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僵硬抬手,胡乱摆动几下,试图抓住什么,皲裂树皮般的面容扭曲起来,被自己颈间浓血浸透,他张开大口试图呼吸,喘息间唯有血泡冒出,汹涌压住喉管,令他动弹不得。
眼前逐渐黑沉,双腿如蚯蚓抽搐,余光只见兰赤阿古达提刀走来,刀尖抵在地上,定定立在身旁。
“既愿为本汗肝脑涂地,”兰赤阿古达笑道,“那便说到做到罢。”
寒光一闪,鲜血如瀑涌动出来,腥味弥散开来,浸染帐中草地。
老图真眼底光芒淡了,眼珠沉甸甸凝着,如同被挤开的墨块,风干成两团渣滓,兰赤阿古达横过长刀,一寸一寸抹过,那利刃映出寒芒,透出嗜血色泽:“真是胸怀大志,谋划了一盘好棋。你以为我不知你暗地里拉拢他人,欲将我取而代之?这些年陪在小儿身边,给小儿下毒时面不改色,好一副铁石心肠。若真将那诛心草夺回来了,你还能如先前所言,全心全意效忠于我?真是骗人先要骗己,连自己都骗过去了。”
兰赤阿古达挑起刀尖,向外抖开半寸,老图真脑袋咕噜一动,唯剩一层肉皮,堪堪悬在颈上。
“既有宏图伟业要做,”兰赤阿古达道,“便去修罗地狱做罢。”
帐外风声涌过,林间簌簌作响,寒意袭入随帐之中,兰信鸿骤然睁眼,狠狠打个喷嚏,翻身搂住枕侧美人,挤|入|销|魂之处。
身旁这美人是他自小要过来的,一直带在身边,这些年来南征北战,两人耳鬓厮磨,生了几个娃娃仍旧如胶似漆,怎么也不会腻的,眼下兰信鸿做了噩梦,周身战栗不已,额头埋在美人颈间,冷汗浸透出来,蜇的眼角生疼。
美人张开双臂,将兰信鸿搂入怀中,小心抚摸数下:“格勒在忧心什么?”
“义弟被掳过去了,父汗对此只字不提,只令我们按兵不动,不准贸然出击,”兰信鸿嗅着美人身上香气,胸中平静许多,“且不说义弟怎样,那兰景明从来不顾性命,数年来冲锋在前,收复诸多部落。眼下他被掳走,父汗仍旧面不改色,不露半分慌张。若是易地而处,我等也被掳走,恐怕在父汗眼中······方是死得其所。”
美人挺起胸膛,将兰信鸿搂得更近:“格勒轻些,当心隔墙有耳。”
兰信鸿贴着美人耳垂,低声厮磨吐息:“父汗正值壮年,却许久未曾上马,此事着实蹊跷,这些年来眼见父汗容颜渐老,筋肉松软,面颊愈发苍白,许是身上有什么不适,已经掩不住了。”
美人听得一身冷汗,眼珠左右乱转,慌忙抬起两手:“格勒莫再说了。”
兰信鸿不为所动,身上肌肉绷紧,热汗冒出满背:“父汗身边那个老图真曾经拉拢过我,我明面上敷衍过去,暗地里却与他藕断丝连,未向父汗禀告。眼下事态紧急,我与兰杜尔待在父汗身旁,难保不被父汗察觉。”
美人听了这些,手臂渐渐垂下,她知道眼下已是骑虎难下,若不主动出击,便要任人鱼肉:“眼下形势未明,格勒更要按兵不动,那兰杜尔性子爆裂天生反骨,与义弟有几分相似,稍微一激便会上钩。日后可汗定会再下命令,格勒只需见机行事,莫要处处争先,便能保得自身周全。”
兰信鸿得了美人抚慰,周身热了许多,两人自是颠|鸾|倒|凤,帐中一片春光。
将军府牢房阴冷,兰道真不知被谁咒了,猛打几个喷嚏,呛得鼻尖通红。
自从被掳来就待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牢里面,背上外袍早抽烂了,身上青青紫紫没有好皮,他不怕鞭刑加身,只是拷问他的人貌似是个哑巴,他问问不出来踹踹不出去,憋成一只紫红发黑的锯嘴葫芦,既不知兰景明被关在哪了,也不知自己部下都怎么样了,恨得他将悲愤化为食欲,每日要吃十斤牛肉,吃得肚子滚圆仍不罢休。
这里的人倒未曾对他克扣饮食,要吃什么都是端上来的,还会根据他的口味,给他准备适宜的食物,不得不说这些梁人虽阴险狡诈,料理食物却是一等一的高手,这牛羊肉炖得软烂适口丝丝入味,闻之浓香扑鼻,令他无法抵抗。
眼下行刑人累了自去休息,看管膳食之人过来,将新煮好的骨棒送来给他,兰道真埋头苦吃,将这骨棒当做陈靖脑袋,咬得喀嚓作响,刚刚噎下大半,牢门打开一条长缝,一道墨黑身影站在门口,挡住大半日光。
行刑人匆忙赶来,将竹椅送到兰道真对面,陈靖身披外袍,一步步走近椅子,站在旁边没有坐下,只微微拧住眉峰,抬手扇动几下:“太臭了。”
他的目光飘到兰道真脸上,蜻蜓点水掠过,似乎对他不甚在意,兰道真登时火了,呸一口吐出骨渣,牙齿碾磨咯吱作响:“兰景明被你关到哪了?为何不与我关在一起?你们梁人果真阴险狡诈,吃人不吐骨头!有能耐放开我啊!站那看戏算什么本事,你我单打独斗,看我不打得你满地找牙!”
