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
急匆匆地挪地方,各个宫里都还不曾收拾,还得费些功夫。
这还是头一遭,阿四只知道自己的小皇帝对宫墙里头的人好,没成想对他国的质子亦是如此。
实在是……圣心普照有些过头了。
“奴才即刻就去。”阿四道了一句,转身跑出了屋子。
不消片刻,燃着炭火盆的马车停在了鸿鸣馆。
宫人们正打算把江逸白抬起来,容煜摆了摆手,脱下大氅将人裹住,直接揽进了怀里。
小孩儿看着瘦,抱起来就更瘦,全身上下只剩下骨头一般。
容煜抱着人上了马车,阿四在底下问了一句去哪儿,马车里的人道了“宣华殿”三个字。
“摆驾,宣华殿——”阿四拖着长音高声喊了一句,马车晃晃悠悠往宣华殿去。
怀里的人被刚才马车外那一声吓到似的,惊了一惊。
容煜轻轻拍着江逸白的肩膀,小孩儿的呼吸才又稳下来。
一众太医宫人,浩浩荡荡跟着马车往宣华殿去。这么大架势,在大燕皇城里还是头一遭。
宫人们得了消息,忙将偏殿收拾出一间屋来。
马车停在宣华殿外。
容煜进偏殿后,把人放在了榻上,待安置好了,才让张翎等人进来。
一群人诊治了好半天,才定下个方子。
容煜记得幼时自己生病,父皇母后总是会在身边陪着他。胃口不好,母后还会亲自为他做甜汤,若是不肯吃药,就一口汤一口药地喂下去。
这孩子是什么都没有的,孤单单一个来到燕国做质子,人生地不熟,整日里担惊受怕,想来没有安枕而眠的时候。
榻上的人没了意识,迷迷蒙蒙地睡了好些时候。
熬好的药灌不进去,一众宫人束手无策。
容煜看了桌上的药碗一眼,叫阿四扶起江逸白的头,亲自撬开小孩儿的唇齿,把药硬生生灌了下去。
宫人们舍不得动这着看起来一捏就碎的人,容煜却是舍得。
当年在军营,多少人离死只差一迈腿的功夫,都是这么硬拉回来的。
几服药灌下去,人才出了一身汗。
用张翎太医的话说,人一出汗就是病势要好转的迹象,但江逸白更麻烦一些。
素体阳虚的人,经不起大热大汗,只能一点点的发汗,还要用些养阴生津的药,不能因为发汗伤了元气。
几经折腾,宫人们好些天都没阖眼。
偏殿人来人往的,容煜自是没有睡好。
晚间批折子,阿四一边研磨,一边提醒道:“陛下,恕奴才多嘴,您原是犯不着这样待他。好吃好喝的伺候着就是了,如今又接到咱们宣华殿来,不知道底下的人该怎样说嘴。”
容煜笑道:“该怎样说就怎样说,告诉下头的人,仔细做事,提着脑袋做人。有嚼舌根的,关起去赶出宫去。”
他这人对下人一向宽厚,但绝不会允许有人在这宫里头胡言乱语,引导人心。
“这……”
“下去吧。”
阿四行过礼,这才退出了内殿。
方才阿四所说之事,容煜不是没有想过。
此事过不过分,嘴长在旁人身上,也由不得自己说什么。当年初登帝位,太后对他说,身为帝王,不可多情亦不可无情。多年来,无论做什么事,他都要再三思量,可是今后,有些事他不想再思量了。
那孩子心性高,容煜不想磋磨了他一身的傲气。
【陛下心软了。】
腰间的玉佩亮了一亮。
容煜轻叹了一声:“是啊,朕不想所有人都活的谨小慎微,如履薄冰。”
若是在太平年,人人都要提着脑袋做事,他这个君王当的又有什么意思。
这大燕中,有他和朝臣们殚精竭虑就够了。
这还是头一次,系统跟他说告诫之外的话。
容煜把玉佩从腰间解了,放在眼前,问道:“玉卿,你之前说的‘主角’是何意。”
【这……】系统陷入了沉默,这事说开了容易伤感情。
第6章
【每个人都是自己短暂生命中的主角,都可以尽自己所能创造出一片天地,陛下可以明白吗?】系统语气少有的激昂。
容煜思量了片刻,道:“朕觉得,你在糊弄朕。”
系统彻底不出声了。
容煜笑了笑,捡起桌上的笔,在折子上画了一个圈。
从第一次在脑海中听见这玉佩的声音起,容煜就觉得这玉佩一定有事瞒着自己。每次说话,只说一半,若是遇到不想回答的,便直接沉默。
“主角……”容煜道了一句,突然想起了民间流传的各种话本子。
出身贫寒的,几经磨难得贵人相助,终于登临高位。出身高贵的,作奸犯科人人得而诛之。
这江逸白,可不就是正在历经磨难么。
难道自己就是助他的贵人?
