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靖对今后的所有憧憬,都与他有关,小将军如此纯粹热忱,不顾世俗礼法,不惧旁人目光,要将他留在身边。
赤子之心若被彻头彻尾的谎言击碎······
兰景明捏住陈靖袍角,嘴唇剧烈哆嗦,从未如此后悔。
宁可带人硬闯,是死是活听天由命,也不该偷溜进来,弄得如今进退两难,直如火上蚂蚁。
“你再歇歇,我带人往下一家去,”陈靖松开手臂,要将人按进被褥,“今夜之前要将所有发热的人抬进棚里,再迟要来不及了。”
“我与你同去,”兰景明慌忙伸手,揽住陈靖脊背,鼻尖蹭他面颊,“这点伤不算什么,城里人手不够,恐怕会出乱子。”
陈靖犹豫片刻,掌心被少年握住,狠狠捏在手里,抬眼撞进那片墨黑湖泊,劝告的话堵在喉口,什么也说不出了。
“好罢,”陈靖回握少年,“诸事繁杂,我做不到面面俱到,你自己多加小心。”
将军府内人声嘈杂,外面有人跑来跑去,周淑宁月份大了,前一夜用了几口糕点便回来睡了,只是睡不安稳,做了几个噩梦,晨起时再躺不住了,把陆文墨叫来身边:“外面怎么回事,为何如此吵闹。”
陆文墨听将军吩咐,断不会实话实说:“只是元日到了,请来舞狮队前来筹备,人来人往有些吵闹,夫人醒的早了,且再歇一会罢。”
周淑宁沉下脸色,眉头微拧,目光转向外面,扶塌想要起身,陆文墨忙上前扶住,要将人送回被褥:“夫人临产之日将近,这一胎来之不易,是将军渴盼以久的血脉,万不能再出差池。”
“那便如实说给我听,”周淑宁道,“若是推三阻四,顾左右而言他,我只能亲自出门。”
偌大一个将军府里,除了将军便是夫人,若是夫人执意出去,无人真敢拦她,陆文墨心知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只得硬着头皮,挑挑拣拣说了,周淑宁静静听着,眉头越拧越紧:“将军此刻正在城门前调兵遣将,是也不是?”
“是。”
“阿靖正挨家挨户寻找病人,将人送入棚中,是也不是?”
“是。”
周淑宁看她半晌,脸色忽明忽暗,蓦然启唇怒道:“将我甲胄取来。”
“夫人!”陆文墨登时抬头,“此事万万不可!赫先生千叮咛万嘱咐过的,要您好生静养,外面疫病蔓延,您万万不能出府!”
“此事需从长计议,”周淑宁扶腰起身,自塌下取来束带,咬牙勒在腹底,“文墨,自嫁入将军府那一日起,我便不是从前的周淑宁了。我是将军府的夫人,自该独当一面,为将军免去后顾之忧。眼下正值元日,朝中风起云涌,城里鱼龙混杂,难免有人伺机捣乱,烧杀抢夺也未可知。取甲胄来,着人给我穿上,你亲自出去点人,叫众人在听湖小筑等着,一切由我安排。”
话已至此,陆文墨再说不出什么,一步三回头挪出门去,犹豫推门离开,两位婢女来给周淑宁穿好甲胄,周淑宁提口长气,转身走出卧房,进库房握住将军留下的宝剑,向外拉开半寸。
剑刃映出寒芒,在日光下晃晕人眼,她收剑入鞘,挺直腰背,疾步走出库房。
陆文墨行事利索,动作极快,已将众人集合在小筑外头,周淑宁来回扫过两圈,冷冰冰道:“王婕舒在哪?”
王婕舒是朝中赏赐给将军的妾侍,进府后都住在东边院内,日日都会来给夫人请安,周淑宁不是嚣张跋扈的夫人,但也不会拉拢她们,往日里她们井水不犯河水,互相毕恭毕敬,此刻周淑宁连名带姓叫人,显见是动真怒了。
其余几位妾侍面面相觑,缩成鹌鹑不敢说话,周淑宁再无耐心,捏住剑尾向上一拔,寒芒一闪利刃出鞘,剑尖如风猛甩过去,停在刘侍妾颈边。
刘侍妾大惊失色,两股颤颤,口中惊呼一声,险些软倒在地。
她平日里与王婕舒最为交好,两人如胶似漆,同进同出,黏的好似一人,周淑宁不信她一无所知,那剑尖向内半寸,割破娇|嫩皮肤:“将军不在,我便是府里的掌事人,生杀大权由我一人做主,今日你便是死在这里,也无人为你入殓。”
“我不晓得,我不晓得,夫人饶命,夫人饶命!”
剑刃毫不留情,寸寸向内推去,刘侍妾瘫倒在地,挣扎大哭出声:“她跑了,她跑了,她才跑出去了!她说将军府完了,永康城完了,她要回娘家去回皇城去,再也不回来了!”
