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殿下可能还要十来天才能适应这边环境了。”
“这么久吗?”平微先前一直看着路边一个卖馄炖的小档口,听到话后稍稍一顿,目光落到他身上,意味不明地道,“希望真会有这么长时间给我吧。”
“嗯,”关越听出他的画外音,不轻不重地应了句。
此时马车经过一间叫玉斋的茶楼——正是老赵说书的地方。
平微自小习武,说书的地方虽然在二楼,但这点耳力,还是有的。
也不知是凑巧还是怎样,上面刚好讲到他二哥谢连铮去湘南赈灾的故事。
“那次水灾发生在深秋十月,临近冬季温度很低,早几个月前又才解决完两次干旱,国库一下空虚,有传言二皇子当时前往湘南,带的不过五十万两白银。”
“五十万两,也挺多的啊?”百姓辛苦一个月总共也才赚五两,有人将那么多钱和自己每月所得的比了比,喃喃自语。
老赵看了那人一眼,“听起来是很多,但湘南足有三十万人口,朝廷下放五十万两银,经过重重官员之手,每人都抽点油水,到了受灾之地还剩多少?更别说那三十万人都要拿到些。”
“除了白银,不是还有粮食么,怎么不够。”
“你以为这是平均分配的吗,”老赵扯动了下嘴角,似乎在笑那人天真,“粮食先经过富人之手,等他们拿得差不多了再到普通百姓那。湘南位处大齐最北部,从临京到那至少得花半个多月,即便是刚发生灾情就上报京城,一来一去中间足足花费一个多月时间,那些灾民没了房子庄稼,饿到快不行,岂是那么一点大米能安抚的?所以——”他顿了顿,“二皇子刚到湘南不久,就发生了暴动。”
“什么?”
“对,或许是有人故意煽动,反正在二皇子抵达湘南的第五日,住的宅院被烧了。”
听客中有人小小惊呼出声,“接着呢?二皇子怎么做?”
“平白无故被人烧了住所,自然是武力镇压回去,”老赵叹道,“三日内,二皇子带着当地官兵杀了一百多个暴民。”
“这么大件事,怎么好像从没听说过?”有人半是疑惑半是不信地问。
”这是什么值得大肆宣扬的好事吗,”底下的平微哭笑不得——谢连铮又不傻,传出去大失民心,这还得了?
关越看着他,问,“如果换做是殿下,会怎么做?”
“嗯?”皇子对上面前人探究的眼神,“我会和他作一样的决定。”
“寻常百姓,若非遇到什么事,都是安守本分的,不是被逼上绝路,不会选择和官府撕破脸。他们自知实力不够,闹起来没过多久就会被镇压,却仍然以卵击石,证明已经走投无路,因此能成为暴民的,都是群失去理智的疯子。”
“不过与那位说书先生说的不同,依我看来暴动不是在二皇子到了后才发生的,早在他去之前就已经有小范围的动乱,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好,去湘南赈灾,对谢连铮来说是个机会,而难民暴动,更像个可以在崇帝面前更多表现自己的意外。”
“万事俱备,他只差镇压他们的理由。”
平微抬起眼皮,看了眼上方的人,关越没吭声,于是又道,“那班暴民没胆去烧二皇子的住所,最多是威胁,但我猜我的二哥定是觉得这样出兵的理由还不够,便自己让人.....”
有些话不必说的太白,平微斜靠在车内,观察关越的反应。
关越将他说的话一字不漏地听进耳内,问,“这事.....殿下是怎么得知?”
一个久居边陲小镇的人,怎会消息如此灵通?
“只是猜测,”平微仿佛看不到他眼中的猜疑,含糊其辞地道。
关越没再纠缠。
之后的故事两人听不到了,马车没特意停下,向右拐进另一条街道后,再好的耳力也不能再捕捉丝毫。
关越策马去前头和驾车的人说了大致的路线,一开始不知怎么称呼对方,好在平微探出头,说叫贺洲,才没那么尴尬。
“他是我十二岁那年,有次外出捡回来的,当时下着大雪,就看到个小孩蜷缩在垃圾堆里,身上衣服都没穿几件,被冻得几乎没了意识,见他可怜我就把他带回家养了。”
平微重新坐回车内,和关越说与贺洲相识的过程,关越有些疑惑,外出到个下雪的地方?他一直以为殿下这二十几年来都待在余安,这么看来中途有外出过,或许还不止一次?
