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泽生点了点头,并未说话,交给哑叔去处理。
哑叔没将翠儿送官,而是对她比划了两下,让她日后怀有良知,学着分辨是非黑白,并非主子说得全是对的,万万不可人云亦云,轻易被旁人操控了心智。
翠儿提着包袱感激落泪,站在外宅门口,求着哑叔把王秀禾的尸体交给她。王秀禾这些年虽然对方家不好,对翠儿却还有几分恩情,她也是被王秀禾在大街上买回来了,这些年管吃管住,没再让她挨饿受冻。如今人死灯灭,亲手将她埋了,也算彻底还了这份恩情。
哑叔点了点头,帮她推来一个板车,便不再管她了,又按着方泽生的吩咐遣散了方家所有的家丁,只留下周齐一个,回到了内宅。
柳二娘过来坐了一会便走了,付家还有大事等着她去忙,若是此次上京被陶胡两家在采买司抢去了风头,她岂不是白忙一场?
原本说是趁着清晨去郊外踏秋,如此一忙,两个时辰便晃了过去。
秋日当头,桂子飘香。
付景轩不愿意耽误这番美景,安排三宝找来一辆马车,又让哑叔帮忙买来一些糕点,揣着两本市井黄书,塞了两件御寒披风,备了茶具、棋盘、两坛果酒、一把竹笛,一件一件地如蚂蚁搬家一般往马车上挪。
方泽生早就出来了,穿着一身泼墨舞鹤的秋日衫,抱着几幅空白的画轴坐在马车附近,他只有这么几样东西,其余马车上满满当当的都是付景轩要带的。
付二爷正蹲在马车里清点物品,点来点去,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这车上该有的都有,就连方泽生挂在书房里那把许久没弹过的古琴都被他搬了出来。
那到底还缺了什么?
付景轩盯着那把古琴看了半晌,忽而挑了挑眉,从车上跳下来,直奔方泽生身边,猛地将他抱入怀里。
方泽生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下巴压在他的肩膀上,怔怔地问:“你做什么?”
付二爷眯眼一笑,“我还当是什么东西忘拿了。”
“原来是这一件。”
“最宝贝的。”
第42章
付景轩当着方泽生的面向来口无遮拦,如今表明心意更是肆无忌惮,想亲就亲,想抱就抱,欺负他一个瘸腿残废躲无可躲,只得妄自脸红。
哑叔多年没有离开过方泽生的身边,此时忙着处理家丁杂事,不便跟着,只得不放心地塞给他一个粗布荷包,让他好好带着。
付景轩挑开车帘见他忧心忡忡,安抚道:“周叔放心,由我看着方泽生,绝对不会有事。”
哑叔比划:并非只担心少爷,二爷也不可玩的太疯,万万不可像年幼那般如脱了缰似的让人担心。
付景轩见他指着马身大笑两声,而后摆出一派成熟稳重的大家公子模样,“周叔对我的印象还留在儿时,如今多少年过去了?我早就翻了几翻,大不一样了。”
哑叔费力地从嗓子里挤出一个“诶”字,比划道:是老奴眼浅,即便如此,也要注意自身安危。
三宝抱着一兜糯米糕爬上马车前室,坐在车夫身边,脆生生道:“周叔您就放心罢,凡事有我和这位车大哥,您和周齐好好忙家里的事,待我们后天回来捉几只秋日蚂蚱给您炸着吃!”
哑叔闻言笑笑,对着三宝那张来到方家胖了两圈的圆脸,挥手作别。
午后。
清风飒爽,霁色万新,“踏踏”马蹄迎着翠草新泥,一路迈上正阳大街,出了楚州城门,往郊外的曲山亭走去。
曲山亭并非一座亭子,如聿茗山一样,是处地名,位于城外五里,以一条九曲十弯的盘山道得名。山道尽头确实有一座亭子,只不过是后人为了应景单独修建的,并非古迹。
方泽生腿脚不便不能上山,付景轩便让车夫顺着官道一路走走停停,欣赏沿途风景。
沿途风光正盛,草木桥溪,农舍茶田。方泽生短了八年的见识,瞧见什么都觉得新鲜,偶尔挑开车帘子看上一眼,敛回目光,便要在脑子里过上两遍,仔细回味。他断腿的这些年只出过两次门,第一次便是跟付景轩去东市酒楼送陶先知离楚,那时根本没心思赏景,生怕付景轩收回了对他的心意,真的跑去南馆寻欢。
第二次便是这次,付景轩就坐在他的对面,哪都没有去。
想到付景轩,方泽生怔了怔,随即面无表情地放下车帘,端坐在车轩里。
付景轩从窗外扭过头,刚想跟方泽生说话,就见他一本正经地板着俊脸闭目养神,似是对凡间俗世漠不关心,不禁敲了敲手中折扇,惊喜道:“方泽生快看!这是什么?这东西我怎么从未见过?”
