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将军再好好想想,凡事需三思而后行,”赫钟隐负手而立,淡淡笑道,“入我的门,便要守我规矩,不可行欺师灭祖之事,若是犯了错事,我打也打得,骂也骂得,小将军若承受不住,万万不要勉强自己。”
话音刚落,他未等陈靖回话,整个人施施然飘走了,陈靖愣在原处,直冻的瑟瑟发抖,半晌才清醒过来,啪一声合上大门。
这大哥从哪找来的先生,忽冷忽热忽好忽坏,一盆热水顶上,又一盆凉水浇来,直折磨的他瑟瑟发抖,多裹了两层被褥。
大哥以前请过不知多少先生,他稍微使点手段,那些先生便被气的勃然大怒,卷铺盖愤而回家,这回这位先生眼见不好对付······不知为何,陈靖并不想对付他。
或许是因为这先生风姿俊秀,作画栩栩如生,或许因为这先生笔力刚劲,写得一手好字,或许是因为······他身上有那少年的影子。
明明······长相并不相似。
陈靖思前想后,想不出个所以然来,这床榻上头铺了几层床褥,还是将他硌的脊背生疼,坐立不安辗转反侧,后半夜他落进雪里,浑身沁满寒凉,怀里却钻进一条赤|裸游鱼,这鱼儿肤色雪白,如一匹绸缎,蹭的他身上火热,似烈焰焚烧,头皮脚面麻痒难耐,万蚁在胸口舔|舐啃咬,他腰背被这鱼儿缠紧,两人呼吸相闻,热浪滚滚,他忍耐不住,将鱼儿扑进雪里,指头向上摩挲,触到浅碧色的猫儿眼,那双眼微微眨动,鱼儿张开红唇,含住他的指尖。
陈靖摔在地上,骤然睁开双眼。
这里哪有雪地,哪有猫儿鱼儿,只有一张冷冰冰的床褥,并一个旗杆耸立的自己。
陈靖大口喘|息,待在地上半晌不敢动弹,直到热意褪去,才恍惚攀爬起来,拿冰水拧过毛巾,囫囵扑在脸上。
可不能再这样了,活像被鬼怪蒙了心智,话本里说古时候有那金发碧眼的灵物,惯会化作美男子美女子,吸人精气作怪,陈靖心道那少年必不是精怪,可自己若被心魔迷了神智·····实在辜负少年救他的心意。
毛巾湿了又干,干了又湿,陈靖抹净身体,披衣走出屋去,窗外晨光微明,他漫无目的游走,行到府中池边,蹲下来拾起石子,唰唰飞出几个,石子在湖面跳跃,荡出圈圈涟漪。
眼见时辰将近,他回房换好衣衫,束起发冠,托起婢女呈上的六礼,缓步向祠堂行去。
远远见到一个青衫墨发的背影,孑孑立在院中,赫钟隐青冠束发,手握纸扇,回首笑道:“阿靖来了。”
陈靖一怔,发觉先生对自己称呼变了,他便也毕恭毕敬,俯身作揖,向前呈上六礼:“师父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赫钟隐沐浴净手,接过六礼,虚扶陈靖起身:“弟子不必拘礼,既入我门下,从此便以师徒相称,为师平生所学之术,必倾囊传授与你。”
陈靖俯身再拜:“弟子拜谢师父。”
陈瑞远远在树后立着,负手冷哼一声:“亏得没惹出什么祸事,若是再气走一位先生,我必揍得他满地找牙。”
周淑宁哑然失笑,抬手揉他肩膀:“阿瑞在我面前,何须再绷着脸面,看你筋肉凝结,昨夜辗转反侧,怕是半夜都没有睡罢。”
陈瑞握住夫人柔荑,哑声叹道:“叫夫人见笑了,爹娘留下这混世魔王,连累夫人为他烦心。”
“阿瑞何出此言,既嫁入陈家,你是我的夫婿,阿靖便是我的弟弟,”周淑宁道,“姊姊关心弟弟,哪来什么烦心。”
“今日风大,我扶夫人回去,”陈瑞道,“身子刚好,莫在外头受寒。”
“今日便能下榻,还要好好谢谢赫先生才是,”周淑宁由着陈瑞搀扶,缓缓走向听湖小筑,“我这几年与药为伍,药汤水一般往肚里灌,喝什么都觉不出好,有孕之后更是疲乏,一日能睡数个时辰,喝了赫先生给开的三副药方,晨间醒来竟神清气爽,不想卧在榻上,只想出来走动。”
“夫人放心,我已着人备上厚礼,送与先生府上了。”
赫修竹顶着两只炭火烧成的黑眼圈,在院中坐立不安,晨间公鸡未鸣,上次那位身披甲胄的黑脸大爷便闯入门来,这次倒不是捉他走的,而是搬来金银玛瑙玉石若干,洋洋散散摆满院中,压得草叶弯折,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找不出来。
龙当才完成任务,带人回将军府了,留赫修竹在院里欲哭无泪,揪的脑袋如同鸡窝,墨发根根竖立。
爹爹这是怎么了,那将军府里莫不是还有什么没出阁的小姐,见了爹爹惊为天人,霸王硬上弓把人占了,事后良心发现,送来这些聘礼?
