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陛下这是铁了心了,要当那不为美色所动的佛陀。”顾云放下手里的橘子,凑到池边来道,“坊间有好多流言,有说陛下‘不举’的,不知是真的还是假的。”
容煜闻言,离他远了一些,“朕洁身自好,比不得顾总领万花丛中过,浑身的野花瓣。”
“这不一样,痴情是好,风流也不一定不好。臣的那些相好们都是些个好姑娘,不一定比那些达官贵人们家里的小姐差。”
顾云是和容煜一起长大的,二人私底下几乎是无话不说。这些个混话说给容煜听,也不怕他动气。
在顾云眼中,姑娘没有身份的区别,只有脾性的好坏。
容煜没再理会他,顾云这人,做什么都有理。
热水暖的人昏昏欲睡。
半个时辰后,容煜才起了身,修长的腿一迈,扯下屏风上搭着的锦袍,随意往身上一披。
顾云趁这时候瞄了一眼。
容煜察觉到他的目光,随口问道:“如何,看着像是有病么?”
顾云笑了笑,撒了手里的瓜子儿,拱手笑道:“龙马精神。”
“贫嘴,走了,跟朕去正殿,有几份密信给你看。”
“得令!”顾云高喝了一声,起身跟着容煜出了偏殿。
容煜披着衣裳出去,正好看见若白带着江逸白来汤池。
若白瞧见容煜,即刻行了礼。
容煜方才沐浴,衣裳穿的不仔细,领口处松松垮快的露出片雪白的肌肤。
从沙场上下来的人,胸口处有道粉粉淡淡的疤痕露了个头在外头。有些地方被水珠打湿,直接贴在了身子上。
江逸白的目光匆匆扫过,然后垂下眸子。
寒冬腊月的天,到底有些冷,不能在外头过多停留。容煜点了点头,不曾多言,带着顾云去了正殿。
江逸白的目光落在两人的背影上。
“陛下身侧那位是何人。”他低声问了一句。
若白打开偏殿的门,等人进去关紧大门之后,才开始同他说话。
这顾云的故事,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正殿,香炉子染了些艾草暖身。
容煜将送来的密信,放在了案上。
顾云看了良久,蹙眉道:“小裴三公子……”
容煜点了点头。
这信上的内容是有裴三公子前些日子的行踪以及安阳侯进宫的事。
两日前,安阳侯进宫告御状,说裴家三公子玷污了自己私生女的清白,要请容煜做主。
裴三公子裴印棠,是大将军裴亦的三子,最受宠爱,也一向风流。
可是派出去的密探皆显示,裴三公子两个月之内只去过一处花楼。别的时间一直都在襄王府与襄王切磋骑射,并没有机会见到这位安阳侯的私生女。
顾云咂嘴道:“这倒是怪了,哪有人会用自己女儿的名声开玩笑。”
安阳侯向来重视名声清誉,莫说是私生女,便是丫鬟也绝不允许出这种事的,更别提还怀了孩子。
这事,实在是蹊跷的很。
容煜看着桌上的几张纸,沉声道:“看来过几日得见小裴将军一面。”
诸多消息,他都得见过裴印棠之后,再做思量。
顾云用手托着下巴,道:“说来,裴亦将军是三朝的老臣了,行事做派确实嚣张。”
容煜不言语,只静静看着他。
顾云又道:“当年裴老将军跟着皇祖出生入死,可立下了汗马功劳。倘若此事是真的,陛下可不好做。若是放着不管,裴家必然更为嚣张。若是管了,管得不好,又寒了一众老臣的心。”
容煜揉了揉眉头,也在心下思忖着这件事。
从前只觉得沙场上的事才值得人困扰,如今安定天下,朝中的事亦是不可疏漏,稍有不慎,多的是生异心之人。
一月后就是太后的寿宴,偏偏在这时候出了这档子事。
“你去看看安阳侯的那位私生女吧,光明正大的去,就说是朕的意思。”容煜吩咐了一声。
“是。”顾云应下,就此出了大殿。
宣华殿的烛火亮了一夜。
容煜抵着额头,到天明才将将阖了阖眼。
此事事关两家的清誉,安阳侯在上朝之时并未再提起。
裴老将军仍在关外不曾回来,临下朝之时,容煜让阿四留下了裴家的三公子裴印棠。
西偏殿,架子上的鹦鹉啄着脚上的锁链。
容煜执笔在宣纸上写画着。
阿四进来低声道了一句,说三公子已经在外等着。
容煜点了点头,阿四这才去请了三公子进来。
三公子裴印棠是个好模样,清眸俊目,桃花眼一挑能叫整个盛京的女子丢了心魄。与他交好的襄王不到而立之年,两人家中均未娶妻,醉心山水,风流无限,叫人好不羡慕。