鸿野在陈靖背后立着,眼观鼻鼻观心垂着脑袋,憋得脊背发颤,险些笑出声来。
陈靖不为所动,飘飘然掀起眼皮:“你倒是很关心他,他却从来没提过你,可怜你遇人不淑,一腔真心全错付了。说起来他倒是南征北战,在外颇有威名,为何你却默默无闻,无人听说过你?难道你受他庇佑,离了他便没法行走?”
鸿野以手扶额,后背冷汗直冒,心道将军真是学以致用,白日里在青梅苑听曲的唱词都学过来了,也不知是要做什么。
“胡说!胡说八道什么,你懂个屁!他,他他,他,我告诉你,他才是我的契弟,唯我马首是瞻,事事听我差遣!”兰道真涨红脸颊拼命挣扎,拽得锁链哗啦作响,满脑子热血上头,胡言乱语起来,“我可告诉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契弟!我说东他不敢看西,我说南他不敢看北!连那什么、那什么时候、他都在下|面的!”
兰道真昂首挺胸舌尖发瓢,只觉得扬眉吐气,心中畅快不已。
轰然一声惊雷,鸿野眼前发黑,只想找个棉团过来,将这小子堵成哑巴。
陈靖手指一动,行刑人一道长鞭甩下,揍得兰道真连连跳脚,嗷嗷叫唤不停。
外面乌云压顶,刑房内昏暗一片,潮湿水汽攀涌上来,如同一层暗霾,遮住陈靖面颊。
陈靖侧过半身,鸿野慌忙过来,毕恭毕敬听令。
“去将包裹放到我卧房榻上,”陈靖唇角浅勾,眼底殊无笑意,“一样都不许少了。”
第66章
凉水热了,热水凉了,小腹虚沉沉的,腿|间热得厉害,如同泡入温泉,泉水软绵绵翻涌而来,一浪接着一浪,托住身体漂浮,在水面摇荡起来。
漫天大雪呼啸而来,雪落无声融在脸上,眼睫被黏住了,紧紧裹在一块,半晌无法睁开,兰景明艰难翻身,口鼻扎进被褥,呼吸全堵住了,呛得他闷咳出声,竭力撕开眼皮。
这是哪里······
身上头重脚轻,分不清今夕何夕,兰景明撑起双臂,歪着半身靠在榻上,盘腿时脚腕哗啦作响,厚重白布缠住脚腕,外面锁着一只铁环,这铁环分量不轻,挂在脚上沉甸甸的,摸上去倒是精工细作而成,连锁孔都触摸不到,不知如何才能解开。
以如今的气力,寻常绳索他都撕扯不开,用上这种锁链······着实多此一举。
兰景明并不急于起身,他坐在远处打量四周,这是一间陈设古朴的卧房,榻上堆满朱红色的厚重被褥,桌上摆着茶水与文房四宝,几根毛笔胡乱插|在笔筒里面,宣纸上的墨渍半干半湿,显见之间有人练字,墨宝磨了一半便出去了。
与将军府有些相似······这是在将军府里?
兰景明骤然惊醒,连滚带爬扑向塌边,落地时踉跄一下,被锁链拽得跪倒在地,膝盖咚得砸到板上,登时红肿起来,怎么也搓揉不开。
手腕杵在地上,上面还有两圈被捆过的红痕,好在痕迹淡了,摸上去并不疼痛,闻着还有淡淡药香,看来被仔细包扎过了。
兰景明拖着脚步走到门边,抬手向外推推,门闸从外面被关上了,丝毫扯拉不开。
帘子挂在窗棂上面,中间有一条细缝,可以隐隐看到外面,兰景明倾过半身,试图看得清楚,外面景色与过去的将军府不同,不似原来那般雅致,而是透出清冷肃杀之气,湖面结着薄薄一层浮冰,似是久未有人修缮,岸边杂草长得到处都是,破裂碎石掩在草中。
想必这不是将军府了,至少阿靖的兄嫂不会住在这里。
嫂嫂周淑宁勤俭持家,行事井井有条,断不会允许这里乱做一团。
难道······阿靖自己住在这里?
阿靖有自己的府宅了?
那这里是什么地方,偏院还是柴房?
之前醒来时还在水牢里面,怎么再醒来时睡在卧房?