爹爹之前说什么醉后放纵,要给他留下什么兄弟姐妹,不会是真的吧?
赫修竹心中惴惴,眼前已浮现一个嗷嗷待哺的胖娃娃,爹爹一手拎着酒壶,一手拎着篮子,见了他醉笑一声,抬手丢过篮子,眼见篮子要落入河里,他连滚带爬扑去,黏了满身土灰,被篮子砸个半死。
篮子里的娃娃嚎啕大哭,小腿四处挣动,他慌忙揭开薄布,里头那娃娃金发碧眼,玉雪可爱,似个肉乎乎白面团子,展开两臂咿咿呀呀,眼含泪珠要他来抱。
他慌忙抱起娃娃,急的手忙脚乱,护头护不住腚,那边爹爹扬脖灌酒,气运丹田打个酒嗝:“不错,给你养罢。”
赫修竹打个激灵,爹爹和娃娃消失不见,奇珍异宝照旧堆满院落,与之前别无二致,赫修竹认命抬手搓脸,在院中忙成陀螺,将珍宝收拾起来,等爹爹回来处置。
第18章
陈靖原本以为成了这先生的弟子,先生会把他按进书房,让他研墨磨炼心性,因为之前几位先生都是这么做的,可赫钟隐并未如此,他要了杯热茶,捧在唇间浅酌:“平日做些什么,今日便还做什么,我与你一道过去。”
几位家臣面面相觑,心道少爷平日都左夹鸭右夹鹅,大摇大逃翻墙溜走,进山撒野去了,这会要是真领着先生出去······回来屁股开花的不止少爷,他们各个都跑不了。
似乎觉察到家臣们的腹诽,陈靖拢臂为拳,轻声咳嗽:“往日大哥会去演武场教我,今日他有事脱不开身,我自去演武场操练,先生若想看看······便去竹亭坐罢。”
赫钟隐并未在竹亭歇着,而是负手立于演武场外,看陈靖在里头翻转挪腾,骑马射箭摔跤,样样操练过来,陈靖目力极好,臂力更强,有百步穿杨的本事,舞起长刀更是虎虎生风,一招一式颇有风采。这功夫在外头并未见过,想必是陈家一脉传承的功夫,招招到肉直取命门,家臣们陪陈靖练武,陈靖次次手下容情,卸去半数力道,以免伤到家臣。
这般操练一番,家臣们各个气喘吁吁,跑的跑躺的躺,横七竖八瘫在地上,狗咬屁股般起不来了,陈靖在场内来来回回,踢踢这个拨拨那个,扬声不耐喝道:“找几个会喘气的过来!”
话音刚落,眼前飞过一袭青衫,赫钟隐脚尖触地,施施然落在对面:“为师陪你过上几招。”
“师父莫要勉强,”陈靖拱手作揖,挺直腰背,一对虎牙飒飒生威,“操练起来拳脚无眼,弟子怕伤到师父。”
“徒儿好生威风,”赫钟隐退后半步,唰一声打开折扇,做出起手姿势,“既是如此,让为师看看你的本事。”
这话激起少年心性,陈靖摩拳擦掌,握拳猛攻上去,先生虽让他全力以赴,他仍留了几分力道,先生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想必平日无暇练功,说不定弱不禁风,只能做出些花架子······他一拳上去,活生生扑了个空,眼前身影似水中月梦中花,触到便消失不见。
陈靖眨眨眼睛,低头看向掌心,先生适才明明站在这里,晃眼便消失了?
赫钟隐踏上木桩,负手而立:“再来。徒儿吹嘘一通,难道就这点本事?”
陈靖被戳到痛处,少年心性上来,提起十分力气,挥拳猛攻上去,他拳脚带风,额角青筋崩出,次次冲命门击去,家臣们纷纷逃到场外,扒着栅栏往里头看,各自捏了把汗.只见场内青衣飘飘,两人一攻一守,一进一退,陈靖力道刚猛,拳拳到肉,赫钟隐闲庭信步,翻转挪腾,一刚一柔不知缠斗多久,陈靖挥拳时控不住力道,惯性向前冲去,观战家臣们惊声尖叫,眼见着要扎破额头,后颈被人拽住,一股风拖他向后,助他踉跄立在场中。
“我输了,”陈靖汗如雨下,眼眸却亮晶晶的,活像吃了蜜糖,“先生好身手,弟子甘拜下风。”
平日里家臣们哄着他玩,大哥不屑陪他操练,他一身气力无处可用,日日踢木头泄愤,现下先生愿真心实意陪他打上一场,他心里是极开心的。
赫钟隐扶好发冠,抖落身上沾染的尘土,弯腰拾起一根树枝,敲敲陈靖肩头:“阿靖,我问你,练武是为了什么?”