不着痕迹地看了眼这位看起来很好相处的皇子,尽管心头疑虑万千,关越的脸上却看不出丝毫。沉默间,他再次看到贺洲戴着个帽子的奇特模样,好奇问,“殿下,他为什么一直戴着个帽子?”
“啊.....”平微尾音拖长,笑了下,“不如你亲自去问问?”
关越可不敢,方才走到前面和贺洲说别院的大概位置,对方态度冷淡不说,一双眼望过来还不带任何感情,吓人得很。
平微见他没说话,又问,“那个说书先生你认识吗?”
“他姓赵,之前好像是个来京会考的书生,在玉斋茶楼说书七八年了,积攒不少听客,怎么了?“
“没,“平微道,“他一般都会说些什么类型的故事?”
关越平日没那闲工夫去听书,但之前有听工部的同僚提起过这位说书先生,想了会后不确定地道,“好像都是些史书上的故事吧?说起来,今日他居然会讲朝堂内的事,还挺......“声音戛然而止,关越眼里精光闪过,望向平微的眼神陡然警觉,“殿下?”
“那位先生很会挑时间,平日从不讲宫内之事,今日我初到临京,就给他的听客们讲两位皇子争权之事。“皇子的脸上瞧不出一丝异样,语气依旧平和,但关越的脸已经沉下,“我等下就去查查他的底细。”
“嗯,”平微淡淡应了声。
第3章
马车在两人谈话间到达别院,这院子在临京城北面,离皇宫就差两条街,坐马车的话三刻钟便到。
管家算好时辰等在院外,看到一辆马车缓缓向这边驶来后连忙迎上去,指挥着家仆们将行李拿下。
平微走下马车,对上管家的视线,温声问,“等很久了吗?”
“没有,才刚出来,倒是殿下从余安过来辛苦了,”管家姓徐,年过半百,面相看起来很祥和。
平微笑了笑,侧身望向后方,徐伯才注意到有个年轻人一直站在平微身后。
“这是贺洲,我的贴身侍卫,”平微轻声道。
那人应声摘下帽子。
这下,所有人都看清了这位的长相——生的很标致,剑眉挺鼻,有棱有角,身材挺拔,是姑娘家会喜欢的那种纯男人,不过.....
关越和徐伯脸上不约而同地出现迟疑。
这似乎不是大齐人会有的样貌,反倒像是....西域那边的。
关越再次想起先前平微和他说是在街边捡到贺洲,西域那边有很多小国,但不甚富裕,难不成是从那边流落过来的难民?所以才一直用帽子遮掩容貌,怕被认出?
同一番说辞平微也和徐伯说了。
两人都沉默下来,按理说大齐兼容并蓄,广纳各国人才,但.....平微毕竟是位皇子,身边跟着个西域人,始终是怪异。
平微看出他们的难处,道,“进宫后我会和皇上说明的,况且.....”他恰到好处地停顿了下,接着慢条斯理地道,“两个月后的武考,贺洲也会参加。”
“......”
徐伯知道这位不是个好伺候的主了。
关越怀疑平微把这件事告诉他,和自己当年弃“兵”投“工”的“光辉事迹”有很大关系,他转头看着那位话题中心的贺洲,对方仿佛个聋子,脸上没一点表情。
让个异族人去参加武试,这不胡闹吗?到时陛下正式介绍他,大皇子与二皇子肯定会作出反应,或拉拢或调转矛头一致向外,而最容易想到的,就是拿贺洲这个异族人做文章。
深吸口气,关越试探道,“殿下能做这个决定,想必是早就想好了?“
平微弯弯眉眼,言简意骇地道,“没有。”
“我只是觉得贺洲跟我到临京,做个贴身侍卫有些浪费,恰巧临近武考,就帮他报了个名,两位知道我来京的目的,朝堂上群臣大都投靠大皇子与二皇子门下,让贺洲进入兵部比去结识臣子要容易得多,陛下会谅解的。”
”......但他始终不是大齐人。”
“他九岁被我捡到,和我一起在大齐生活了十三年,还不算是这里的人吗?“
“.....”关越眉头始终皱着,但没再说什么。
由于之后还得去调查老赵的事,他在将平微送进别院后就策马离开。
徐伯带着两人参观厢房。
“贺侍卫的房间安排在前头,“三人在平微的房门外停下,徐伯大致指了指那间房的位置,贺洲看了眼——和平微的房间隔得有点远。
这位沉默寡言的侍卫皱了皱眉,第一次开口,“这旁边有空房么。”
