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犹豫的时候,黑衣人蓄足力气,手脚并用拽住卷轴,沿斜坡向下飞奔。
赫钟隐收回心神,指头捏住箭尾,眼睛微微眯起,箭矢射出的前一刻,林中传来一声狼嚎,赫钟隐指头一抖,箭矢偏过半寸,擦过黑衣人脖颈,直直钉住树干。
狼嚎一声接着一声,穿透云霄如雷贯耳,似乎群狼出来捕食,要将猎物撕裂成块,片片吞吃入腹。
雪落无声,树干上箭尾震颤,黑衣人不知所踪。
赫钟隐站立不稳,两膝弯折跪倒在地,回忆呼啸涌来,他不自觉想到那个孩子,那个孩子若被叼走,一定会成为猛兽口粮,狼群会咬掉孩子手臂脚丫,咬住脖子拽掉脑袋,那孩子之前还在笑着,拉着脖颈上的铃铛摇晃,死之前不知会如何恐慌,如何嘶声哭喊,求自己过去救他·····
赫钟隐捏住喉咙,肩背战栗不已,心肝脾肺要呕出来,指甲压进掌心,手背绽满青筋。
他几乎站不起来,不知在原地待了多久,额头钉在地上,厚雪层层落下,在肩膀聚起一滩。
脚印被雪雾覆盖,几粒残血溅落在地,如冬日红梅,绽放在画卷之中。
风声沿侧颊涌过,掌心残血结冰,与卷轴冻在一起。
兰景明趴在白狼背上,随白狼在林间腾跃,穿过广袤无垠的峡谷,掠过人迹罕至的村落,踏入太行山里,躲入一处洞穴。
山上散落无数枯骨,雄鹰在天上盘旋,它们虎视眈眈望着下|面,想要夺得口粮,尽情饱餐一顿。
“小白,谢谢你,”兰景明衣袍都扯烂了,肩膀大腿青紫相间,小臂被箭矢擦掉肉皮,脖颈鲜血汹涌而下,淋漓沾湿半身。他对此浑不在意,抱住白狼脖颈,埋进雪白皮毛,“谢谢你过来救我。”
白狼默默看他,探舌为他舔舐伤口,又来舔兰景明脸颊,兰景明闭上双眼,面颊被带刺的舌头刮过,泪水如潮涌出,被白狼舔舐干净。
“小白,我好冷,让我抱抱你,”兰景明靠近白狼,抱紧白狼脖颈,抱了一会仍觉得冷,钻到白狼腹底,被白狼尾巴卷着,攥住白狼皮毛,“小白······娘亲抱过我么。”
他惶惶然又想起娘亲,心里空落落的,身上冷汗涔涔,如同落进冰洞。
白狼不会说话,默默翻卷尾巴,将兰景明搂得更紧。
“我对不起阿靖,”兰景明闷声吐息,脸颊埋进白狼皮毛,“阿靖一片赤诚······他会恨透我的。”
“我不知抢走这卷轴······龙脉竟会炸开,”兰景明打个哆嗦,睫毛细细颤动,“怎会如此·····我若这般跑了,阿靖该怎么办呢?陈瑞定会保他,但也不会轻饶了他。”
“有什么办法,能让阿靖原谅我呢,”兰景明抖声呢喃,似是在问白狼,又似在问自己,“不,不要原谅我了,怎么敢求他原谅,让他恨透我罢,扒我皮剔我骨喝我血罢,只要······他能好受一点。”
陈靖身披甲胄,坐在满是血腥的卧房中,攥住嫂嫂掌心。
周淑宁面色煞白,眼眸半睁半闭,软褥盖在身上,嘴唇泛出淡紫,轻轻浅浅呼吸。
卧房内鸦雀无声,陆文墨眼含泪水站在角落,悄声换过布巾,端出淋漓血水。
陈靖哪里都不敢看,只敢看着嫂嫂的脸,嫂嫂在他心中与母亲无异,见嫂嫂虚弱至此,他心中怎能不痛,五脏六腑翻卷起来,如被大手拧过,酸水满溢上来。
“阿瑞······妾身思念爹娘,想回家见爹娘了,”周淑宁双眸涣散,眼珠空茫茫坠着,“前些日子娘来信了,说爹下棋时多饮了两口烈酒,起来便昏倒在地,醒来提不动刀,在家生了好大一番脾气,把家里棋盘都砸碎了。爹娘老了,妾身不能在爹娘身旁尽孝,总该回去看看。”
自打来了将军府里,府中诸事繁杂,日日忙乱不休,再未听嫂嫂提过家里,此时嫂嫂掌心冰凉神志不清,絮絮又说了许多幼时的事,什么上树抓鸟,掉下来把弟弟砸晕,什么下湖捞鱼,踩空掉进冰窟,什么偷偷摸出娘的脂粉盒来,不慎给砸坏了,只得用泥灰兑水进去,把娘的脸都涂黑了······林林总总不一而足,她自顾自笑个不停,陆文墨背过身去偷偷拭泪,陈靖握紧嫂嫂手指,满心惶惶然然,他多想少年此刻在他身旁,陪他一同面对。
他怕极了,掌心的手湿湿冷冷,似乎会化风而去。
他似乎总在失去。
失去爹娘庇佑,失去放任他的大哥,抓不住两情相悦的少年,现在连嫂嫂······也留不住吗?
