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刀剑相撞时都在马上,无暇顾及其它,如今面对面立着,才察觉对方长高许多,阿靖如今肩膀宽厚筋肉强健,眉眼之间英气十足,原本天真冲动的稚嫩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潭般的眼睛,潭水深不见底,蕴藏磅礴之力,要将人拉扯进去,深深溺毙其中。
他似一匹黑狼,带领族群在雪地逡巡,伺机寻找猎物,趁猎物不备猛扑上来,咬住勃勃跳动的喉管,将猎物吞噬殆尽。
兰景明不想与这双眼睛对视,如今物是人非,两人之间横贯血海深仇,阿靖已将原本的白青忘了,可他这些年来,无一刻能够忘怀,若是控制不了自己,他怕会忍不住叫出阿靖,说出不该说的话来。
陈靖走到兰景明身边,手臂向上一提,像拎住一只鸡仔,将他按在窗边。
兰景明不愿看人,挣扎扭过脑袋,陈靖按住兰景明下颚,指头向下挪动,轻抚兰景明脖颈:“这是你自己弄的?”
脖颈上环着一圈暗红指痕,薄薄皮肤被抓皱了,手印青紫发黑,显见是用了多大的力气,几乎想要掐死自己。
陈靖眉间一跳,眼中怒火中烧,他之前想过杀掉这人以绝后患,可不知怎的,看人这般了无生气,他胸口生出一股恶意,只想掀开这人的脑袋,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碾碎成渣,抛到九霄云外。
阿靖的手饱含凉意,似乎才从风雪之中捞出,这五指拂在颈上,微微向内收紧,红肿发热的脖颈软下去了,喘息间喉底嗡鸣,喉结上下滚动,被覆住的皮肤映出薄红,如同升起紫痧,陈靖弹动骨节,似乎要攥出一把哽咽,牢牢握在掌心。
兰景明被迫仰起额头,胸腔向前挺起,后背窝出浅弧,这一身纱衣挡不住什么,雪地里浮起两朵茱萸,它们在空中瑟瑟舞动,颤巍巍挺|立起来。
“你那契兄适才张牙舞爪叫嚣,说你才是在下面的,你们夜夜笙歌,撞坏了几个帐子,”陈靖弯下腰来,贴着兰景明耳垂,热气如被水浪托起的羽毛,丝缕拂进耳洞,“他说的可是真的?”
兰景明怎么也不会想到,阿靖第一句要问这个,他怔愣片刻,敏锐察觉到什么,忙不迭扭过脑袋:“兰道真······你们把他关在哪了?”
陈靖眉眉心一跳,皮笑肉不笑道:“才分开一会,便忍不住要找他了?”
这言语实在是阴阳怪气,兰景明觉出不对,牙齿咬住舌头,一时僵在那里,不知如何找补,险些呛到自己。
陈靖欺身上前,手臂向前推拒,如乌云压顶而来,将兰景明挤到窗边,一只手绕到俘虏颈后,五指插|进浓黑发尾,轻轻抚摸发茬,这一片新长出的细毛又硬又黑,摸上去有些扎手,陈靖拢起指头,一次次摩挲过去,燥气跟着舒缓不少:“无妨,我对你们的私情并不在意。我们做个交易如何?你说出兰赤阿古达藏在哪了,我便将你们放走,助你登上可汗之位,你意下如何?”
兰景明瞪圆眼睛,乌沉沉眼珠凝成一线,周身僵硬起来,寒毛根根竖起。
陈靖托住一缕碎发,在指上缠绕几圈,拧成一股细绳,拽下兰景明脖颈,贴上那满是红痕的脖颈:“兰赤阿古达多年未曾出现,想必有他不能出现的缘由。他是病入膏肓,还是老糊涂了,连战马都骑不了了?”
兰景明捏紧拳头,低哑反驳出声:“父汗年富力强,断不会如你所言,休再侮辱父汗!”
“你身上瑟瑟颤抖,并不似话中这般坚定,”陈靖唇角浅勾,手臂向下揉动,揽过兰景明腰背,将人贴向自己,“据我所知,北夷格勒众多,不止有你一个,兰赤阿古达久未现身,格勒们已是蠢蠢欲动,颇想取而代之,只有你还被蒙在鼓里,为兰赤阿古达南征北战,得了这一身伤痕——你们被掳过来了,他们可都松了口气,你还没察觉到么?”