她两手抱住肩膀,哭的瑟瑟发抖,周淑宁知晓不止她有这样的冲动,眼下人心惶惶,谁不想逃到城外?只是这疫病非同小可,若一人两人逃出,十人百人逃出,附近城池谁都不能幸免,后果不堪设想。
她二话不说,提剑向府外奔去,几位家臣跟在后面,被她派到各处寻人,王婕舒素爱涂脂抹粉,身上总有花香,再加之奔跑出来慌不择路,来不及抹掉脚印,在巷中便被人堵住。
前方有家臣虎视眈眈,王婕舒惊叫一声,慌忙向后奔跑,没跑几步眼前白光一闪,周淑宁拔剑出鞘,直横到王婕舒面前。
王婕舒倒退两步,后背撞上墙面,身上瑟瑟发抖,险些呕出血来。
“回府里去,”周淑宁横剑出声,自齿缝挤出声音,“与我回去,今日之事便到此为止。”
王婕舒大口喘息,向后挪动两步,那剑刃逼得更紧,不允她逃脱半寸。
“别以为你拿剑吓我,我就不敢逃了!”王婕舒咬牙跺脚,目眦尽裂放声吼叫,“你们愿死便死在这里,凭什么拉我垫背!将我们迎入府中,从来不碰我们,你们将军府功高盖主,死活不肯放权,朝中谁不忌惮!你们便是朝廷的眼中钉肉中刺,还能猖狂几天?等你们被寻到把柄满门抄斩,我等岂有活路?倒不如一头撞死!”
话音未落,她猛然向剑刃撞来,周淑宁急忙撤剑,被她撞得后退两步,侧腰撞到墙上,腹部向下一颤。
赶来的家臣送出手刀,一掌击在王婕舒颈后,将她击得两眼上翻,软绵绵倒在地上。
周淑宁松开宝剑,剑身咔哒一声,重重摔在地上。
家臣慌忙上来扶她,周淑宁面青唇白,眼前发黑,腹中阵阵绞痛,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王婕舒好歹也是将门之后,古话说虎父无犬女,怎养出这么个不识时务的糊涂蛋来。
眼下内外交困,将军现如今还未回来,想必城门口人声鼎沸群情激奋,着实不好抵挡。
将军府决不能再出乱子。
“今日出来,是做什么来了。”
周淑宁推开家臣,收起宝剑入鞘,四下扫过一眼。
“回夫人的话,吾等随夫人出来散心,打算买些珠宝首饰,外头风霜太冷,此刻便回去了。”
家臣低眉回道。
“回去罢。”
周淑宁走在前头,小腹阵阵发紧,向下坠得厉害,她不敢抬手抚摸,只能在心底默念,竭力安抚胎儿。
宝宝,坚持住。
你爹求佛求道,盼星星盼月亮,不知盼了你多久。
你可要······好好出来见他。
第44章
城里人心惶惶,家家户户大门紧密,集市上花灯糕点尽数散了,灯笼葫芦乱作一团,全被踩的黑乎乎的,看不出原来模样。
即便官兵们再三叮嘱,仍有人不断蹿来跑去,在集市间各处游走,搂起东西就跑,追都追不住的,陈靖被闹的焦头烂额,拎起两个小贼吊起来抽,直抽的皮开肉绽,才勉强震住局面。
几条河的河水尽被抽干,家畜就地掩埋,外面的棚里很快搬进去百十号人,许多郎中主动进去,在里面忙的脚不沾地,还有不少怎样都不敢进的,在外头团团打转,伺机想要溜走。
每隔几户便有人风寒发热,咳咳咳嗽不停,兰景明手下不停,从晌午忙到傍晚,连口热水都来不及喝,眼见棚里病人愈来愈多,他趁陈靖无暇他顾,主动请缨来到棚里,学着郎中模样给病人端茶倒水,帮病人更换被褥。
棚里有股浓郁的烂豆渣味,熏得郎中们睁不开眼,待一会便要跑出去呕,兰景明面不改色,学的有模有样,病人们大多爬不起身,躺在那呵呵喘气,见人过来便眼中含泪,胡乱挥舞手臂,嘟囔想说什么,兰景明半跪在地,静静听他们说,待他们气力耗尽睡着,再帮他们掖好被褥。
眼见天色将晚,棚里病人住不下了,外头还在搭新的棚子,兰景明正给人喂水,后背被人轻拍一下,他打个激灵猛然回头,一双包裹在布巾里的眼睛弯成月牙,傻乎乎冲他笑着。
他怔愣片刻,冷哼一声,转头接着喂水,喂好后猛走两步,不知怎的心中不爽,恶狠狠疾冲回来,揪住那人后颈,硬给人拖出棚子,松手丢到外头。
“谁让你来的,”兰景明满不耐烦,抬脚踢赫修竹屁股,给人踢个踉跄,“不好好在家躺着,出来送死有意思么。”
赫修竹咳咳咳嗽,差点被踹出个狗啃泥来,他揉着屁股转回脑袋,在怀里摸来摸去,摸出一瓶药膏:“姑娘,这是我新调的冰肌玉露膏,疗效极佳药到病除,你试试抹在脸上,保准恢复如初。”
“没什么大不了的,”兰景明探舌舔舔唇角,伤口早结痂了,“你爹怎会放你出来?”
