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无辜的翰林大学生可还在吃牢饭呢。听说日日在牢里喊冤。天儿冷了,这牢里可不太好坐。
“你过来看。”沈明河突然想到了什么,从袖子里将迟音递给他的那张纸拿了出来。小心展开,一一在心里记下那上面的人名。
“又是一张?”沈落瞪大眼睛忐忑道:“上回的那张纸他口口声声说记的全是他的肱骨之臣,可咱们查出来,除了陈怀恒,一个干净的都没有。这次上面又有陈怀恒,你信吗?”
“信。”沈明河眨眨眼,白皙的手指一一划过,最终点在最后的那个人名上,认真说:“他已然答应了田进,田方时必须要救。”
沈落循着他的手指望去,果然看到“田方时”三个字遥遥坠在这张纸的最后,明显就是后来加上的。该是田进去求他之后,迟音特意加上的。
“那他倒真的愿意相信你。”沈落没想到迟音这次这么干脆,惊异到深吸了口气,才道:“他愿意把这些人都挑出来告诉你,若是你拿到了名单,直接去将人全杀了……”
那后果可真的是不敢想象。
“对。”沈明河慎重点点头。默记完了人名,利索端起茶壶,将纸塞进去,看着上面的字迹快速洇湿,直到那墨晕成一团,再分不清哪里是字。才有些恍惚,轻轻喃道:“他给我交付的是他最大的信任。”
……
第二日天气还是很冷。未落的树叶上着了不少霜,天空黑压压的,风吹得人彻骨的寒。迟音刚出屋子,揣着暖炉仍旧冻得流了鼻涕。王小五忙替他把披风拢了拢,赶着先谄媚道:“摄政王派的人还没来,不若您先进去等吧,门外风大。”
迟音打量他一眼,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嘴巴一抿,问道:“朕的撵呢?”
“皇,皇上,摄政王派人传话来,今儿天冷,出城路远,还是坐马车直接出宫的好。免得您出了马车被风吹。”王小五缩了缩脖子,小心翼翼回道。
自打上回迟音饶了他一命后,他的胆子好似变小了。人也安分极了,日日恨不得伏低做小,想着怎么伺候好迟音。
只可惜,今日的马屁可能拍错了。
迟音扭头看他,明明笑着,却看着渗人极了。“摄政王交代你的?他什么时候交代的?朕怎么不知道?”
“昨儿,昨儿半夜,沈大人过来亲自吩咐的。”
“他昨天是来吩咐你?不是来杀人灭口的?”迟音一抬手屏退了其他人,一步步逼近王小五,眼里灼灼道:“昨日你撞见了那么不得了的事情,沈明河如何相信你,连个反应都没有?该是说他信任你,还是说他知道你聪明?”
摄政王和皇帝,这两个本该分庭抗礼的人共坐一榻,若是让沈家知道了,沈明河吃不了兜着走。
可沈明河放着王小五进了屋,没有半点质疑。
“皇上,臣,臣昨日什么事情都没撞见啊。”王小五咽了口口水,望着迟音,心惊胆战回道。
“不愧是聪明的。”迟音哼一声,心里却是瞬间通透了。
上辈子他以为这王小五是沈家派来的人。沈家在的五年里,他捏着鼻子用了王小五五年。待到沈家被除掉后,立马把他也换了。
这才给了后来的刘海在近前伺候的机会。
现在回过头来想想。这一步步只怕都在沈明河的预料之中。刘海是他的人,现在的王小五也是他的人。
这人那么谨慎,无论什么时候,总是滴水不漏地护他周全。即便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哪怕自己上辈子没有殷勤跑去向他示好。
沈明河或许从未有想过自己会有对他投桃报李的时候。
他只是就这么一昧地做了。
马车没一会儿就来了,迟音眼看着沈明河探出身子,哪怕脸上不苟言笑,却还是递了只手给他。
作者有话要说: 捉虫,忽略
第28章 有愧
不起眼的马车快速行在官道上。马车里,迟音从一上来就直勾勾望着沈明河。
沈明河在看书,又宽又大的手紧紧拿着一本,时不时翻一页,连着头都没抬。白皙的脸因为凝神显得有些生人勿近。可那时不时眨动下来的长长睫毛又让人看了心痒痒。
迟音觉得沈明河是真好看。若不是权倾朝野的摄政王,只怕早早被媒人踏破了门槛,排着队给他说亲。
想到这里,表情一肃,端着脸咳嗽一声问道:“摄政王比朕年长不少,怎迟迟不见结亲成家。朕看你那屋里,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可是有什么内情?”
