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那一言为定,”陈靖慌忙扑上前来,探出一根指头,在眼前晃过两下,“要拉勾的。”
“嗯?”
“作了约定要拉勾的,”陈靖两眼灼灼,双颊赤红,被风雪吹到出痧,“若不遵守约定,下辈子不能转世成人,要投胎成圈里的小猪,不能说话只会哼哼。”
“怎么这样,”兰景明噗嗤乐了,肩膀阵阵抖动,“阿靖你好可爱。”
“莫要哄我,快拉勾,”陈靖勾住少年指头,自顾自晃动两下,“行了,契约这便定下来了,还需系两个同心结,你等等我,不,你和我一起来罢。”
他攥住少年手腕,沿来路奔腾回去,路过小巷时猛拐进去,穿过几条石子路,来到一颗几人环抱的树干下。
外面冰天雪地,这树木篷顶高大,枝叶郁郁葱葱,树杈上不知系了多少同心结,洋洋洒洒垂挂下来,随风声簌簌舞动。
附近有不少低眉许愿的人,两两三三凑在一块,对大树连连弯腰鞠躬。
“这树是有名的姻缘树,传说已活了上百年了,只要两个人心意相通,注定能走到一起,”陈靖说着高高跳起,拽下两只同心结,递给兰景明一只,“像我一样,双手合十把它握住,贴在额前说出心愿,心愿注定会成真的。”
朔风舞动,卷起层层残雪,落进陈靖脖颈,被热意融化成汤。
他虔诚闭眼,额头贴在指尖,在心中默默许愿。
兰景明攥紧拳头,这小小一只同心结灼烫如火,紧紧贴住掌心,似要烤化皮肤。
他学着陈靖的模样,两手贴紧黏在一起,眼睛虽闭上了,心里却空落落的。
他眼下最大的心愿······是自己不要出生。
这世上没有兰景明就好了。
陈靖许愿完成,悄悄侧头看人。
少年双手合十,睫毛簌簌颤动,漫天飞雪落下,在鼻尖融化成珠。
身后芒刺在背,兰景明睁开眼睛:“阿靖为何看我?”
“你这么好看,”陈靖挤挤挨挨过来,眼睫眨动不休,“不看你还能看谁。”
“阿靖比我好看,”兰景明怔道,“就是总憨憨的,令人夸不出口。”
陈靖当胸中了一拳,险些吐出血来:“好了,要你两根头发。”
他揪住兰景明发尾,小心拨弄两根,又揪住自己发尾,嗖一下拔|出两根,把四根头发两两缠在一块,系在同心结里,高高挂在枝上。
两只同心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琴瑟和鸣蜜里调油,在风里抱做一团,阵阵盘旋起舞。
陈靖连连拍手,对此甚为满意:“好!回去罢,再迟又要在大庭广众下挨打,丢脸倒是小事,若是明天元日爬不起来,可就亏大发了。不过看时辰要开席了,家臣还没来唤我,想必还有贵客未到,嫂嫂晌午时特意提过的·······唔,先生家的公子?”
“先生家的公子?”兰景明眉心一跳,“他还没到么?”
“一个时辰前就该到了,”陈靖眉头紧皱,“许是有什么事耽搁了吧。”
第40章
两人心中担忧,手牵手回到府中,往日里落锁的府门大敞四开,左右挂了十几只灯笼,红彤彤亮如白昼,来往人群络绎不绝,见到陈靖纷纷聚拢上来,与他寒暄攀亲,兰景明适应不了这种场面,垂头便想进去,陈靖偏攥着人不放,虽未让他与来客交谈,却也没有松手。
在门口磨蹭一会,宴席要开席了,里面饮酒无量的老爷少爷们坐在主桌,攀谈吟诗的夫人们坐在副桌,妾侍们坐在外圈交头接耳,悄声嘟囔什么。
兰景明没法再与陈靖坐在一起,自己在外圈找个角落,四处打量看看,他不知先生家的公子长什么模样,只知道人还没来,去赫家请人的家臣吃了个闭门羹,回来只说公子随后就到,再问就支支吾吾,说不出什么来了。
这宴席终归不能苦等一人,到时辰便开席了,一桌桌美味珍馐上来,在桌上成排摆好,鱼肉汤羹应有尽有,散发阵阵浓香,众人忙不迭大快朵颐,酒过三巡热络起来,吵闹声大出不少,兰景明心不在焉不觉饥饿,随意嚼几片叶子充数,其余的也不想吃了。
他身旁的几位女子是旧相识,吃好了便挽手离席,不知去哪聊家常了,兰景明独自坐着反倒舒心,端来桌上一朵荷叶,捡里面包起的果仁品尝,还没用上两口,耳边风声一动,一个着青衫的身影坐在旁边,两手搁在桌上,向内环成一团。
先生家的公子到了。
兰景明登时认出人来,只因为这公子所著衣衫与先生相同,似是一块布料剪出来的,自然能辨别清楚。
