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久之计,自然是车驾东归。”士孙瑞想到洛阳,浑浊的老眼里竟闪烁了泪花。
刘协倒是也能理解,他带着百官西迁至长安,就好比当初项羽领兵破了咸阳一般。项羽的兵都思念江东,而跟随他的百官也都怀念那个承载了他们青春年少时的洛阳。对于士孙瑞等人来说,洛阳才是他们心中的国都,长安再好也是异乡。尤其是当初朝廷西迁,是在董卓胁迫下,不得不如此。在长安的每一日,仿佛都意味着屈辱。就好比岳飞写“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如果士孙瑞文采斐然,大概也能留下类似心情的诗篇。
“东归之后呢?”刘协问道,语气平淡的就像是在说天气一般,“东归之后,羌人当如何治理呢?凉州、雍州等地的乱局,要如何平定安抚呢?”
士孙瑞早已想过了,此时迟缓开口,道:“羌人所居的凉州、雍州等地,土地贫瘠,气候寒冷,出产稀少,与其花巨资、耗人力去抚定,不如舍弃。”
刘协摸了摸鼻子,淡声道:“原来你打的是这么个主意。”他没有流露出情绪,平静问道:“那两州良民,当如何?”
“若有良民,可迁徙他们来长安三辅之地,男耕女织,再谋生计。朝廷车驾东归之后,长安人口必然会减少,这些人补进来倒也合适。”
“你倒是都考虑过了。”刘协凉凉道,不置可否。
士孙瑞担心皇帝年轻,还是一心要用兵,又道:“陛下可知道桓帝时段纪明(段颎字)将军,戍边十数年,平西羌、灭东羌,说起来好大的战功,所费几何?”
“你这是问朕?”刘协掀了掀眼皮,见士孙瑞作势要告罪,有些不耐烦得一摆手,道:“段纪明灭东羌时,三年费钱五十四亿。”
大殿中众官员齐齐倒吸一口冷气,朝廷如今哪里还掏的出这五十四亿的巨资?
“觉得太多了?朕还要告诉你们,在段纪明之前,永初年间,羌人反叛,十四年费钱二百四十亿;永和末,又是七年,费钱八十多亿。”
这下子底下抽气的声音更大,窃窃私语之声渐起,众官员都讨论着太过庞大的军费。
而张绣心中已经凉了——难道陛下的立场变了?不对羌人用兵了吗?
“段纪明灭羌,上报一百八十战,斩敌首级三万八千六百多人,而汉军死的只有不足四百人。”刘协冷笑道:“便真是天上的兵仙下来了,也没有这等能耐。这三万八千六百多的首级里,有多少是杀良冒功,段纪明自己心里清楚。他索要的五十四亿军费中,又有多少真正发放到了士卒手中?恐怕不足十分之一。”
这就说到桓帝时吏治败坏的情形了,哪里有做将军不吃空饷呢?况且若无贪污所得,如何贿赂朝中近臣以自保呢?
大殿内窃窃私语之声忽然消失了。
“二百四十亿、八十亿、五十四亿……”刘协慢悠悠道:“这些数目听着大得吓人,可若是文臣武将,没有贪墨,不需以珍宝,贿赂上官与左右。朕敢说,二十四亿、八亿、五亿便能起到同样的效果,甚至更好。吏治败坏了么?换一批好官来如何?当时破一贼,朝廷都能收金银布帛一亿钱以上。更何况高官呢?设若把在场诸君倒吊起来抖一抖,不知能抖落多少金银珠宝——兴许都抖一抖,这看似庞大的军费便齐了呢。”他笑出声来,就好像只是讲了一则有趣的笑话。
但是在场没有一个人敢把皇帝的话当成笑话,都忍不住缩肩低头,生怕这当口落在了皇帝眼中。
张绣也被这氛围所感染,竟有些惧意,转念一想,自己在潼关这二年清白得很,才又竖起脖子,环视殿内,却见众臣都耷拉着脑袋,活像一群被拔了毛的鹌鹑。
“还有谁跟君荣(士孙瑞字)一般主意的?都站到他身后,叫朕看看。”刘协语气淡淡的,“待到车驾东归后,便内迁雍州、凉州等地的良民到长安三辅之地,暂且不理会作乱的羌人。”
士孙瑞在朝中几十年,自有一股势力,大小议题往常总有二十几人附议,此刻不知是因为殿内氛围,还是因为旬月前在杨彪府中被皇帝留下的阴影还未散去,最后几十名官员中,只犹犹豫豫走出来七八人,站到士孙瑞身后,最末一人犹豫一瞬,竟还又退回了原处。
刘协坐在上首,对汪雨道:“去唤卢毓过来。”
卢毓,乃是卢植幼子,自十岁起养在皇帝身边,时年将满十四岁。一时卢毓入殿,只见他身量已经发育到年龄前面去了,高挑清俊,双眸黑亮,见皇帝冲他招手,便快步走上前去,于阶下稍停,却见皇帝仍是冲他招手,便提步直上,至于皇帝身前方停。