有心想说什么,话到口边却哽住了,吐出的只有气音。
“你再娶之后,定要善待孩子,”周淑宁闭上双眸,“未曾给他取名,便由你来定罢。”
四周婢女忍不住哭了,卧房内啜泣阵阵,陈靖实在忍耐不住,抑住喉中哽咽:“我不会再娶。”
“你若走了,”陈靖一字一顿吐息,“我此生不会再娶。”
周淑宁笑了。
“阿瑞原来还会哄我,”周淑宁眼眸微闭,唇角绽出笑意,“阿靖那边,我将娘家的玉镯送给那姑娘了,他与那姑娘情投意合,若他执意要娶,你便莫拦着了。”
陈靖手臂僵住,眼圈瞬间红了,不知为何,恨意从心中蒸腾而起,此刻他憎恨一切,憎恨这束缚人的仁义礼教,憎恨那刚出生的孩子,憎恨这传宗接代的宗室传统,甚至······憎恨这吃人的将军府宅。
屋外风声大作,脚步声急急走来,到门口却停住了。
卧房门拉开一道小缝,陈瑞脱下甲胄满目焦急,径直向塌边走来。
陈靖起身站起,默默退至门边,龙脉那头隆隆爆炸不断,陈瑞浑不在意,只坐在周淑宁塌边,贴在她耳边说着什么,为她擦拭额上冷汗。
陈靖不忍再看,悄悄退出门外,府中人都去龙脉救火,黑烟比之前浅淡许多,陈靖不敢再留在此处,留在此处他要疯了,他一路跑向龙脉,爬到半山腰下,沿着缝隙直向里走,里面尽是断壁残桓,草木耷拉石块发乌,看不出原本模样。
他也是头一回进到龙脉里面,外面草木繁盛流水潺潺,一石一木皆由天然雕琢,这深处竟满是道家符咒,像是镇着什么东西。
目之所及的符咒尽皆烂了,被烈焰烧的只余残烬,岩浆在地上凝结成块,如油墨滚成一片,触之灼痛指尖。
草皮光秃秃的,几乎什么都没能留下,一块琉璃似的高台裂开两半,淡淡檀香混着焦味涌来,陈靖上前握起一块碎石,触到鼻间闻闻,那檀香若有若无,与少年身上的有几分相似。
陈靖捏住石块,默默仰头望天,指头捏住石块,劈手碾碎成灰。
他未再回听湖小筑,径直回到自己卧房,仰头靠在枕上,压到什么东西,脖颈底下硌的厉害,他爬起身来,在枕下摸索两下,摸出一只玉镯。
曾经戴在少年腕上的玉镯。
他拾起玉镯,往腕上套了两下,只套进**手指。
玉镯放下来了,重新塞到枕下。
他站起身来,在房中走过两圈,桌上宣纸有歪歪扭扭的两个字:保重。
陈靖探出指头,在纸上摩挲两下,那墨渍才干不久,想必人也是才走不久。
这纸上的字格外刺眼,陈靖喀嚓两下,将宣纸撕成碎末,抬手拉开窗棂,松掌散向风中。
桌椅旁还有熟悉影子,他曾在这里握住少年手指,教他写写画画,两人闹得狠了,在榻上滚成一团,倒在桌子底下,把碗筷都打碎了。
榻上褥子乱糟糟一团,上面曾满是酒渍,竹叶青的滋味骤然涌上,呛得他两眼发晕,缓缓坐在椅上。
小小一间卧房,里面满是少年味道,陈靖静静呼吸,放空脑中思绪,一时什么都不愿想了,只想蒙被大睡一场,醒来把什么都忘干净。
忘掉那场杀戮,忘掉雪中白狼,忘掉那个金铃叮咚的少年。
什么都忘干净,变得痴痴傻傻,鲁莽蠢笨,这样也许······就能好过许多。
木门被轻敲两下,吱呀一声,一袭长衫飘来,赫钟隐携风霜走来,坐在陈靖塌边。
赫钟隐没有出声,静静坐在那里陪他,陈靖愣愣转头,扯起半边唇角:“先生,嫂嫂怎么样了。”
“气血流失太多,此后还需好生休养,”赫钟隐道,“阿靖不必太过忧心。”
“白青走了,”陈靖喃喃,“回去也好,回大山里去,回丛林里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样才算潇洒肆意。”
赫钟隐登时明白过来,陈靖不愿往最坏的地方去想,他宁愿相信少年走了,化成风在林间翱翔,也不愿相信其它。
只是龙脉一事非同小可,就算把将军府翻个底朝天来,此事也会被弄个水落石出。
那少年男扮女装跟着阿靖进府,又在龙脉被毁后凭空消失,若是诸事风平浪静,将军与夫人为了哄阿靖开心,可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眼下却是万万不可能了。外头瘟疫横行,永康城内乱做一团,或许确有什么贼人,或者府内别有用心之人,潜入龙脉欲图不轨,只是即便如此······也与那少年脱不了关系。
