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雨自然是瞧准了,才敢开这个口的。
刘协便寻到偏殿来,见曹昂正借着黄昏夕阳的光,在窗边看书。
“陛下。”曹昂忙起身见礼。已经过了数日,他身上的伤口也开始结痂了。
刘协颔首上前,目光落在他身前案几上的食盒上,走过去,笑道:“什么茶点这样香?朕刚巧也饿了。”
曹昂忙道:“这是蔡先生奉陛下之命,自长乐宫送来的。陛下若要用时,着人再进一份新的。这一盒臣动过了……”刘协一面打开那食盒,一面心中想着,蔡琰与曹昂,年岁学识门第,倒也都相当。他动作很快,已然打开了食盒,却见底层的空食盒里果然有一方粉色的帕子,只是帕子上却绣着一个“董”字,并非刘协所想的那般。
刘协愣了一愣,仍将食盒放好。
宫中一切都照着制式用度,是不许用这等带着私人印记之物的。敢在宫中用这等绣着姓氏的手帕,定然不是普通的宫女,长乐宫中敢用绣“董”手帕的,恐怕只有董承之女,董意。
刘协想到那日骑射课上曾见过的董意,倒是记得那女孩用功上进,容貌也是上佳的。从前没这样想过,如今将董意和曹昂放到一处想,倒是越想越般配了。
曹昂见皇帝默然坐着不语,想了想,还是解释道:“想来是做茶点之人一时疏漏……”
刘协轻笑道:“这便是子脩你想当然了。宫中女子对这等贴身之物,最是精细留心的,断然不会错放。”
曹昂原是想等长乐宫的人收回食盒,便假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刘协道:“子脩也到了该成婚的年纪了。”
曹昂只是一笑。
刘协又道:“这次的事情,朕知道你受了委屈。这桩婚事,朕一定叫你满意。你看……董承之女如何?”
董承乃是皇帝的亲族,其女虽是庶出,但家中只此一女。
曹昂自己原也是庶出,养在嫡母膝下。
坦白来说,两人是极为相配的。
曹昂在脑海中搜寻着董承之女的模样,却只是一片茫然,仿佛在大典礼上曾见过其身影,却也不能分清究竟哪个才是。况且董承之女,如阳安大长公主之女一般,养在长乐宫中,原是大家心知肚明要入后宫的。
此刻皇帝却要将董承之女许配给他……
曹昂恐怕是这一方手帕叫皇帝误会了,却也不好直言解释,道:“臣一向不曾于这上面用心。便如家父所言,臣一切听从陛下安排。”顿了顿,又道:“陛下已经亲政,不知于自己大婚一事,可有安排?”
刘协没想到会被反问,便屏退左右,道:“朕同你说实话,长乐宫中几位,朕都无心。外戚之祸,从前的教训还不够多么?”
不管是伏寿还是董意,一旦入后宫,诞下皇子,那么借助母族势力,立时便不可遏制。
从前外戚作乱,还都是民间选的皇后,其势力都叫皇帝难以驾驭,更何况似阳安大长公主府或是董承这般,原本就掌握兵权的。
曹昂明白了这一点,心道自己左右是该成家了,何不顺势为皇帝分忧呢?便算是应下了与董家结亲一事。
长乐宫中,董意也正在惴惴不安。
连日来,蔡琰从长乐宫带茶点往未央宫,显然是要奉给陛下的。
董意与伏寿便都有些意动。她们原本也都有些厨艺,做些茶点不在话下。当此机会,两人不约而同,便都主动要来做这茶点。
其实原本厨房自有下人去做,等闲哪里要用两位小姐动手。
蔡琰也知道两人另有心思,奈何长公主在旁帮腔。
刘清不知内情,道:“她们想做,便叫她们做。”她当然也希望皇帝早日大婚,也算是完成一件大事。
就这么阴错阳差的,寄托了董意一片少女心意的帕子,便这么夹在食盒中送到了曹昂面前,又给汪雨报知了皇帝。若是呈给皇帝之物,食盒中的帕子早在进入未央宫之前早已给查检出来。
董意左等右等,谁知道最后却等来了与蔡琰同去探看曹都尉的差事。
董意坐在未央宫偏殿中,遵照蔡琰的话,捡起一册诗集来,隔着屏风念给里面的人听。
她觉得事情有些不对——那内室的人,断然不会是皇帝,竟多半是听说在此养伤的曹都尉。
蔡先生向来行事有度,不会突然如此行事,那必然是奉了谁的命令——是长公主,还是……陛下?