不能相信阿靖。
不能相信阿靖。
不能相信阿靖。
这都是阿靖的攻心之术,不能中了阿靖的圈套。
兰景明心跳如鼓,脑中两个小人尖声叫嚣,将他往两旁拉扯,一个说阿靖说的都是对的,帐中风起云涌,不知今后将会如何;另一个说自己已将山河混元图呈给父汗,父汗想必已有了解蛊之法,这些年未曾上马征战,只是为了历练他们。
这两个小人互不相让,吵得他额角直跳,甲盖抠进肉里。
“我与兰赤阿古达有不共戴天之仇,但不会对北夷赶尽杀绝,”陈靖循循善诱,盯着兰景明的眼睛,“大梁周边有诸多部落,各个不肯安分,时不时过来烧杀抢夺,一次两次不算什么,时日多了也是劳民伤财,惹得我们不得安宁,有你们与他们互相牵制,来回撕扯消磨,于我们而言也不算坏事。”
陈靖眉眼弯弯,黑狼似的瞳仁融化开来,他藏着几句话没有说全,留着北夷还有一个好处,现如今大梁境内战事刚平百废待兴,朝中无大将可用,留着北夷在外盘踞,令朝廷也不敢掉以轻心,更不敢轻易削减将军府的兵力,令他们还能休养声息,待得大哥在朝中根基稳了,轻易撼动不了,再将北夷连根拔起,杀个片甲不留。
只是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兰赤阿古达的项上人头,陈靖必定要亲手拎回来的。
“你们都是兰赤阿古达的棋子,特别是你,你不仅是一枚棋子,还是他最不在意的兵器,”陈靖探长手臂,五指自薄纱底下进去,滑过长出新肉的长疤,在那疤痕上面摩挲,“血肉之躯都会受伤,在战场要学会休养生息,才能活得长久。这些疤痕深可见骨,若是及时救治,不会留到现在;若是真心待你,不会让你深入腹地,收复众多部落,连喘息之机都不给你。承认了罢,不必在这里自欺欺人,于兰赤阿古达而言······”
陈靖唇齿轻碰,如邪魔在耳边低语:“你就是那路边饥肠辘辘的野狗,给块骨头便会摇头摆尾,唯他马首是瞻。”
兰景明眼睫轻颤,舌尖冒出血丝,他只想堵住耳朵,将一切拦在外面。
不是早就抛下这些了么。
不是早就知道这些了么。
明明早就放弃希望、抛弃自己······为什么还会痛呢。
想要抓住什么。
若是什么都抓不住·····这么多年过来,努力活到现在,到底在坚持什么。
兰景明咬紧牙关探出五指,攥紧陈靖手腕,一寸寸向外扯动:“不必在我这里浪费口舌。”
陈靖眉峰轻挑,饶有兴致看人。
“父汗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不会背叛父汗,”兰景明一字一顿吐息,额角冒出青筋,“你死了这条心罢。”
兰景明视死如归,微微仰起脖颈,做好被陈靖一剑封喉的觉悟。
陈靖垂下眼睛,望着那浮起指痕的细颈,指头摩挲上去,洇出薄薄紫痧。
感官迟钝下来,皮肤向上灼烧,筋脉勃勃跳动,皮肤下仿佛裹着水球,水球底下有烈焰炙烤,兰景明瑟缩起来,被烤成一块干皮,他害怕触摸厌恶疼痛,阿靖的指头放在上面,只需轻轻蹭|动,就令他战栗不已。
“既然如此,我也不多费口舌,”陈靖收紧手臂,掰过兰景明脸颊,令人看向旁边,“看看你能撑多久罢。”
包裹被人扯开,里头冒出一只长条木匣,内外三层满是不堪入目的东西,兰景明看过一眼,扭头便想逃走,腰背被人拉住,向后落入宽阔胸膛,眼前被一块红绸遮住,在脑后狠狠勒紧,系成一团死结。
眼前陷入黑暗,兰景明欲要张口,一根镂空细杆挤进齿间,向内压进唇角,喉口软肉挤压成团,舌头痉挛起来,竭力想挤出异物,却被压得更深。
短短几息之间,兰景明动弹不得,腿脚都挪动不了,陈靖自包裹里取出朱红长绳,慢条斯理解开绳扣,绕过兰景明后颈,在胸前交叉起来,又在腕骨缠绕数下,将人两臂捆在一起,轻松抬到榻上。
颈上腕上还有红肿,陈靖拧眉看着,自包裹里取出棉布,垫在绳索底下,又将厚重被褥拉来,给兰景明垫在膝下,让他跪在上面,不至于硌伤双膝。