陈靖总是像个喜气洋洋的小太阳,在府里撞来撞去,有什么烦心的事转天就忘,谁说了他谁惹了他也不在意,即便被将军揍得皮开肉绽,养好了还是会凑上去,未见他真的记恨过谁,可眼下陈靖眸底乌沉沉的,满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恨意,再无半分笑意。
小小少年脊背坚硬,手臂攥紧成拳,好似一夜之间长大,再无从前的稚气。
赫钟隐盼望陈靖长大,却不希望让他这般长大,无忧无虑的快活总是转瞬即逝,生在将军府里,今后的重担一个接着一个,会将他压的喘不过气,如果可以······他希望阿靖似修竹那般,保住那颗赤子之心。
“阿靖,累了就歇歇罢,”赫钟隐道,“外头瘟疫已压下去了,你这几日未曾合眼,先歇上一场,其余事等醒来再说。”
陈靖确实累了。
他心力交瘁,疲惫的胸口发闷,眼前全是黑霾,周身靠一口气撑着,迟迟不想躺下,此刻被先生说要休息,他才察觉出累,囫囵向后仰在枕上,屋顶木条天旋地转。
赫钟隐走到桌边,燃起安神香给人助眠,烟雾才飘起片刻,陈靖扭头窝进塌里,拿外袍挡住鼻子,瓮瓮吐息出声:“不要这支······换一支。”
这把香皆是檀香,赫钟隐换了另一支梅花香,这次陈靖没有出声,默默弓成一团,看着像是睡了。
赫钟隐吹灭烛火,出去合上房门,屋内一片寂静,陈靖闭不上眼,从枕下摸出玉镯,搁在眼前看着。
玉镯暖融融的,仿佛还带着少年的体温。
“是你吗?”
陈靖捏住玉镯,轻轻搁在鼻尖,眼珠向下垂落,盯着虚空中的一点。
“若是你,你最好盼望······不要被我逮到,若是逮到你了······”
他咬牙切齿,上身如坠冰湖,冻得瑟瑟发抖,下|身如坠岩浆,腿|间硬到发慌,热意腾腾而上,鼻尖满是汗水。
“绝不会放过你的。”
“若不是你,”陈靖松弛下来,呼出一口长气,指头圈圈摩挲玉镯,一寸一寸抹过,仿佛揉搓少年脖颈,捏住筋脉揉动,“说了保重就想一别两宽,拿我陈靖当傻子来耍,也该问问我答不答应。”
赫钟隐从陈靖卧房离开,出府回了自家庭院,用参心莲熬了几碗药水,又用针灸走过穴位之后,赫修竹脸上青气散了,面容红润许多,看着已与往日无异,这几日修竹累的狠了,气血有亏需歇息不足,赫钟隐给他掖好被子,回到自己卧房,本想跟着歇息一会,可迟迟无法入眠,他起身走到柜边,拿出那只簪盒,摩挲上头诛心草的枝叶,今日那黑衣人手里的卷轴着实蹊跷,令他无法忘怀,总觉得那卷轴似与什么有关,细想却有想不出来,赫钟隐百思不得其解,脱|掉外袍躺在榻上,渐渐沉入梦境。
······
“那山河混元图你天天挂在嘴边,听得我耳朵都起茧了,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好歹给我说清楚罢。”
艳阳高照,躺椅咯吱作响,赫钟隐摇摇晃晃,宣纸搭在头上,挡住炽热阳光,赫连翘在灶房敲打面团,敲得叮叮咚咚,他这两条腿比面条还软,丝毫没有要起身帮忙的意思。
“赫钟隐!你这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家伙,看以后哪家姑娘愿意嫁你!”
赫连翘张牙舞爪过来,在空中挥舞木杖,舞动半天也没舍得砸下,只得气鼓鼓坐在桌上,拿木杖顶着宣纸,戳动赫钟隐鼻尖。
“山河混元图乃是我们巫医族的至宝,这世上名山大川众多,珍奇药材更是数不胜数,可真正能生死人肉白骨的奇珍异宝,只在山河混元图里有所记载。这图其实是只玲珑秀巧的卷轴,展开檀香扑面,里面是无字天书,外人拿到并无作用,只有我们的巫医族的血······才能让它现形。”
“听着没什么意思,”赫钟隐打个哈欠,在躺椅上转过半身,“谁爱要便拿走好了。”
赫连翘跺脚踩地,气的脸色通红七窍生烟:“你听我说完,这里面还记载着世间至宝诛心草的生长之地,诛心草仅此一棵,草叶根茎炼出的灵丹只够一人服用,若是重伤重病濒死之人,无论伤成怎样,只要有一口气在,诛心草能令他重获生机,恢复的与先前无异;若是身强体壮之人,诛心草能让那人······长生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