只是明明过来赴宴,赫公子却包裹的严严实实,半张脸被布巾盖住,露在外面的上半张脸形容憔悴,眼窝都陷进去了。
这般尴尬坐了一会,兰景明忍不住了,小心翼翼夹块鹅肉,放在赫公子碗中:“好歹用些膳食,待会还要饮酒。还有就是你坐错了,你该坐在主桌。”
赫修竹顺着他的手望过一眼,回身收回目光,瓮瓮闷声吐息:“在下赫家长子赫修竹,敢问姑娘芳名。”
兰景明怔愣片刻,忆起自己这会是位姑娘,只得硬着头皮回应:“小女名唤白青,是陈家小将军陈靖的妾侍。”
这话原本憋在喉中,怎么也说不出口,这会咬牙说了,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赫修竹眼前一亮,刚要说些什么,喉结滚动两下,兀自咳嗽起来,他捂紧布巾,将自己裹得更紧,后颈一抽一抽,额角冒出青筋,兰景明慌忙抬手帮人顺背,这般摩挲安抚半晌,赫修竹止住呛咳,掌心紧握成拳,猛然转头看人,似是下定什么决心:“在下有十万火急的事想要禀报,请姑娘代为转达。”
兰景明惊了一跳,登时正襟危坐:“先生请讲。”
“城南城北那些牲畜肉棚要即刻关张,活物就地掩埋,河水全数抽|干,”赫修竹每说一句便要轻抚喉咙,嗓音沙哑难听,“有风寒发热的人不能再受兄弟姊妹照料,要即刻搬离出来,在露天无人之地休养,实在不行也要独自留在卧房,不允他人进入。若我没有猜错······瘟疫将至,要封锁城门家门,不能任它愈演愈烈。”
瘟疫······
兰景明心口一跳,回首看向四周,这府内熙熙攘攘,桌上觥筹交错,众人唾沫横飞,推杯换盏你来我往,元日将近人潮汹涌,若要此时封门闭户,不知要引来多大的动荡。
但此事非同小可,眼下众人还未察觉,显见疫病还未散开,若是闹到最后人尽皆知,不知要如何收场。
一念及此,兰景明猛然起身:“我去寻阿靖来,你在这里等我。”
陈瑞在外招待宾客,陈靖作为留守在府的少爷,是众人瞩目的恭维对象,这烈酒一杯一杯敬来,他逃逃不过躲躲不过,不多时便醉的云里雾里,眼前昏黑一片,桌椅都是晃起来的。
昏茫时掌心被人握住,轻轻捏了两下,陈靖顿时清醒几分,听少年在身旁说什么瘟疫十万火急等等,他惊出一身冷汗,才想细问几句,少年已不见了,陈靖揉揉眼睛,醉的脚下路都看不清楚,深一脚浅一脚往外面挪,前去寻觅大哥。
兰景明本想拉着陈靖去找赫修竹,谁知说上两句猛一抬头,赫修竹已不见了,那人眼见身体不适,不知会跑去哪里,兰景明放心不下,匆忙追出门去,赫修竹的背影在拐角一晃,倏忽看不见了。
听阿靖之前说过,赫家只有这父子二人,许是连小厮都没有的,赫修竹咳嗽不停,路都走不稳当,不知要上哪去,兰景明不敢贸然追赶,远远跟在后面,眼见赫修竹跌跌撞撞,走几步歇上几步,好不容易挪回院里,门闸没放便伏在地上,半点挪不动了。
兰景明再忍耐不住,回身拉上门闸,将赫修竹半扶半抱起来,搭着肩膀扶进卧房,帮人脱|掉外衫布鞋,盖上两层被子,又在院中找过几圈,想给人烧点水喝。
这院子虽不比将军府气派,倒也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土地里姹紫嫣红,种着不知多少花草,疾风一吹花香阵阵,拂得人心旷神怡,心中舒缓不少。
院里院外拾掇的整整齐齐,晾着肉干茶叶糯米等物,灶房里屯着不少药材,兰景明认不清楚,只能就着灶台烧碗热水,急匆匆吹凉一些,学着从前老图真照看自己那般,搂起赫修竹半身,喂进几口水去。
赫修竹嘴唇干裂,触到水连连摇头,半晌不肯张嘴,兰景明自然没什么怜香惜玉的心思,捏住脸颊便给灌进去了,这般喝上半天,赫修竹有了几分神智,艰难撑开眼皮,勉强看清来人:“姑娘······你怎来了。”
“我不跟来,你死在这都无人知晓,”兰景明毫不客气,“灶台边有许多药包,有什么我能煮的,你告知我,我去煮给你喝。”
赫修竹眼前忽明忽暗,强撑着说几句话都气力不济,他知晓自己病势汹汹,需得下剂猛药:“寻常药草效力不足,你进我爹爹卧房,塌边有个实木打造的柜子,里面有白色蓝色绿色三个布包,替我取过来罢。”