身着紫袍的人往殿前一站,正要行礼,容煜示意他不必守这些繁文缛节。
“前几日,安阳侯进宫了。”容煜开门见山,道了一句。
裴印棠即刻便明白了容煜的意思,他上前一步,道:“陛下,臣行得正坐得端,不怕他人构陷。”
“行的正,坐得端。”容煜闻言撂下手中的笔,定定看着他道,“好一个行的正坐得端,倘若你当真如此,又如何能叫安阳侯奈何得了你。亵衣和贴身玉佩都在人家手里,还说什么冠冕堂皇的话。”
容煜言罢,取来桌上的锦盒直接丢了出去。
雕花盒子甩开来,跌落在地上的是双鸳鸯的碧玉佩。
裴府的双鸳鸯玉佩是先帝御赐的,造不得假。
“这……”裴印堂摸了摸腰际,玉佩确实不见了踪迹,他沉默了片刻,俯身道,“上个月,臣便一直在襄王府中,襄王可为臣作证。那日打猎,臣说绘芳园地方小,比不得端王府的上北苑,襄王才想起皇祖曾说过,那地方本是要送给他的……”
“就是你蹿腾着襄王和端王争地的?”蓦地,容煜问了一句。
第8章
裴印棠道:“臣不敢,只是此事因臣而起罢了。”
原是打算用这事证明自己在襄王府的,不曾想容煜还追查此事。
“你这多事的毛病得改。”容煜从桌案后走出来,擦了擦手,问道,“宿在襄王府之前,你去过哪家花楼?”
“这……”裴印棠笑了笑,道,“正是盛京最有名的余香阁。”
“可记得那姑娘的模样?”
“这……臣当日吃醉了酒,不大记得了,一开始本是想去那里作画的,不曾想醉的一塌糊涂,就歇在了那儿。醒来时屋中已经无人了,陛下是觉得,这余香阁有问题?”
裴印棠反应过来,额间多了一曾薄汗。君子慎独,他这一朝不慎,便被人钻了空子。
容煜叹道:“安阳侯不像是那种人,可是世事难料,难保不是贼喊捉贼。襄王与你一向交好,他的证词算不了什么,你好好想想,余香阁侍奉你的那位姑娘到底是何人。”
“臣,知晓了……”
裴印堂松了口气,他很庆幸容煜没有听信安阳侯的一面之词。
“裴郎,你给朕一句实话,你在襄王府当真是骑马射箭,吟诗作画,再无其他?”
容煜看着他,一双眸子比那梅园冻结的湖水都要冷些。
裴印堂闻言,当即表了决心,“陛下,臣对大燕的衷心天地可鉴,日月可表。若是生了二心,就叫臣不得好死,明日就暴尸街头!”
“好了,别再说这些不相干的话,有这功夫去查查余香阁。”
“多谢陛下指点。”
裴印堂擦了擦汗,行过礼后退出了内殿。
阿四见人出了殿门,才俯身走进来,他到容煜身边,低声道:“陛下,派去的探子回来了,那日三公子确实去了余香阁,至于伺候的是谁暂且打听不出来。”
“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
容煜转身看着案上的写废的字,眸光敛了一敛。这个安阳侯,平日不在盛京,倒是小瞧了他。
天色尚早,路上的雪被宫人铲在两侧,容煜出了明安殿,一个人往宣华殿去。
未入殿门便有一个人扑了上来。
大腿上一紧,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抱住了他。
“正儿今日怎么跑出来了。”容煜俯身将正儿抱进怀里。
黎正是魏国的质子,去年春日来的。
容煜的后宫没多少佳人,各国因为借兵借粮送来的质子却不少。
小则四五岁,大则十七八,容煜都叫人好生照顾着。
正儿看着容煜,委屈道:“青玄宫宫里头没多少人,冷得很,正儿要哥哥抱抱。”
小孩子声音软软糯糯的,讨人喜欢的很。
容煜轻轻刮了刮他的鼻子,道:“有空多去长乐宫,太后喜欢你。”
“正儿去过了,正儿想哥哥了。”正儿伸手抱了抱他。
容煜笑了笑,将人抱进了内殿。
不远处,带着内侍的江逸白停在院子里静静看着正殿的方向。
“小殿下……”
“回去吧。”
瞧着容煜宫里也不像是缺人的样子,从前是他多心了。
身后的若水道:“陛下喜欢孩子,方才的小殿下是魏国的二皇子,年纪最小,所以陛下格外疼一些。小殿下今日是来给陛下送东西的,今日不去又拖到何日呢。”
江逸白深呼了一口气,问道:“宣华殿缺这些果子吗?”