方泽生眉梢挑动,蒙在眼睑下的眼珠转了几转,没有睁眼。
付景轩见他不上当,随手捏着车帘子忽闪两下,跺着脚急促道:“快看啊!到底是什么?怎么自小都没见过?”
方泽生皱了皱眉,微微蜷起手指,沉吟许久,探着头,悄悄地睁开了一只眼睛。
这只眼睛不睁还好,一睁便瞧见付景轩不知何时来到他面前,扯着自己的脸皮说:“瞧见了吗?原来是位举世无双的付姓公子,落入了凡间。”
“噗。”
方泽生依旧闭着一只眼,想忍着笑却没忍住,只得用力抿着嘴角将头扭到一边,掩着鼻梁咳嗽一声。
付景轩知道他略有情怯,索性坐在他身边,挑开车帘陪他一起看。
马车悠悠而行,走得不紧不慢,拐入乡道便瞧见了一处果林,火红火红的石榴苹果坠满枝头,直叫人口齿生津,胃之向往。
付景轩喊了一声“停”,利落地跳下马车,来到果林附近溜达了一圈,果林无人看管,只在田间地头竖了几个稻草人迎风摇摆。付二爷左右侦察片刻,回到马车旁边卸下方泽生的轮椅,将他扶下车,又从车里翻出一个装有糕点的竹篮子,将糕点腾出来,拿着空篮子放在方泽生的腿上。
方泽生瞧见他这番举动就知道他要做什么,“主人家不在,还是不要随便动别人的东西了。”
付二爷大方:“无妨,倒时放下几锭银子就好了。”
方泽生自知劝不住他,也不愿往深处劝,想了想,便由他推着一起去了果林。
三宝自然也跟来了,站在一棵粗壮的石榴树下蹦着去够一颗熟透的红石榴。只是树长得太高,三宝又太矮,蹦了几下没够着,只得去想别的办法。
付景轩站在树下比了身高,而后撩起长袍下摆别在腰间,直接抱着树干爬了上去。
方泽生明知他会爬树,还是担心地抬起双手,虚虚地扶在半空,生怕他脚下打滑从树上摔下来,却没想付二爷身姿矫健,还如少年时一般灵活敏捷,三五下便爬到树上,对他挑了挑眉。
方泽生目光柔和,让他多加小心。
这厢站在树上,能摘到最红的果子,左右是要给钱,自然专挑最好的摘。付景轩摘完一个便蹲下来送到方泽生托高的竹篮里,不敢扔,怕扔不准再砸到方大当家的脑袋。
半柱香后,眼前这棵石榴树就要被付二爷摘秃了,刚准备爬下来换一棵欺负,就见不远处跑来一群举着锄头佃户,高喊着,“抓贼——!”
“抓贼啊——!”
付景轩先瞥了一眼没当回事,数了数跑来的人头,摸出钱袋——
嗯?钱袋呢?
付二爷眨了眨眼,找到还在另一棵树底下蹦哒的三宝,“你带了多少银子过来?”
三宝好不容易拽下一把树叶,听见少爷问他,忙摸了摸腰——
钱袋呢?
三宝一惊,急忙扬了树叶翻了翻胸口——
糟了!
“少爷!咱们忘带钱了!”
付景轩陡然一惊,千算万算竟没算到这一茬。远处的佃户举着锄头一哄而来,吓得付二爷急忙从树上爬下来,直直地往果林深处的草堆旁跑去,跑着跑着惊觉不对,一扭头,看到方泽生正一脸茫然地端坐在石榴树下的轮椅上,手里捧着满满一筐圆滚滚的红石榴,呆呆望着他……
翻墙爬树这事两人儿时没少发生,每次被长辈发现喊打喊骂,方泽生都紧紧地跟在付景轩的后面或是拉着他的手腕跑到他的前头。方才付二爷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还当方泽生有一双好腿,还能像以前一样紧紧跟着他。
赶来抓贼的佃户已然将方泽生围了起来,付景轩刚要往回返,就见方大当家不紧不慢地掏出了一个钱袋,递给了扛着锄头的佃户。
万幸哑叔有先见之明,临行前帮着多带了一些银两,才得以逃过比劫。
付景轩讪讪抚了抚鼻子,待佃户走后,回到他的身边。
方泽生瞥他一眼,没说话,不仅此时没有说话,而后在车上将近一个时辰,都没有说话。
景色也不看了,闭着眼睛好似睡觉。
“方才确实是我不对,一时心急把你忘了。” 付二爷避重就轻,没做具体解释,殷勤地帮他捏了捏肩膀,又帮他捏了捏腿,虽然他腿上没有知觉知觉,但二爷态度端正,对着他的脸说:“但做贼谁人不虚?一时慌了阵脚也是情有可原。”
方泽生不语,把头扭到一边。
付景轩见他有了回应,追着他一起扭头,“我跑到半路就想起你了,但那些佃户已经围了过来,我瞧着没有伤你的意思,才跟着三宝又躲起来的。”
此番画面跟儿时有些相似,相付景轩自小调皮捣蛋,常常闯些小祸。方泽生若不在,就由程夫人教育他。方泽生若是在的话,必定会为他背一些黑锅,或是帮他承担一些责任。且不说这黑锅和责任是不是自愿的,每每事发,两人都要气上一回。
若是付景轩错了,他便主动承认错误,若是付景轩没错,两人就僵持着谁也不理,直到忍不住了,才会别别扭扭地选择和好。
今次明显是付二爷的问题,左右得不到方泽生的回应,只得叹气,“要不然我从车上跳下去以死明志罢,也免得让你看着心烦。”
明知道他不会跳,方泽生还是睁开了眼,似乎这半晌想明白了一样,“也对。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付景轩见他开口,本想借机哄他,听到这话态度一转,暧昧道:“你承认咱们两个是夫妻了?”