兰景明连连点头,将赫修竹送回被褥,仔细掖紧被角,生怕有凉风灌入。将人安顿好后,他踏入赫钟隐卧房,进门便嗅到缕缕檀香,这卧房里并未供佛,窗户大敞四开,檀香却经久不散,不知是从哪飘出来的。
桌上有副未写完的字画,兰景明不识墨宝,只能隐约认出“上下天光”几字,他寻觅半天才找到那只柜子,那柜子足有一人多高,却藏在角落,与屏风融为一体,乍一看压根认不出来。
兰景明拉开柜门,几大包衣服从头顶落下,一个接一个砸他,砸的他倒退两步,险些昏在当场。
先生看着仙风道骨不染凡尘,柜子里竟乱成这样。
再一看那被褥也是乱的,枕头乱糟糟卷成一团,布巾丢得到处都是,汗巾皱成一堆麻花,哪还看得出原本模样。
柜子里什么都有,茶壶茶碗药包药碗,外衫内衫布巾汗巾,上上下下乱堆成块,那几个布包如沧海一粟,找起来真如大海捞针,兰景明半个身子埋进柜里,在里面刨来刨去,揪出布包时带翻一只盒子,盒子咕噜几下,远远滚到塌边。
盒面上有一株彩线绣成的碧草,握在手里沉甸甸的,模样甚是雅致,兰景明本想将它放回柜子,可这盒子好似黏在掌心,蛊惑他揭开一探究竟,兰景明心跳如鼓,冰火两重天似的,浑身忽冷忽热,指头瑟瑟发颤,按在盒子边缘。
他手心发滑,这盒子模样精巧,里面似有什么机关,掰了几次都没法打开,好不容易翘起一点,里面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清楚,隔壁砰咚一声,似有什么摔了,兰景明手下一颤,将盒子塞回原处,急匆匆拎着布包跑回,将下来喝水的赫修竹按回榻上,掀被褥裹成一团。
赫修竹额头发热,身上却阵阵发抖,咽下几口热水才唤回神智,嘶哑颤吐息:“多谢姑娘,你帮我煮了药便回去罢。男女授受不亲,你还是将军府里的人,若是被看到了,对你名声不好。”
“名声好坏有什么关系,你先顾好你的命罢,”兰景明道,“不必劝我,今夜我不会走的,若是今夜离开明早再来,十有八九要替你收尸。”
“······”
赫修竹一口气喘不上来,两眼一翻小腿一蹬,险些驾鹤西去。
这位小将军的妾侍,怎会这般张口就来,噎死人不偿命的!
将军府果真豪杰辈出,想必那未出阁的姑娘也不是善茬,爹爹再给自己添个弟弟······指日可待了。
赫修竹欲哭无泪,萎靡不振缩回被褥,眼底空茫散着,一副被榨个干净的模样。
兰景明自去煮了药来,这三个药包煮出满满三大碗药汤,挨个端到赫修竹塌边,直把赫修竹苦得面颊扭曲,脸上都憋绿了。
“若是太苦,就不要一口气喝了,”兰景明额角直跳,鼻尖皱成一团,“你且歇着,我给你热热药汤,剩下的迟些再喝。”
这药本来就是分开喝疗效更好,只是之前赫修竹想让人回去,才让他一起煮了,眼下兰景明执意不走,赫修竹撵不走人,只得千恩万谢,叮嘱他自去休息,晚些再唤自己起来。
病痛令人体力不济,赫修竹闭上眼睛,昏昏沉沉睡下,兰景明自然没有休息的心思,坐在塌边瞪着眼睛,直勾勾盯着人看,赫修竹哼唧便给人喂水,瑟瑟发抖便裹上一层被子,冒出汗来便拧起干巾擦汗,不肯喝药便捏着鼻子灌下,这般折腾到天光微明,兰景明也有些熬不住了,靠在那昏昏沉沉,眼皮耷拉下去,硬撑着再抬起来。
桌上还剩最后一碗苦药,他搅动几下,扶起赫修竹半身,喂人喝上两口,赫修竹脸色转好,身上也不发抖了,只是仍昏沉睁不开眼,兰景明也不逼他,喝几口便帮他摩挲后背,待人咽下再喂一口,这般喂下大半,赫修竹突然掀开眼皮,指头捏着喉咙,低低弯起脊背,猛然呛咳出声。
他咳的撕心裂肺,几乎要呕出肺腑,兰景明端着药碗,心急如焚僵着,手脚不知该往哪放,赫修竹愈咳愈厉,脊背弯曲成弓,指头揪住发顶,呕出一口黑血。
兰景明慌忙起身,探头想要唤人,后颈骤然被劲风揪住,向外猛然甩出。
这劲风力道极大,蕴藏勃勃杀气,兰景明疲累一夜,本就气力不足,几乎毫无还手之机,他整个人轻飘飘拂到院里,一股杀气当胸袭来,胸前被人狠拍一掌,那掌力蕴含千钧,他似从山谷撞入涧泉,脊背拍裂石头,五脏六腑拧成一团,喷出一口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