若水老实道:“不缺,但缺这份情谊。”
容煜是有情人,偏偏周遭多的是无情的人。
君臣之情,手足之情,主仆之情。这些容煜不说出口,但一直都很珍视。
江逸白想了想,道:“咱们就在这儿等着。”
“您的病……”
“无碍。”
江逸白道了一句,挺直了身子。
他自己的病如何,他最清楚。
殿内燃了炭火,正儿围在炉子前看着上头的麒麟刻纹。
容煜见他不吃也不闹,问他道:“正儿今年也该去学堂了。”
“学堂?”正儿的眼睛亮了一亮,“学堂里好玩儿吗?”
容煜道:“自是好玩儿的,正儿可以瞧见别家的孩子,你们还可以一起玩儿。”
“那正儿要上学堂,哥哥送我去可以吗?”正儿问他。
容煜笑道:“若我闲了,自然可以。”
说来,江逸白那小子也早到了该读书认字的年纪。改日也去问问他,想不想要教书先生。
两个人在屋子里说了许久的话,午间传膳,还是阿四先发现了院子里的江逸白。
阿四想了想,先去殿内告诉了容煜。
容煜听见江逸白在外头,心下有些惊讶。
“这小子会等我?”
天寒地冻的,再把人冻坏了。容煜看着殿门的方向,旋即起了身。
“哥哥要去哪里,咱们不是要吃饭了吗?”正儿问他。
容煜道:“殿外还有一个哥哥,我带他来见你。”
“好,那正儿等着哥哥。”
正儿说罢,从雕花木凳上下来,静静站在一边。
殿外的雪下的不小,这几日少有晴天。
“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一出门,就见到了站在台阶下的人。
江逸白站得笔直,如那鸿鸣馆的翠竹一般。小孩儿手里拿着个手炉,看那通红的一双手,炉子应该也早凉了。
江逸白见容煜出来,略略动了动身子,并未说话。
容煜道:“你身子不好,若是再病着,岂不是雪上加霜。”
江逸白也不回答这个,只道:“多谢煜哥哥派人照抚,原是陈年旧疾,总也好不了,费心了。”
正儿叫他哥哥,只让人觉得可怜可爱,这小崽子叫他煜哥哥,听来倒是傲气的很,跟他称兄道弟,也算是有些胆量。
“有什么话,进来说吧,宫人们布了午膳你也用一些。”
江逸白闻言,只抬眸看着他,也没有动作。
“你还是怕我杀了你?”
江逸白摇了摇头,随即站在了容煜身侧。
只要容煜不越雷池,千般苦难他受得。
若水见江逸白总算服了软,心下也放松了一些。
三人进了内殿。
正儿还在里头等着,他看见江逸白,小嘴撇了一撇,直接过去将容煜拉到了一边。
“煜哥哥有新哥哥了,还会要正儿吗?”正儿童言无忌,说话一向直白。
容煜一把将人抱进怀里,笑道:“煜哥哥有天下,心中照样是有正儿的。”
天下。
江逸白看着容煜的眸光晃了一晃。
能轻易说出拥有天下这样的话,大概也只有容煜了。
少年意气风发,君临天下,容煜活成了他最喜欢的样子。
“还愣着做什么,再不用膳,要凉了。”容煜提醒了一句。
阿四闻言,为江逸白搬来了一个凳子。
若水这才将手里的盘子放在桌上,早起太后赏赐的东西,江逸白自己没有吃,留到了容煜回来。
容煜随手将正儿放在自己身侧的椅子上。
江逸白静静看着正儿,心中若有所思。
容煜觉得正儿这孩子比江逸白要好养,去年人过来的时候还不大记事,也没什么防备心。
江逸白这样被养在殿中十来年的,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解开这个心结。
江逸白静静吃着阿四给他布的菜,目光落在面前的排骨汤上。
他在思量,也在打算。
一个十一岁的孩子,在为自己的将来做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