兰道真怎么样了,被捉了还是逃出去了,若是被捉住了,会被关在哪里?
兰景明捏住眉心,额角抽痛不已。
眼下的情况样样与常理相悖,阿靖与北夷有不共戴天之愁,若是将他们掳过来了,应该丢进刑房,先抽几百鞭泄愤才对,为何要拿自己泄|欲,还给他包扎伤口?
若是拿他泄|欲,会不会也拿兰道真泄|欲?
兰景明胸中恶寒,狠狠甩动脑袋,将乱七八糟的念头抛洒出去。
他在窗边站了半晌,寒风拂来吹过袖角,凉意渗入胸口,他揉揉鼻尖,眼角扫到透明小臂,登时僵在原地。
他缓缓垂下脖颈,身上原本的外袍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薄如蝉翼的纱衣,这纱衣若有若无半遮半露,内里不着丝缕,不知是谁给他换的。
兰景明揉揉眼睛,还未从惊愕中回过神来,外面闪过黑影,陈靖拎着硕大包裹走近,身形如一堵围墙,沉沉立在门外。
兰景明恍惚一瞬,手腕下意识向上冲去,狠狠握住颈骨,向内拧压下来。
不能被认出来。
决不能被认出来。
第67章
砰咚,砰咚,砰咚。
胸口有什么重物正在跃动,它起起伏伏,肆意撞来撞去,如同一块巨石,从高处滚落下来,撞碎满池寒冰。
陈靖稳稳立在门边,与兰景明仅有咫尺之隔,兰景明指尖轻颤,牙齿咯咯作响,颈骨被拧得喘息不得,掌心溢满冷汗,他仿佛再次坠入冰湖,汹涌寒潮自四面八方涌来,将他包裹进去。泥沙狂卷而来,灌入眼耳口鼻,四周变得无比寂静,疾风吹过树梢,枝叶簌簌碎响,陈靖没有进来,而是将包裹放在地上,转身走出去了。
兰景明的目光紧紧跟随陈靖,直到陈靖扭身走进拐角,他才悄悄松了口气,勉强找回神智。
原来他所在之处并非正房,正房该是陈靖刚刚走进去的地方,可偏房在将军府中大多是给侍妾住的,他是从北夷被捉来的俘虏,为何······会被留在这里。
兰景明抬手抚过侧颊,唇角那道红疤似乎被磨破了,凉意热烫翻涌而来,令他如坠岩浆,周身燥热不已。
他想扯开这条疤痕,舔吮被裹住的伤口,留下湿热触感。
说什么了此残生无所牵挂,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他对不起阿靖,不敢与阿靖对视,不敢与阿靖说话,像只躲在石缝里的穴居动物,自顾自堵住眼睛鼻子嘴巴,弓起背脊迎向外面,若是有人靠近,他要炸起一身尖刺,将自己包裹成团。
他能察觉气力流失,身体如强弩之末,这根琴弦被拉到极致,不知何时便会破裂。HXSXD。
只是眼下还不能肆意妄为,他与兰道真若是被掳过来了,父汗会派人来救他们么?
这些年来他南征北战,虽未怨过什么,只是苦了累了伤了病了,想到还有父汗为救他殚精竭虑,想到娘亲还在世间某处生活······便又能撑过来了。
这份懦弱几乎刻在骨子里头,无论他如何竭力抗争,强行说服自己,渴望仍如附骨之疽,拖着满身泥泞攀爬上来,将他拖入深渊,令他无法呼吸。
身上的数道疤痕变得无比刺眼,他记不清是何时伤的,被谁伤的,几时好的,连疼痛都模糊不清,常人若伤上几次,恐怕都要流血而亡,如此看来他果真是个怪物,合该将自己当作兵刃,砍裂了便被丢掉,不该再惹人烦忧。
只是老图真说的······他“娘亲”是赫钟隐,这会是真的么?
若是真的,他在殒命之前,还想再看看娘亲。
远远看上一眼,只要一眼,让他看看就好。
兰景明头痛欲裂,眼眶勃勃跳动,烫得他动弹不得,他近日里记忆愈发差了,脑袋里总是一团糨糊,想说什么说不清楚,想忆起什么想不出来,往日里强压下去的执念总是翻涌上来,似乎在驱赶这具行将就木的身体,令它挪动起来,摆动两腿奔跑,完成深埋心底的夙愿。
这些仅剩的岁月里能看到阿靖,能多出几分念想,上天已经待他不薄,他该感恩戴德才是。
兰景明站立不稳,背靠窗棂滑落在地,掌心贴在耳上,额头压进膝窝。
日光自窗棂缝隙涌来,在地上汇成一束,飘飘扬扬荡开,浮灰在光影之中摇摆,倏而飞起倏而落下,缓缓揉进发间,将他掩埋起来。
木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
兰景明如同受惊的兔子,向内挪动两寸,脊背贴到角落,扯得锁链哗啦作响。
映入眼帘的是条灰黑外袍,毛皮如同厚重乌云,将人裹在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