上辈子迟音对沈明河私事关心不多,只知道他娶田家小姐不成,后来流连花栈,玩得不亦乐乎。着实在京城里闻名遐迩,给那街头坊里增加了不少谈资。
只是他曾经听听也就一笑了之毫不在意的事情,现在仔细回想起来却觉得有些天方夜谭。
眼前的沈明河是端肃认真的,温柔妥帖的,哪怕平日在外人面前表现得狂傲不羁,可也丝毫没有传闻中的任何不良习性。他就像是黑夜里的云影,初看他时只觉得他毫无定质,一团黑雾。唯有靠近的时候,才会知道这人只行当行之事,月光一晃,便是灿生生的白。
“皇帝。”沈明河终于了抬起头来,朝着它微眯着眼睛,嘴角轻勾着,罕见笑了笑。只那笑容有些耐人寻味,笑得迟音心里发毛。
沈明河慢慢靠近他,仔细打量他一遍,看了他好久,才伸出手,覆在他白润的下巴上,然后顺着脖子,停留在他脆弱的后脖颈上,轻轻摩挲道:“你还小,听本王一句,即便想要在后宫纳人,也不能是现在。”
“谁,谁想要纳人了。”迟音在沈明河凑上来的一瞬间就僵了身子,待到那人靠近更是连呼吸都忘了。只觉得自己脆弱的脖颈被他一下一下地摩挲着,又是惊惧又是痒,待到反应过来之后瞬间憋得耳脸通红。
“再说了,朕又不傻。纳了宫妃,让自己身边藏污纳垢吗?”迟音低低讷言道,紧张得两手随意绕着衣角,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憋了半天,才扭头委委屈屈小声道:“朕只是想问问你可想纳妃,怎么就扯到朕身上了。”
“呵。”沈明河突然冷笑一声儿,眼里幽深似谷。因为离得太近,迟音甚至能感觉到他鼻端轻喷出来的气息吐在自己脸上,像是一阵火,灼得自己脸上热辣辣的。“皇帝,既然不傻,就该当知道,咱们现在在一条船上。你这宫中不能藏污纳垢,臣身边就能鱼龙混杂了吗?”
迟音倒是没想到沈明河会说出这个理由,下意识觉得有道理。可细想想又觉得他在搪塞自己。上辈子他不照样是想娶妻娶妻,想风流风流?还能横插一手,搅了自己的桃花。
迟音想到这里也不怕了,一把打掉他放在自己下巴上的手,大大方方扭过脸来,垂眼盯着他,幽幽道。“那这么说,反倒成朕耽误你了?”
“嗯哼。”
迟音脸朝过来了,沈明河反而挪开了视线,身子往后退了退,脸上不自然一红,收了手放在袖子里蜷起又放开。
“那可真是难为您了。”迟音假笑着,装作漫不经心道:“不若这样,您若是对哪家小姐嘱意,提前跟朕说说,哪怕不能娶,朕也为你照看好了。省得日后人家小姐早早嫁人。可怜堂堂摄政王一腔深情东流水,到时候追悔莫及。”
迟音嘴上说的容易,心里却是无奈的。
想想上辈子自己纳妃,礼部挑挑选选,宫里思量再三,待到自己点头应下。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千辛万苦选定了田家小姐入宫为妃。
却好死不死在入宫前夕才知道原来这位小姐是摄政王心有所属的。
吓得礼部当晚跪在自己门口,诚惶诚恐,不遗余力地跟自己说,这妃千万不能纳。
不能纳就不能纳呗,自己对纳妃也没什么想法,不过是为了堵住悠悠之口。即便选人的时候,也不过是随意应声,听凭安排。
谁能想到好巧不巧,他们正选中这一个呢。
只是这事情都已经摆出来了。自己不能纳,沈明河也没明目张胆地来叫板。反而是苦了姑娘,带着一身的传闻,找了家庵堂伴着青灯古佛去了。
当年这是明面上的传言。至于背地里沈明河怎么对人家姑娘付诸深情又在背后怎么金屋藏娇,他自然是不知道的。
不过,依照他对沈明河的了解,这个中隐情,倒是真的不好说,不好捉摸。
可不管怎么样,说不尴尬是不可能的。况且重来这一世,他早早上了沈明河的船,自然更不会夺人所爱,强人所难。这种事情还是要提前说清楚的好。
“不必了。”沈明河不假思索道。看见迟音水润润的薄唇不停动着,脸上一僵,抿着唇垂着眼再不说话了。
迟音心想这人也是个别扭的。既然喜欢,又为何不说出来呢?只得叹了口气,苦口婆心道:“朕说真的,你若是有喜欢的,可定要跟朕说。”
“为何要跟你说?”沈明河不知道什么时候咧开了离他好远。似笑非笑的,深深看着他,冷清清下巴一抬,漠然道:“皇帝,你逾矩了。”