方泽生顿时一愣,仔细品了品这句话,又慌忙地闭上了眼睛。
第43章
马车行至日暮,来到一座花木围簇的别院前。
这座别院是三宝租车时一并租来的,置于山野之中,招待闲游散客。
付景轩从车上下来,站在半人高的篱笆外往院子里看,院内陈设古旧,打扫的却十分干净,一张石桌,两棵古树,结茅草为庐,茕在山间小憩。院子正前方是一条平缓的江流,正后面依靠着一座巍巍高山,山顶上建有无名古寺,能听松声禅韵,可观日落江河,是一处寻访清幽的好地方。
今晚便在这里住下,屋内一床一榻,一张用饭的四角方桌,桌上摆着几副公家碗筷,若是自行带了家当便可收到一边。三宝把马车上的行李搬下来,一件件安置在屋里,而后又跑去院子里的厨房生火做饭,今明两天的饭菜哑叔都帮忙准备好的,简单煮一点白粥,再热一两个糖饼,便能凑合一顿。
这次下车,付景轩没有推着方泽生,而是将他交给了一路随行的车夫,自己在院中闲晃。半晌,车夫推着方泽生从院外走了进来,礼貌地将轮椅递还给他,颠颠跑去厨房帮忙。
方泽生始终没有出声,微垂着眼角,手指湿润,像是刚洗了手。
付二爷笑吟吟道:“都说了我来帮你,你偏偏不让。”
方泽生面颊通红,假意咳嗽一声,装作无事发生。
此时天色尚早,太阳还未彻底落下,付景轩来到屋里,翻出一早准备好的棋盘,放在纸窗前的木榻上,对方泽生说:“要不要对上一局?”
方泽生被他欺负了一路,此时终于有机会扳回面子,于是挑了挑眉,任他扶着上塌,依靠在窗前,捏起了一枚棋子。
执黑先行,付景轩占了先机。
说到棋盘造诣,付景轩对比方泽生稍稍差了一点火候,他小时候喜动不喜静,每每能安心坐下,都是由方泽生陪着,不然铁定坐不安稳,草草下几盘就要结束。他自认为早就摸清了方泽生的棋路,看似温温吞吞,实则处处留有后手,两人对弈常常五五开半,有时付景轩还能多赢一些,一目半目的,能让他欢快许久。
今次这局却一改往日路数,白子落盘便是杀招,击得黑子节节败退,不留一点情面。
终盘将近,再落一子便可定夺输赢,付景轩盘腿坐在棋桌前,两指夹着棋子斟酌许久,终于落在一处空位上。
方泽生嘴角微扬,刚要落子收盘,就见付景轩急忙抓住他的手腕,耍赖般地将方才落下的那枚棋子又捡了回去。
......
“这子不算,容我再想了一想。”
这一想,便想了小有一炷香的时辰。
三宝端来的饭菜早就凉了,见两人不吃,换了几块可以果腹的甜糕,点燃了一盏小灯。
方泽生趁着付景轩沉浸棋局,静静看他许久,眼中除了灼灼灯影,还有一抹无处可藏的放任宠溺。
夜半虫鸣,付景轩还未将棋局解出来。
方泽生挑了挑灯芯,“先睡罢,明日再解。”
付景轩问:“可是死局?”
方泽生说:“有一处可破。”
付景轩本想问他,少顷,摇了摇头,将棋子放在桌上,扶他来到床边,宽衣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