职位是非常相衬的,对他日渐倚重,时间一长,杨彪就算没有四世三公的家族身份,也会成为朝廷的中流砥柱,成为皇帝信重之人。
可是叫杨彪失望的是,刘协收到杨彪这第二封奏折的时候,朝廷也该收到了刘协昨夜寄出的折子——上面对治理蝗灾颇有见解,甚至还比杨彪所写,多了一条以粮换蝗的一石二鸟之法。
这恐怕是杨彪万万想不到的。
刘协捏着杨彪这第二封奏折,忍不住摇头而笑,谁都不是简单人物。杨彪当然也有他的为臣之道。这倒是他未曾站在真正的年幼皇帝立场上去想事情,昨夜那封折子送回朝廷,却成了打脸杨彪了。灭蝗的法子,究竟是皇帝提出来的,还是尚书令大人提出来的,刘协并不在意,只要底下人尽心做事,便是最好的。若早领会到杨彪的考校显能之意,刘协便不会写昨夜那一封折子了。
他笑叹了一场,在杨彪这第二封奏章上,批了“甚好,便照此办理”一行字,便仍令人又发回朝廷了。
刘协回程路上,并不赶时间,虽然会长安的直线距离,只有不足一百里,但是他见山上山,见水渡河,又时常停下来见人说话,竟是直走了一个多月,才将要走到长安城外三十里。
伏德也曾小心提议过,“陛下在外日久,长公主处都有信来问,为您担心呢。”
刘协但笑不语。
他在外日久,其实并不只为了体察民情,也是为了朝中形式着想。
如今他刚刚亲政,朝中老臣都有些担心被夺权。
因为朝中的权力是不变的,既然皇帝要掌权,必然有人要放权。
此时汉末与从前秦朝不同。
刘协在秦朝,接受的是秦始皇之后的摊子,而秦始皇那是什么样的人物?千古一帝,早已将全国的权力都攥到了自己掌心。所以当时的制度就是一切权力归于皇帝的,至于这皇帝能不能做下去,那端看个人本事。
但此时不同,皇权与相权都是很大的。譬如王莽为丞相,便篡了汉。刘秀光武中兴,便废了丞相一职,将其权柄分给三公。一直到汉末,真实历史上曹操权力大了,于是又恢复了丞相一职,他自己做了曹丞相,把皇帝架着,就好比英国女王一般,只是好看,不管事儿的。
也因为这样的一套政治体系,所以虽然经历了桓帝、灵帝两朝,又有少帝乃至后来刘协本人两个小皇帝,朝廷还是能运转下去。
换句话说,只要朝臣不生篡位之心,不需要皇帝插手,朝廷也能自己干下去。
刘协对于从当初王允、吕布乃至病逝的皇甫嵩手中收回的部分权力,虽然仍不够满意,但暂时却也不好再动了。
这就好比温水煮青蛙,又好比是钓鱼。
若钓到了大鱼,你想一口气把鱼收上来是很难的,很容易叫大鱼激烈挣扎,带着鱼钩逃走。但若是收一收线,再遛一遛鱼,往复几次,待到大鱼力竭之事,便可将它一口气拖上岸来。
在这样的乱世要闯出一条路来,刘协需要绝对的权力,但眼下杨彪、士孙瑞等人就好比刚刚咬饵的大鱼,不好发力捉拿的。总要你来我往几个回合,再见真章。
淳于阳见皇帝沉默不语,而汪雨一个劲儿向自己使眼色,便开口道:“陛下,二更天了。”
刘协回过神来,其实二更天也才不到晚上十一点,若要在后世,还早得很,但是这会儿却已经是很晚了。他看向淳于阳,道:“可是光晃着你了?”于是叫汪雨把烛台挪到另一侧去。
“陛下,明日就回长安城了。”淳于阳道:“今晚就早点歇息吧。否则明日长公主等人见陛下面上困倦,还当是臣等服侍不力,要找臣等麻烦的。”
这倒的确是刘清能做出来的事儿。
早在几年前,刘清沉迷于冯玉美色之时,因淳于阳等人为冯玉遮掩,没少找他们的麻烦。最后还都是刘协出来,将刘清骗走,才算告以段落。
刘协想到往事,忍不住一笑,却又一叹,起身躺到床榻上,想到这段时日来的所见所闻,却又难以入眠,索性坐起身来,手扶在膝盖上,对坐在对面床榻上的淳于阳道:“子柏你可听说过‘河竭国亡’这话?”
这说的乃是黄河,古时许多小国都是依着黄河的支流兴建的,一旦黄河改道,甚至只是某年干旱,支流河水枯竭,那便民不聊生,敌军一来,立时便亡了。
淳于阳会意,道:“陛下是担心干旱?”
刘协这一路归来,见黄河南侧近处,还都是沃野,田地也并不缺水,更有历代修建的水渠,去年在他主张下,也都修缮能用了。
但是若再往更南或是越过黄河往更北而去,干旱的迹象就明显了,尤其是这几日,已经进入了夏日,又连着几日太阳极盛,且数月不曾落雨,于是那田地里真的能看见地面被晒得裂开了细细的纹路。
这还只是五月,如果干旱少雨的情况在接下来的两个月内没有缓解,那么恐怕这关中田地,就会变成后世经历旱灾的非洲土地。秃鹫盯上孩童的事情,就会发生在今年的关中,甚至是大半个中国的东北部。
“也难怪方泉在长安城中经营五斗米教没有起色。”刘协想到仍旧被他“困”在宫中的五斗米教祭酒方泉,“张鲁在汉中颇有声势。但是长安城中最起码人人都还能吃上饭,所以少有人想用五斗米去换一生平安。若是方泉来这些正在或即将要经受旱灾的地方游说,恐怕有不少人愿意投入他的门下,只要能活下去……”
淳于阳也没有好的办法,只是静静听着,见皇帝停下了话头,忽然道:“陛下还记得当初赴西山,自马超手中救臣之事么?”