得,不高兴了。迟音摸了摸鼻子,到底是闭上了嘴。
马车还在疾驰,迟音尴尬笑笑,看沈明河真的不理自己了,才佯装仰面叹息一声,恨铁不成钢地闭上了眼睛小憩。
他没看到的是,因为他的话,旁边的人始终紧紧捏着拳头,神情隐在昏黄的马车里,皱着眉沉思。
……
不知过了多久,总算是到了城门口,沈明河刚将马车帘替他撩起来。迟音刚抬眼便看到陈怀恒一人站在灞桥亭里,风吹胡须抖,和着旁边一排排光秃秃飘扬的枯柳树枝,既心酸又好笑。
“他在干什么?”迟音下意识地笑出了声儿,咧着嘴问着沈明河。
“陈太傅昨日传话说,他知皇上要来送一程,实感欣慰。可人多眼杂,朝中之变还未稳定,不知多少有心人想要对您不利,若知您来送行,恐生变故。是故,即便您真的来了,也莫要出现。灞桥别柳,不过聊表心意,看得到他安好便罢了。此去一别,切要珍重。”沈明河语气淡淡,只将那车帘又抬高了一点,低声说:“你若是想下去,便下去看看,臣皆已安排妥当了,不必担忧。不过,本王就不下去了。树大招风,现在局势,冲着臣来的可能更多。”
迟音突然就笑不出来了。沉默良久,才叹了口气,深深望了眼孤零零站那儿吹着风的老头。又看着沈明河强笑道:“罢了。此时离开是好事。咱们已自顾不暇,又何必多生事端。”
看来这辈子的沈明河比上辈子要艰难得多。曾经的他不惧生死,从不会为了谁退避什么。而今,自己在他身边,他比以前更为谨慎。
“好。”沈明河点点头。再不说话,只由着他看。
风声呼号,吹得没有枯树林唰唰作响。
马车再次动的时候,一个小厮从马车上取下一件披风,转身送给了风中的陈怀恒。
此去经年,再相见,遥遥无期。无论功与过,这年月,人人不易。
迟音放下车帘的最后一眼,看到陈怀恒披着披风,朝着他的方向磕了个头。
“京中草木皆兵,人人都在担心下一个身陷囹圄的是自己。刑部大牢已经满了。不少人改判了斩立决,即时处刑。所以,陈太傅是明智之举。”沈明河瞥他一眼,还是启唇解释道。“你放心,你属意留下的人,全都安然无恙。”
意思就是,他未属意的人,只怕凶多吉少。
迟音疲累地靠在马车上,闭着眼睛。只觉得嘴里发苦,不由得抓紧沈明河的衣服,有些绝望道:“这京中,竟然已经成了这样了?怪不得人人自危,怪不得连你也怕。”
他费尽心思想要替沈明河找一条温和的路,让他不至于在杀伐里被人横加辱骂。可这世道,又哪里有平坦通途?他早该知道,沈明河坐上了这个位置,便注定背负着这样的命运。
他不害怕,不后悔,他只是心疼沈明河。这是他的江山,这是他的臣。这人翻云覆雨,不近人情,手里染了别人的鲜血,皆只是为了他迟音。
他有愧。
“皇上,人命只有一条。即便咱们能不眨眼定人生死。可没有人会不珍惜自己的性命。”沈明河反握住他的手,目光沉稳。“狗急跳墙,困兽犹斗。而今有这样的处境,该是咱们早早已然预料到的。本王并不害怕他们来报复,本王只是……”
沈明河突然顿住,恬静从容的脸色微变,颇有些窘迫地偏过了头去,睫毛眨了眨,才轻轻道:“本王只是不想惹起不必要的麻烦。”
“是吗?”迟音有些恍惚,低垂着手,抿着唇再不言语。
第29章 割裂
冬日天黑的早,马车重新驶回干清宫的时候,四周早已经暗了下来。
迟音待马车停定,连招呼都没打便跳了下去。
把早早迎出来的王小五吓了一跳,忙搀着自家主子,替他掸了掸一身风尘。
“皇帝。”沈明河突然叫住他。随后跟着他下了车。
迟音下意识脚步一顿。刚想问出声,便看到沈明河将自己身上的披风摘下,一丝不苟地给他披上。
檐角廊间的宫灯早就被点亮了。一个个昏昏黄黄的,隐在夜色里绰绰约约。沈落就立在宫灯下,靠着柱子,静静看着他们,等他们进去。
晚风轻扬,沈明河的披风还带着他身体的温度,和他人一样温柔妥帖。
迟音静静望向沈明河,看着他如漆的眉,沉静的脸。有如月光皎皎。任他骨节分明的手替他拢好披风再熟稔地拍了拍他肩膀,再小声说句:“风冷,莫要着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