董意心神不安,连着来未央宫偏殿读了两日书。
第三日,皇帝召见了她的父亲。
然后,皇帝赐婚的旨意便下来了。
董意跪伏在长乐宫院中,听着皇帝身边的黄门汪雨宣读旨意。
皇帝封了她做县主,将她嫁给了骑都尉曹子脩。
董意站起身来,迎着仲夏的烈日,忽然间只觉头晕目眩。她看向周围道喜的一张张面孔,有些恍惚。
想到这两日内室偶尔传出来的男子声音,想到曾远远见过的骑都尉曹子脩,董意心中忽然涌出一种说不出的情绪,她说不明白,但是脸颊已然透出了粉色。终究还不过是十五六岁的女孩子,说什么后宫争霸,谈什么权力角逐,都抵不过一段杨柳春风般的少女心事。
董意看向身边扶着她胳膊的伏寿,终于彻彻底底松了口气,露出了干净的笑容。
若不是迫不得已,若不是诱惑贪念,哪个女孩愿意学会勾心斗角的手段。
伏寿原是心中有些忐忑的,见董意如此笑了,也松了口气,如她一般笑了。
倒是长公主刘清有些不高兴,夜里同蔡琰发了一场牢骚,“我原还当他瞧上了董意,谁知道竟给了曹子脩。我真是看不懂我这弟弟了。他可是皇帝,又不像我。我若是皇帝,哪管冯玉高兴不高兴,早收成我的人了……”
蔡琰啼笑皆非听着,时不时应一声,忽然道:“今日陛下赐婚,我看旁人犹可,弘农王妃却像是有些难过的样子。”
刘清叹气道:“嫂嫂半生坎坷,恐怕又触动了她心中旧事。待我明日去找她说说话,开解开解她。”
曹昂得了这赐婚,身上的伤也好得七七八八,这日便出了未央宫,见见手下旧部。
他手下的旧部,却颇为他有些愤愤不平,也是为他们自己不平。
当初曹昂收粮,这些人正是左右流血流汗之人。
“陛下对大人好狠的心。原是照着陛下给的章程办事儿,薛家那人一死,陛下便给他们吓住了,倒把大人扔在牢里。”
“听说大人挨了鞭子?唉,我们几个一直想去探望大人。但是未央宫的门槛高,我们几个哪里进得去呢?”
又有道,“这桩婚事,算是给大人的安抚么?这都算是什么事儿。”
曹昂待人向来温和,此刻却敛容正色道:“你们快住嘴,不要叫我赏你们鞭子。朝廷的事情,岂是你们想得那么容易?陛下的难处,又岂是你们所见的那么简单。”
旧部仍有不平者,却也不敢再多言,只道:“大人真是傻。”
曹昂徐徐道:“便譬如我要你们做事,你们难道还会瞻前顾后么?你们便不傻么?”他默了默,又道:“你们对我傻,便如我对陛下傻一般。”
旧部便觉鼻酸,一时讲不出话来。
曹昂又道:“总之,我只管做陛下交待的事。你们只管去做我交待的事情。”顿了顿,又笑道:“下个月十五,记得来喝我喜酒。”
直到曹昂离开,那些旧部才反应过来,“下个月十五?那不是中元节么?怎么选了这样一个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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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在曹昂的婚事之前, 刘协先去伏德小女的满月宴上,饮了一杯水酒。
伏德身为阳安大长公主长子,又领了骑都尉之职, 常伴皇帝身侧, 在长安城中的身份算得上尊贵。
为了缓和此前收粮一事闹得矛盾, 在皇帝授意下,这一场满月宴,不只邀请了府中亲眷,还邀请了城中豪族。
薛氏之事,皇帝与豪族各退一步。
如今借着伏德女儿的满月宴, 也算是和缓了事态。
豪族之首的贾家, 七十岁的家主贾全亲自到场。虽然豪族并不能与亲眷同席, 但是伏德给他们另外专门辟了一屋子, 开了两场宴席,一桌坐男客, 一桌坐女客。
豪族之间本就都互相熟悉,因此席上也都喜笑颜开, 庆祝这一场他们的大成功。只薛家因为新丧,不好冲撞了府上喜事, 没有派人来。又有另外五六家胆小的, 担心余波未过, 只派了人来送上厚礼,家中主事之人没有到场。
贾全老爷子只到场,面子上过得去, 便借着病体,先一步离开,只叫长子贾仁留下来。
酒过三巡, 这些人也放开了胆子,又听说皇帝来了又走了,便更是肆意起来。
贾仁便对下首苏家族长苏国道:“早说了胆小如鼠之辈,总是两边不讨好的,有的人偏偏不听。”