想的太入神,笔尖的朱砂染透了面前的折子,容煜垂眸看了一眼,是梁洛川递来的折子,便随手扔在了一边。
病逝缠绵了数日,江逸白终于醒了过来。
睁眼是陌生的地方,殿内还熏着草药。
內侍若水正端着药过来,见江逸白睁了眼,喜道:“小殿下醒了,快饮些水吧。”
江逸白被他扶起来,看了一眼内殿,启唇问他道:“此处是什么地方。”
若水将茶水奉到他身边,道:“回殿下的话,是宣华殿,陛下的寝宫。”
“容煜……”
江逸白沉默了许久,片刻后受惊一般打翻了若水手里的茶盏。
“哟,这是怎么了。”
索性茶水是温的,要不然再把人烫着就是他的不是了。
若水将摔在地上的杯子捡起来放在桌上,跪在塌边,低声道:“小殿下有什么不高兴的地方,给奴才说,切莫跟自己过不去。”
前些日子照顾江逸白,这孩子如何执拗若水是见过的,动不动就绝食。容煜这么宝贝他,若是出了岔子,可是要受罚的。
江逸白定了定神,忽见自己胳膊上的痕迹消了许多,软了些声音对若水道:“可否今日不要把我醒来的事,告诉陛下。”
“这,这是何意?”
江逸白看着他,一双眸子蕴着水汽,十足的可怜。
“求您了。”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他看得出若水是个心善的人。
这话让若水也有些为难,他是伺候谁便把谁当主子的,可是又不能欺君。
若水想了想,语重心长道:“小殿下,听奴才一句劝。陛下是个明君,有耐性,也有些善心在,您是个活人,要是再这么油盐不进,对自个儿也是不好的。要知道在这宫里头,只有对陛下服软,讨得陛下的欢心才是出路。”
若水常年跟着阿四做事,对容煜的脾气也是有了解的。
容煜年是少继位,一路走来经历过不少的风霜,少受人庇佑,所以格外疼惜年纪小的孩子。
江逸白能到宣华殿养病,虽然是份殊荣,但是如果再像从前一样,容煜是不会浪费精力在一块石头身上的。
“我……”
江逸白沉默了,若水的话提醒了他。他不过是个西云质子,现在容煜才是大燕的王。
“您可千万躺着别睁眼,要是被总管知道了,是要挨板子的。”
若水心善,还是应了下来。
宫里头最忌讳欺上瞒下,这要是被发现了,得打一顿以儆效尤。
江逸白道了一声谢,水也顾不得喝,又匆匆躺了下去。
有些事他还要赶想喝明白,只希望这病不要好的这样快,能拖一时,是一时。
“阿——嚏——”
长街,穿着锦袍的人打了声喷嚏,抖落一肩的寒意。
阿四听见这声,蹙着眉头颇为夸张道:“哟,可了不得,奴才说了叫您穿厚点,这要是叫太后知道您打了喷嚏,奴才可怎么交代。”
容煜看他那着急的样子,笑道:“无妨,当日皇爷爷大雪之时,尚在军营之中,哪里有咱们这么好的条件。”
阿四叹了一声,道:“总是不一样了,咱们大燕风调雨顺,哪儿还有那时候。”
闻得当年皇祖御驾亲征,一匹马,一把剑,能在十面埋伏里走个来回。阿四是容煜的贴身内侍,虽未见过当年皇祖的风采,但同宗一脉,光是容煜上阵杀敌时的英勇风姿,就够他回味好长时间。
“居安思危。”容煜看着阿四,墨色的瞳子凝在他身上,“可知祸患起于忽微,咱们不留神就给别人机会了。”
这鹰隼一般的目光,叫阿四在雪地里打了个寒颤。
容煜大笑一声,转过身快步去了宣华殿。
因着怕打搅了江逸白的清净,偏殿除了若水是不留其他人的。
容煜路过偏殿,打算进去瞧一眼。
若水见容煜进来,吓得打了个哆嗦,“陛下。”
“怎么着,朕是虎狼,竟叫你如此害怕吗?”容煜笑着道了一句。
若水跪在地上道:“陛下,小殿下还睡着,怕是不能吹风。”
容煜闻言看了一眼阿四。
阿四即刻关上了大门。
“这样行了。”容煜绕过若水,直接进了内殿。
扑面而来都是草药的味道,张翎那小子就喜欢整这一套,说什么芳香避讳,人喝不进药,通过鼻子也是可以替代十之一二的。
也不知是师从的哪门哪派,多的是这些从没听过的说法,玄之又玄。
榻上的人额头有一层薄汗,容煜顺势伸了手,摸了摸江逸白的额头。