“为了替父报仇,”陈靖沉声吐息,双眼灼灼如星,“我父亲一着不慎,败于北夷可汗兰赤阿古达之手,在战场上身首异处,此番大仇不报,阿靖誓不为人。”
耳边咯吱一声,那树枝竟被徒手攥裂,化作几截脆皮,零星洒在草上。
先生脸上有一闪而过的煞白,似被人用沾湿的宣纸覆上,覆住口鼻眼睛,令他无法呼吸。
陈靖摇晃脑袋,揉揉眼睛:“先生······”
待眼前重获明晰,先生神色如常,适才那失态如疾风掠过,恍惚便不见了。
“若真大仇得报,”赫钟隐淡道,“你又待如何。”
若真·····
“不知道,”陈靖摇头,他从没想过以后,“先生,我不知道。”
“阿靖,你力道刚猛,然韧性不足,”赫钟隐俯身弯腰,捡起一枚新枝,在土上寥寥几笔,勾勒两面阵营,“古语道一而鼓,再而衰,三而竭,若有一天你率军闯入敌营,敌人不与你正面对垒,而是绕到你大营后方,烧你粮草毁你马匹,再将你阵营冲破,分成几截各个击破,届时你待如何?”
“我便鸣鼓放火,令人全军出击,不得后退半步,”陈靖道,“谁敢临阵脱逃,乱箭送他上路。”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赫钟隐叹道,他扬起树枝,在陈靖肩头猛敲三下,凿出几道红痕,“世上莽夫千万,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有张有弛有勇有谋,方是万全之道。”
陈靖俯身拱手,毕恭毕敬行礼:“多谢先生赐教。”
眼见到了晌午,赫钟隐并未同陈靖一道用膳,他沿着陈瑞曾指给他的路线,独自往药堂行去,这将军府初来时看不出什么,多住几日便发现里头曲径通幽,九曲十八弯似的,走起来极易迷路,想来这里是边关重地,里面还藏有这些奇珍异宝,便是设有九九八十一道迷阵,也是说得通的。
药堂在品茗小筑后面,掩在丛林之间,来回只有一条小路,仅供一人通过,丛林内外有重兵把守,赫钟隐拿了将军令牌,才得以畅通无阻,进入药堂里头。
陈瑞所言非虚,这药堂里有往来商贩供来的珍稀药材,有永康城外太行山才有的金角银叶,还有朝里赏下来的大还补丹若干······
这些在外面价值千金都求不来的珍材,在这里却堆成小山,要小心翼翼摸索,才不至暴殄天物。
赫钟隐配了几剂方子,将它们捆成药包,拎在手里出来,他且行且停心神不属,不知走了多久,清醒过来不知停在哪里,抬头只见一处山洞,洞外鸣鸟啾啾,脚下流水潺潺,几条小溪蜿蜒潜行,水珠击打碎石,溅出噼啪鸣响。
这里泥土芬芳,凉风习习,目之所及无一处受人工雕琢,鼻间飘来草木溢出的雅香,赫钟隐四处看看,弯身步入洞中,这洞里满是水藻,里头滑腻腻的,水里有几条金色发光的小鱼,在河里吞吐泡泡。
他弯腰俯身,抬掌拨弄水流,这小鱼似受了惊吓,尾巴一甩钻入砂砾,再也看不到了。
赫钟隐扶膝起身,径直走出洞口,再向前又是一条仅一人通过的小路,他沿小路走出丛林,刚踏出半步,身旁淅淅索索,兵戈铁甲叱声不断,十几名全副武装的将士过来,将他团团围住:“你是何人?”
这些人身披甲胄,手持钢枪,身上隐含杀气,显是在战场里与人真刀真枪厮杀过的,不带半点通融,他们神情冷肃,为首一人走上前来,如一座铜像,阴影沉沉压来,罩在赫钟隐身上:“从哪闯进来的?”
开过光的冷刃洒下寒芒,刺的人两眼微眯,赫钟隐明白这些人是动真格的,若他哪句话说的不对,这刃锋便会从天而降,削掉他半颗脑袋。
“我是将军请进府里的先生,腰间还有将军赐予的令牌,”赫钟隐摊开两手,侧过半身,“你们可以带我面见将军,是真是假一问便知。”
为首之人走来,捏住他腰间令牌,翻来覆去看了又看,再抬眼时神色和缓,从布袋里抽|出黑绸,系住赫钟隐双眼:“得罪了,我等奉将军之命驻守在此,除将军之外,不允任何人靠近此处,先生且回吧,我送先生回去。”
他们上来几人,有一人将赫钟隐送进布撵,陪他坐在里头,赫钟隐目不能视,被布撵颠的左右摇晃,不知多久才被放下,那些人悄然隐退,脚步声听不见了,赫钟隐等了半个时辰,才将布条解下,待眼前恢复清明,他还站在药堂前头,适才那山洞游鱼,溪谷凉风如海市蜃楼,倏忽便看不见了。
赫钟隐主动去寻找陈瑞,与他说了适才发生的事,陈瑞神色凝重,指头轻捻佛珠,半晌才道:“先生无意中闯入的是我府中秘地,只能我亲自前往,其余人等只要靠近,即刻格杀勿论。此番令先生受了惊吓,我心中惭愧。先生且要记得,入药堂时走哪条路进去,出来便要按原路返回,莫要东张西望,再次误闯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