“爹说这不是寻常疫病,是有歹人暗地里用了焚心蛊,那蛊毒无色无味不好觉察,等中毒之人口舌生疮,才会散出烂豆渣味,”赫修竹挠头,“我很早就被染上了,适才用龙蝎草暂且压制,不会染给旁人,若是想恢复如初,要等爹爹配出解药才行。”
“那解药······很难配么?”
“这我就不晓得了,我才疏学浅,爹爹说了也听不懂,”赫修竹两手一摊,破罐子破摔仰在地上,“多活一日便是赚的,这城里难民无数,爹爹定会尽全力的。”
话音刚落,他想到什么,手脚并用爬起,保持跪在地上的姿势,两手贴在额上,啪嗒一声砸上土地,给兰景明行上大礼:“姑娘息怒,我代爹爹给姑娘赔罪,爹爹年岁不小性子顽劣,遇事极易冲动,竟对姑娘如此粗鲁,不知怎么赔罪才是······”
“他不冲动,”兰景明淡道,“也不粗鲁,与你有关才会这样。”
赫修竹一时噎住,隐约从风中嗅到醋味,再嗅嗅又不见了。
“待此事平息,定让他登门给姑娘赔罪,”赫修竹毕恭毕敬,“姑娘你······怎么也在这里,这里着实危险,还是回将军府罢。”
“你能过来,我怎就不能过来,”兰景明哼道,两手环在胸前,“莫再叽叽歪歪,你爹约莫在药铺抓药,你是偷跑过来的罢。”
赫修竹被抓个现行,抬手抹掉冷汗:“姑娘给在下留些颜面,莫要告诉他人。”
“回去,”兰景明上前两步,拎住赫修竹后颈,“回去歇着,若是在这里有个三长两短,我骨头真要被踹断了。”
那两下痛入心扉,他不想再品尝了。
“姑娘姑娘,我这层皮要扯掉了,”赫修竹龇牙咧嘴,摇头摆尾挪开,“我本来在另外一个棚子,来找你只是碰碰运气,这药膏你既收下,我绝不会再靠近你。我躺着坐着站着都一样的,若是阎王执意收我,在哪收都差不多。”
兰景明登时给气笑了:“那我送你上路好不好?”
赫修竹后退两步,连连摆手:“不敢不敢,姑娘且去忙罢,我回去了。”
“等等,”兰景明升起怒火,沉声吐息,“常人若水性不好,遇到河潮都会避开,你为何偏向里闯?”
“姑娘,我好歹也是七尺男儿,总该有个归宿,”赫修竹侧过半身,歪头笑道,“胸怀壮志之人若征战沙场,定想马革裹尸,不想老死榻上。我拿不起刀枪棍棒,唯有诊脉瞧病这一技傍身······”
赫修竹抬掌揉脸,半晌瓮瓮无声:“姑娘别拦我了。”
棚帘哗啦一声,赫修竹掀帘进去,那棚门似一张巨口,将他吞噬进去。
兰景明怔怔立着,一时有些恍惚,脚下杂草随风翻涌,扎的脚踝发痒。
“疯子,”兰景明咬牙切齿,一脚踹飞石子,“疯子,一家子全是疯子。”
动作间扯到胸口,他呸出一口血水,转身掀帘进去,走入另一间棚子。
怀里的药瓶紧贴皮肤,沁出一抹寒凉,兰景明坐立不安,拧眉挖出一块,夹在指间碾碾,抬手按在颊上。
凉意沁入肌骨,火辣辣的蜇痛被冰凉压下,偃旗息鼓缩回,不敢再冒头了。
他在这面堵着一口恶气,不想再理那不识好歹的赫修竹了,可心里这么想着,腿脚却并不听话,总是忍不住拐进隔壁棚子,拉开帘子敲上一眼,看人没事再转回去,回自己那间棚子奔忙。
这般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暗沉下来,朔朔风声舞动,吹得人心口发慌。外面熙熙攘攘,像是有什么人围过来了,兰景明心神不稳,匆匆掀帘出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素白的脸,赫修竹被先生抱在怀里,身上被遮的严实,手臂软绵绵垂在身侧,似两块系在细绳上的木头,没什么生气似的,随身形晃来晃去。
兰景明心头一紧,下意识上前两步。
赫钟隐停下脚步,目光向后扫过,那神情无悲无喜,冷漠淡然,却似一根钉子,将兰景明扎在原处。
两人离开棚子,身形在小巷角落一转,倏忽便不见了,兰景明捏紧拳头,心内暗啐自己,他知道自己该转身回棚,或者回将军府去,当做今日的一切全没看到,对这些浑不在意,可两条腿并不受自己掌控,它们带着他亦步亦趋,远远跟在赫钟隐后面,沿院外大树攀爬上去,坐在围墙顶上,遥遥看向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