这苏国,乃是苏氏坞堡的堡主,也维系着五千族人的身家性命。当初刘协携马超亲至,诚意十足,说服了苏国投诚朝廷,并将苏国独子苏危带在身边做了羽林郎。
在曹昂收粮风波中,苏国也是最早支持,尽数交付朝廷的豪族。此外还有女子当家的吴氏一族。
如今豪族大获全胜。
以薛家家主之死,和薛家百石粮食烧光为代价。
最先彻底投诚的苏氏与吴氏,此时在豪族中看起来就像是傻子一般。
苏国不语,饮尽杯中酒,不发一语,起身离开。
这一场满月宴,不过是个序曲。
很快,下个月便是曹昂的婚事。
刘协召见了尚书令杨彪,“此前照着与你所商讨的结果,朕有意与城中豪族修好,因此表兄女儿满月宴时,特意要他邀请了城中二十豪族,谁知仍有数家不至。眼见便是子脩大婚,子脩乃是朕之信臣,以后还要大用的。朕不愿因为前事,给他来日行事埋下祸根,这件事便交给你,叫那些豪族——若是有些和缓的,便都往婚宴上来,大家饮一杯水酒,旧事便翻篇。若是不来的……”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杨彪会意,料想此事有益无害,便道:“臣这便去通告各处。”
杨彪回府后,便将士孙瑞找来,将皇帝的话转述了一遍。
眼见皇帝已经放下了“王莽新政”那等可怖的念头,两位大臣自然不愿意再起“战火”,士孙瑞心领神会,忙回去通知亲家贾家。
贾家乃是二十豪族之首,有他出面,众人自然都应了要来贾府喝一杯喜酒。
未央宫中,刘协屏退众人,却正与贾诩说话。
自皇帝与豪族之争起,贾诩在尚书台已经神隐许久。贾诩此时出山,主动要求与皇帝对谈,那是因为他终于摸清了皇帝的心思——皇帝不是哑忍了,他是蓄势待发。
“当日刘表至荆州,单马入宜城,与众人共谋大略。其时荆州宗贼甚盛,百姓不能集附……”贾诩才开了个头,刘协便知道他的来意了。
刘协微微一笑,道:“知朕者,文和也。”
贾诩老脸一红。
刘协叹了口气,道:“待来日事定,朕在与文和清谈。”
贾诩应着。
刘协又道:“臣不密失其身——这道理,你当不需朕多讲。”
贾诩忙又应了。
“去吧。”刘协便起身道,“朕还要往校场看子柏练兵。”
建安初年七月十五日,中元节,据说是鬼门大开的一日,却是天子信臣骑都尉曹昂大婚之日。他娶得又是董承之女,乃是皇亲,一时间做得好大场面,皇帝赏下来的府邸前,车如流水马如龙,将府门堵得水泄不通。
如伏德府上的满月宴,这一场大婚宴会,也为城中豪族单独辟了一处院落,开了两桌大宴席。
今日二十豪族,主事之人齐聚一堂,好不热闹。就连薛家都派了人来。
贾府的老爷子贾全仍是借口多病,只碍于士孙瑞的面子,来此稍微露面,便辞别了。
只贾仁仍留在府中,红光满面,志得意满,越发奚落苏国、吴氏等人,又叹妹夫薛平之死。
席上众人都应和着。
酒至半酣,新郎官曹昂领着一行人亲自来敬酒。
贾仁本就半醉,见状更是兴奋,起身乜斜着眼睛看着曹昂,道:“好俊俏的新郎官,想来皇帝给的新娘子,也不是一般人吧。”
这话说得就有些失礼了。
席间众人却都笑了。
当初曹昂收粮,将这些人也算是折腾掉了一层皮,此刻见贾仁羞辱曹昂,他们也都跟着快意。
贾仁又笑道:“听说那董家女儿,原是要入宫做娘娘的,如今给了曹大人做妻子,足见陛下待大人亲厚。大人日后前程,不可限量。来日狭路相逢,可切莫再折腾我等小民……”他前头说得不像样,后面却像是服了软。
众人正觉奇怪,就听贾仁又笑道:“若不然,上一回是四十鞭子,下一回恐怕就不止这么个数了。到时候叫董家小姐,年纪轻轻守了寡,岂不可怜?”
众人哄堂大笑。
曹昂捏紧手中酒杯,没有说话。
贾仁虽然放肆,但也不过借酒盖脸,一解心头旧恨,若事情真闹开了,却也不好。因此他发泄得差不多了,便轻轻打了自己一个嘴巴,乜斜着眼睛道:“对不住,对不住!瞧我!喝醉了酒只会乱说话!曹都尉大人有大量,我这里给您赔罪了!”说着便举着手中酒杯去碰曹昂手中酒杯,要共饮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