刘协对下面不安的士孙瑞等人道:“朕没想到,就在今日的朝堂之上,还有劝朕割地避让的臣子。朕已经懒得同你们多话,便让卢毓来背诵一篇佳作给诸君听听。”说着以目鼓励小少年,道:“前几日学的《潜夫论·救边》篇可背熟了?就从‘地无边,无边亡国’背起。”
卢毓虽然是被乍然唤上来的,却也听闻今日朝廷要对西羌用兵之事,此时略知皇帝之意,因朗声诵来,“地无边,无边亡国。是故失凉州,则三辅为边;三辅内入,则弘农为边;弘农内入,则洛阳为边。推此以相况,虽尽东海犹有边也。今不厉武以诛虏,选材以全境,而云边不可守,欲先自割,示弱寇敌,不亦惑乎?”他的声音里还带了一点儿童的清朗,此刻娴熟诵来,每一句都如同一个响亮的耳光,打在士孙瑞等人的脸上,直将他们打得头晕脑胀、面红耳赤。
“好。”刘协起身抚着卢毓肩头,笑道:“可见是用功了。”又对士孙瑞等人道:“这篇文章的作者,说不得殿中还有人认识,便是王节信(王符字),他故去也不过三十年。盼诸君别只把功夫下在贪污受贿、结党营私上面,有空多读书,不要犯这等低级错误。”
站在士孙瑞身后的几人都瑟缩起来。
“你们是知道朕的,朕从来不因言罪人。”
此言一出,自士孙瑞以下那一列七人,都暗暗松了一口气。
“但是朕的朝廷也不养蠢人。”刘协平静道:“你们七个另谋生路去吧。”又对士孙瑞道:“君荣前些日子不是上奏乞骸骨吗?朕给你这个恩典。”
士孙瑞自方才听卢毓诵书时便羞臊得心慌气短,此时再支撑不住,眼前一黑,便“咕咚”一声栽倒在大殿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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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章
大司农府中已有三日不闻笑语声。
士孙瑞将自己锁在书房中, 面前案上摆着王节信(王符字)的《潜夫论》,正摊开在《救边》这一章。
王符这人,士孙瑞从前似乎听大儒马融提起过, 但并未放在心上。这人原是庶子, 又宦途不得志, 是以隐居著书。周边人偶有称颂此人的, 士孙瑞都不曾当真——果真有才学, 又怎会退隐山林?倒是后来度辽将军皇甫规病归故土, 连当地的太守都不愿意见,却很愿意同这王符交谈,以至于有“徒见两千石,不如一缝腋”的话儿传出来。
这话传到士孙瑞耳朵里,他才好奇起王符此人,命人抄录了王符所著的《潜夫论》来, 只是他终日忙于政事,下朝之后又是不停地见人,慢慢就把这事儿搁置了, 直到今日未央殿中被皇帝呵斥夺官,这才将王符的著作翻出来, 摆在书房中已是连看了三日。
这王符将毕生所学灌注在这三十六篇内容中, 皆是针砭时事之作, 并不欲彰显他本人的名声。
士孙瑞相见恨晚, 若早几年读到此书, 对他在政事上的处理都大有裨益。可他为什么偏就错过了呢?
他呆坐在书房中, 回顾自己这一生。他也算是名门之后,举孝廉出身,初为鹰鹞都尉, 跟随盖勋平定汉阳王国之叛,后任执金吾,王允时引他为尚书仆射,他也参与谋诛董卓的壮举,可谓大汉忠臣,连杨彪、皇甫嵩都礼让他三分,皇帝也请他做了大司农,当真荣宠已极。这几年是发生了什么?他殿上所出的谏言,原是出自本心,并无私心的。他希望车驾东归,于他本人并无益处,他本是右扶风人士,皇帝若在长安,离他故乡还更近些。至于暂时抛下凉州、雍州等地的话,虽然听起来刺耳,但他是大司农,不得不考虑国家财政。
难道是他老了的缘故?老者总是保守的,与正当少年的陛下,往往意见相左。
士孙瑞如此安慰自己,可内心深处却知道并不是的,这不是能推给年龄的事情。廉颇老矣,尚能饭否?他难道比廉颇更老了吗?是他的志气消磨了。
在他于官场上已到了顶峰之后,他身后有了太多羁绊,他不再是少年时那个震动三辅的鹰鹞都尉,而是世家中的领头羊,他要为子孙计,为族人计,为文臣计……他不是没有私心,而是私心太深,连自己都骗过了。
如今陛下夺了他的官职,他要忍羞回乡,受故老指指点点吗?