刘协微微一愣。
淳于阳一笑道:“当时山林大火,大雨为陛下而降。陛下又怎么知道,今时便不会了呢?所以陛下不必担心,今夜只管睡去。”
刘协虽然心中知道不是一回事,但是看着青年眼中的信赖,胸中那股郁气倒是消散了,只得摇头笑道,“子柏啊子柏……”于是安然睡下。
次日刘协直奔长安城,为避免节外生枝,仍做商人打扮,带身边近臣先入城门。谁知城门处却封停了。
许多人都停在城外道路两边观望。
刘协坐在马上,令赵泰等去问守城门的兵丁与近旁人士。
赵泰回来,却是道:“说是城中有一大族要出殡,因此暂封城门,驱散众人,等棺椁出了城门,才好叫旁人过去。”
刘协冷笑道:“为这一场丧事,竟将城门都封停了。不知道的,还当是皇帝宾天了。”
伏德忙道:“公子快别这么说。”哪有咒自己死的。
左右都知道刘协这是生气了。
刘协便安坐马上,要看这是何等样的“大族”行事。
众人直等了小半个时辰,才听得里面唢呐等哀乐之声,城门缓缓开启,一堆人披麻戴孝,抬着棺椁出来。
隔得远了还看不清楚,等到了近处,刘协这才看出,那后面抬着的下葬之物,一箱又一箱,都打开盖子旁人都能看清,竟是些金箔做的纸花,更有绫罗绸缎等物,想必还有玉器金银等物不好露出来。
刘协脸色铁青。
他早已下令,要改变民间厚葬之风,嫁娶也要一力节俭,却偏偏有人不听。当初他要刘清为表率,不用华丽衣物,以为能改变国家风尚。谁知道这却是他想错了,这几年下来,宫中朝堂上倒是都节俭了,但是民间大族豪商奢华之风变本加厉,就连权贵之家也是一样的。这样下去,非但不会出现他所想要的勤俭之风,反倒是民间都要追随这些豪强之风了。
那出殡的一族人沿途洒着纸钱等物。
风送过来,赵泰下意识抓了一张,忽然叫道:“这纸上还有字儿!”他看了两眼,忽然又叫道:“这些的乃是……”他声音低了下去,看着皇帝道,“这写的乃是子脩哥哥。”
刘协接过那纸钱来,却见上面写着两行蚊蝇小字,却见乃是,“宦官之后曹昂仗势欺人,侵人族产逼死良民”。
他便下马,分开人群,问那本地瞧热闹的闲汉,给他两枚五铢钱,问道:“这是谁家白事,这好大的场面。”
那几个闲汉正聊天,立时纷纷开口。
“贵人想是出外远游回来的?这几个月长安城里热闹着呢。”
“都说是朝中有个叫曹昂的,乃是个坏官,瞧上了城中这些富户的资产,要叫人家交出来呢。”
“照我说来,官员盘剥是常有的事儿,可是这曹大人也太狠了。瞧着,这不把薛家那六十多岁的族长给逼死了么?”
“我看死得好。那薛家也不是什么好玩意儿。”
“这事儿且没完呢。薛家那来头可大着呢!跟尚书台的大人都沾着亲的。”
“嗬,这就是你没见识。那姓曹的敢下狠手,又岂是一般人?那可是天子近臣!”
“谁知道呢?这皇帝不是说出城了么?兴许就趁着皇帝在外头,薛家走走门路,就把那姓曹的办了。等皇帝回来,人已死了,也没有办法。”
“皇帝没走吧?你从哪儿听说皇帝出城了?”
“我也忘了在哪里听了一耳朵……”
刘协至此便听得七八分明白,当下也没兴致扮做什么商人,等着那薛家送殡队伍过去了,立时便叫伏德持节,亮出身份,打马便冲送葬的队伍。
那薛家的主事的人还没反应过来,睁着一双狗眼,伸手来拦,叫道:“哪里冒出来的贱民!冲撞了我家的好时辰,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刘协一声冷笑,□□良驹冲到那人眼前。
高头大马冲到眼前的震撼力是惊人的,仿佛下一瞬间就要将人踩碎一般。
那人慌忙滚到一旁,狼狈不堪。
刘协率领众人,烟尘呼啸般入了长安城。
城门内外里外跪了五六层,众人都还在震撼之中,许久回不过神来。
那薛家家主的名贵棺木落了地儿,急得他家主事的人来回打转,没在算好的时辰送到去下葬,这可……这可……不利子孙呐!!!
守城的卫兵终于回过神来,碍于收了这家的银子,只得道:“别担心下葬时辰的事儿了——刚才过去的那可是皇帝!”
“皇帝?”薛家人惊怔半响才明白过来,身子一软,就往棺木上滑倒了。
刘协带着怒气与风尘,一路赶回未央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