还有烫,但比之从前已是好了太多。
四下里安静的很,容煜仔细瞧着江逸白,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这人出的仿佛是一身冷汗。
容煜思量着,把手伸进被窝里摸了摸人的腕子。
榻上的人身子滞了一滞,但还是紧闭着双眼。
寸关尺的脉搏跳的飞快,骗不过人的把戏。
容煜收回手,沉声道:“睡了比醒着好看,也更听话,左右是个不愿意,不妨就今日,让朕尽尽兴。”
十分轻浮的语气,容煜说罢,将指尖落在了江逸白的衣裳领子上。
江逸白猛地睁开眼睛,扶着床榻退到后头,因着用力太猛险些直接翻进缝隙里。
“醒了就好。”容煜道了一声,收回手理了理自己的衣袖,“醒了就让內侍们帮你换一套床褥,省的再沾了病气,叫这风寒缠绵不愈。张太医准备了药浴,晚些时候,叫若水带你去。”
江逸白看着他,一双眼睛动也不动。
容煜很难想象,在西云到底发生了什么,才让一个孩子惊惶成这样。
许是炉子里的草药太浓,江逸白的眼睛湿漉漉的,即刻就能落下泪珠子似的。
容煜觉得这孩子长这样一张脸,真是造孽。
第7章
“你在怕朕。”容煜看着他。
江逸白点了点头,旋即又摇了摇头。
“方才是与你开玩笑呢。朕是君王,不是禽兽。这偌大的后宫,朕从来都是一个人,夜里有折子,书卷陪着,也不算寂寞,犯不着拿你一个小孩子开荤。”
容煜坐在榻边,蓦地笑了一笑。他这人私下里少了那么几分威严之感,多的是年少恣意,风流俊逸。
江逸白被他这一双眸子盯着,心下觉得不自在,遂低了低头。
这副样子看起来乖得很。
前些日子见过江逸白几面,这孩子话少的很,今日也是如此。大半的时间都是容煜自己在说话,叫人好生没趣儿。
“行了,你大病初愈不爱说话,朕这就走了。”
容煜起了身,正要离开,蓦地袖口被人拽住。
回过头,只见小孩儿一手抓着被子,一手抓着他的袖口,一双眼睛水汪汪的像是有话要说。
“怎么?”容煜静静看着他。
江逸白沉默了片刻,似乎是有那么几分赌的成分,启唇问道:“陛下,是拿我当弟弟么?”
这声“陛下”叫的好,叫的人心中生出无限怜意来。可瞧这小孩儿的神情,叫声“陛下”跟受了多大屈辱似的。
容煜看着他,墨色的眸子微动,“不然呢,你这小孩儿还要做我的长辈不成。”
“不敢。”
江逸白想了许久该在容煜面前如何称呼自己,像阿四一样自称“奴才”他是做不到的,所幸就不加称呼了。
明明说的是软话,可这背挺得却比谁都直
容煜一时间不知道那声“陛下”是发自内心,还是这孩子的计谋。
真是拿这人没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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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殿,汤池。
容煜泡在水里,顾云正坐在地上的矮桌旁嗑瓜子儿吃果子。
热水将人的肤色熏蒸得带了些波分色。水上是壮实却并不夸张的手臂,水下是无限旖旎的春光。
肌肤如玉,人亦如玉。容煜的样貌桀骜中带了些许先帝的书卷气,有那么几分谦谦君子的潜质。
原本阖着的眸子缓缓睁开来,容煜看着远处的烛火,问道:“你说那孩子在西云,当真就那么被囚在殿里十数年么?”
“千真万确。”顾云剥了手里的橘子皮,笑道,“陛下还担心那小太子呢,有这功夫担心担心自个儿吧。”
“朕怎么了?”容煜转过头看着他。
顾云嘿嘿一笑,道:“我今儿听见有几个臣子,蹿腾着太后要给你献美人呢。”
“美人……”容煜轻笑一声,道,“朕倒要看看是哪几位这么急不可耐,赶明儿知道了,非给他们家的公子们挨个儿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