士孙瑞老眼含了浊泪,他已活了太久,与其回乡受这等侮辱,不如……真就一根麻绳吊死在这大司农府中。
书房外的厅堂内,士孙瑞的儿子士孙萌正与好友王粲交谈。
王粲已故的爷爷王畅,曾任司空之职。这王粲也是世家子弟,少有才名,很得蔡邕喜爱。从前王粲去蔡府,蔡邕都是倒履相迎,还曾经说过,只要王粲想要,可以把藏书都送给王粲这种话。
王粲与士孙萌年岁相仿,家世相仿,脾气兴味也相投,乃是极好的朋友。
“伯父还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呢?这都第几天了?”
士孙萌伸出三根手指头来,摇了一摇,叹气道:“递进去的东西不吃也不喝,这下是真伤心了。”
王粲陪着叹了一回气,忽然道:“文始(士孙萌字),你有没有想过走?”
“走?”士孙萌一愣,看着好友神色,“仲宣(王粲字)你要走?往哪里走?”
王粲显然是考虑多日了,这才第一次对好友吐露,低声道:“实不相瞒,我在这长安城中等得着实气闷。你也知道蔡伯父欣赏我的才学,也已经数次向陛下推荐了我,我也用心写了几篇文章,送呈进去,只是从不得陛下征召,看来是入不得陛下眼睛。我这二年在长安看着,陛下乱世重武将,重民生,但忌惮世家,如非必要,是不肯用世家子弟的。旬月前,陛下又派人往河东郡和南阳郡遴选寒门良才。如此一来,更没有我们用武之地了。况且眼下陛下派二十万大军攻打益州,城中粮草兵马都空虚了。听这意思,陛下还要同时对西羌用兵。这长安城中,危险已极。若陛下用我,我自然肝脑涂地,尽吐胸中文章。可陛下既然不用我,有道是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我也该自谋生路。从前见伯父在朝中做得大司农,这些话也不好对你说,可如今伯父见黜,料想文始你再留在长安也是无益,才将这些话告诉你。”
士孙萌认真听着,有意动之色,道:“听仲宣这么说来,你筹谋既久,要去的地方也早已选好了吧?”
“荆州牧刘景升(刘表字),既是宗室之后,又乃‘八俊’之一。他当初单骑入境,几年来,恩威并施,竟叫当地贼党豪强都对他服服帖帖。如今荆州万里肃清,众人心悦诚服。曹操、袁术征战掳掠,自兖州、豫州奔逃入荆州的学者不下千人。凡是来投奔的学者,刘景升都加以资助。他这样爱民养士,如今又开立了学官,正四方博求儒士,要请学者编写《五经章书》。这等人物,又在安定之所,正合你我前去,不知文始意下如何?”
刘表爱才之名,士孙萌也有所耳闻。
而且长安离羌人、匈奴实在太近了,皇帝又要大兴兵戈,比起来安定的荆州,自然是更有吸引力的。况且他父亲被罢黜,士孙一族想要在长安城中再出头,短时间内是不好办了。
士孙萌打定主意,握着王粲的手,恳切道:“我与仲宣同去。”
王粲大喜,笑道:“我这便回府中打点行囊,备酒以待文始。”
士孙萌起身相送,低声道:“只等我父亲心情平复之后,我送他还乡,便去见仲宣……”
“这是自然。”王粲也知老人遭此打击,需要子侄辈照料,眼见皇帝如此对待老臣,更叫他觉得离开长安是正确的决定。
王粲了了一桩心事,出了府门,只觉神清气爽,解了拴在府门石狮子上的驴绳,扯一扯那驴的耳朵,听它拉长音调叫了两声,这便哈哈一笑,正待翻身上驴离去,忽见对面路上竟来了皇帝乘舆。
王粲一愣,心跳竟快了几分,立在驴旁,正有几分不知所措,却见那乘舆上下来一个十三四岁的青衣少年。
那少年相貌清俊,双眸黑亮,快步走过他身边,在几名宫人跟随下,直往士孙府中去了。
王粲知道当今皇帝已有十七岁,眼前这人绝非皇帝,但却是坐着乘舆而来。他也当真大胆,就扯过最末的宫人,问道:“前面那位公子是何人?”
那宫人见他穿绸佩玉,想来是府上公子,便道:“那是卢毓卢公子。”
竟然是他。
王粲自然也听说了,那日未央殿中,皇帝召来不足十四岁的卢毓,要卢毓当众背诵《救边》篇,打了文武百官的脸。卢毓所受的荣光,可以说是天下读书人都向往的。以十四岁的年纪,在帝王面前,借名篇驳斥百官,这是何等的荣耀。这卢毓自十岁起便养在皇帝身边,情分自是不同寻常。有人十四岁便在未央殿中大放异彩,能坐皇帝乘舆出入重臣府邸;有人虽饱读诗书,同为世家子弟,且痴长数岁,却不见君王,只能往他乡另谋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