徐伯愣了下,他没太将贺洲放心上,只是随口提一句,不想对方会有对此有意见,错愕地看向对方,贺洲根本没看他,偏头异常专注地盯着平微。
他讪讪回答,“有。”
“收拾好了么?“
“收拾好了。“
“那我等下就搬过去。“
对话有求必应的完成,平微看出徐伯的不自在,安抚道,“剩下的我们来就好,徐伯你去休息吧,忙了一个早上了。”
徐伯应声往外走了几步,中途又不放心地回头,”殿下要是还有什么要求,务必和我说。“
“嗯,”平微和贺洲走入屋内。
永和正殿是皇帝与众臣议事的地方,崇帝昨天很晚才睡,乃至今日早朝间哈欠连天、全程走神。
底下户部和礼部因为上元节的开销吵得不可开交,这种场面持续二十几年,崇帝见怪不怪,没骨头似的瘫在龙椅上,睡眼惺忪。旁边的唐公公站在他两尺外,唯恐他又睡过去,准备随时提醒。
所幸后面皇帝被下面吵烦了,从龙椅上坐起,先是斥责两位臣子几句,接着又表明上元节的活动不会有任何修改,最后干脆找了借口,将所有臣子打发走。
殿内只剩他和唐公公,后者上前一步,道,“陛下,今日是五皇子谢绪入临京城的日子。”
“谁?“
“谢绪,一直在民间那位皇子。“
“哦......“崇帝应了声,也不知道到底想没想起来,吩咐道,“让他一个时辰后在同心殿等朕。“
平微站在殿上,周围空荡荡没一个人,只有一堆气派精致的死物陪伴,心想陛下穷奢极欲的性子是真的,国库空虚....不确定。
他站了一会儿,有人从大殿另一侧进来,双手放到身后,走到龙椅前高高在上地俯视他。
“陛下,“平微跪下行礼。
“起来吧,”崇帝看着大殿里的人,那张脸实在太像住在华清宫的明嫔了,原先崇帝还想关心下对方,问他在余安过得怎样,但一见到那张脸,就忍不住皱眉道,“知道朕突然让你回来是为什么吗?”
“希望我能牵制住两位兄长吗?“平微不卑不亢地问。
“你倒是敢说,“崇帝审视的目光没从他脸上移开半分,“如今朝上适儿和连铮风头最旺,两人分庭抗礼很久未免心生疲惫,朕怕他们会生出些什么事端,这次叫你回来,确实是想让你帮朕牵制住他们二人。”
平微站在底下抬头望他,和崇帝的这次会面他想过很多次,虽然知道不会像寻常人家那么温情,不过对方一上来就表明是在利用他,不禁有点....心情复杂。
父子俩对视一会儿,他垂下眼睛,“儿臣知道了。”
“你的要求呢?”崇帝问。
“儿臣有个叫贺洲的侍卫,陛下听过吗?他是个异族人,但儿臣希望陛下能让他参加今年武试。”
“可以。”
“还有,除了一些必要场合,儿臣不希望陛下把我当作是您的儿子。”
“什么?”
崇帝眼皮一跳,诧异地望向他。
接着他就听到了那样一句话,毫无防备、又惊世骇俗,实打实的措不及防。
“我想做一个纯臣。”
第4章
华清宫。
明嫔命人熏了香,正坐在案桌前看书。
侍女从外头走进来,低声道,“娘娘,殿下来了。”
明嫔应声抬头,见到有个容貌和像她有五六成像的年轻人走进来,愣了下,“平微?”
“母亲,”平微行了个礼。
“我还是第一次见你,”明嫔合上书,“在余安过得还好吗?”
“挺好的,”平微跪坐到垫子上,与明嫔平视。
明嫔点了下头,没再说什么,两人安静下来,平微突然道,“我刚和崇帝说,比起当他的儿子,我更想做臣子。”
明嫔愣了下,“什么?”
崇帝也说了一模一样的话,带着几分不可置信。
养尊处优这么多年,他习惯被人仰视,然而今日和平微同处一室,往日那种因被群臣讨好得有些飘飘然的感觉却不知踪影,固有的君臣、父子高低之别,荡然无存。
这种陌生的感觉不免让他恼怒,崇帝盯着平微,试图用眼神压迫这位年轻人。
然而面对如此情形,平微笑了下,道,“我不喜欢这样。”
“我放着好好的皇子不做,非要去做您的臣子,不光是因为你猜疑我,怕我在争过两位皇子后对这把龙椅产生想法,而是我在民间待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