“好东西还有不少,足够你品尝几日几夜,”陈靖拍拍兰景明面颊,扯出一块绳结,啪一声弹动回去,“既然狠话放出来了,便让我见识见识,你有多大的本事。若是受不住了,说出兰赤阿古达藏在哪里,你便能解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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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兰景明昏睡过去,脸颊全哭皱了,眼窝肿成桃子,隐隐洇出白痧。
陈靖保持僵立的姿势,半晌不会动弹,兰景明倒在他肩膀上,像一片羽毛,一团飘来的棉花,一捧柔软的白纱,两只手臂环绕过来,紧紧圈住陈靖,似乎在寻求怜悯,又仿佛在索求温暖,他要绑住这个冷酷无情的施暴者,与他一同堕入深渊。
神智被响动的锁链扯回,陈靖扶住兰景明肩膀,将人放回榻上。
即使绑着几圈棉布,那只脚踝还是被磨破了,泛出一圈红肿,陈靖怎么看怎么碍眼,手臂探过去拧动几下,将链子几下拆掉,随手抛在地上。
脱|掉这个沉重的束缚,兰景明眉心舒展,鼻尖轻颤几下,微微松了口气,陈靖想将人放上被褥,可这被褥被折腾的斑驳一片,压根没法睡人,他想将人放下换床新的,兰景明却像被主人丢弃的狸奴,皱紧鼻子哼哼唧唧,手指捏着陈靖袍角,拳头攥得发白,怎么都不肯松手,陈靖只好将人托在怀里,艰难用单手换上被褥,哄小孩似的轻轻摇晃,哄得兰景明睡沉了松开手了,才将人放回褥里。
那身薄纱折腾得没法看了,陈靖找了自己一身旧衣,给人换在身上,兰景明人在梦中挣扎起来,手脚并用挪腾,要将衣衫踹掉,陈靖一个头涨成两个,只觉自己的小侄儿都没这么难以伺候,他绞尽脑汁思索半天,把自己从小到大的衣衫都找来了,换了三回之后兰景明安静下来,自顾自蜷成一团,额头扎进膝窝,眉峰渐渐舒展开了。
陈靖捏那外衫捻动几下,只觉格外柔软,辨认半天才认出这衣衫是嫂嫂送的,只是他长高太快,好些买来都没穿过,全都给压箱底了。
兰景明睡得沉了,眼皮紧紧闭着,脑袋扎进膝窝,陈靖怕人喘不上气,手脚并用将兰景明拉平,拿被褥将人四肢压住,又将帘子放下遮住阳光,点燃一支熏香,兰景明这才放松下来,眼皮颤动几下,昏昏沉沉睡过去了。
陈靖的手臂悬在半空,指头掠在兰景明颊上,想要放下却落不下去,只能翻转回来,弯曲两膝坐在塌边,指头扎进自己头皮,狠狠揉捏两把。
这是该对待俘虏的阵势么?
陈靖不想面对自己,却不得不面对这些。
刑房里的家伙随口一句“契弟”,自己便像中了什么圈套,强压着火气回来,问不了几句话便动起手来,将人折磨成这样。
他不是没有逮到过俘虏,哪回不是先将人丢进刑房,好好给一顿鞭子再说,可是对着这个鬼面修罗······他竟下不了手。
那些剥皮剜骨灌盐水之类的酷刑,哪样都下不了手。
甚至在这方寸之地将人折腾一番,都会生出歉疚。
陈靖转过半身,指头搁在兰景明颈上,向内收紧半寸,掌心摸到一片潮热,他抽|出手放在兰景明额上,那热度丝毫未褪,掌下眼角都是红的。
大门被人轻轻敲响,陈靖敛起神色,放下帘子走向门口,他已嘱托鸿野不准人来打扰,鸿野既然敲门······肯定有什么事情他解决不了。
“有何要事?”
“回将军的话,”鸿野两手抱拳,毕恭毕敬弯腰,“老将军府那边派人来请将军。”
“大哥找我过去?”陈靖抿紧唇角,下意识向后看看,“我即刻动身前去,你去寻个郎中过来,给里面这人瞧瞧。”
“是,”鸿野点头,“将军放心,我即刻着人去办。”
鸿野着人去请郎中,郎中没到之前,他自己在院中转了几圈,担心里面一片狼藉没法见人,只得走进房中看看,刚一进去便嗅到淡雅梅香,房中陈设样样整齐,没有被破坏的痕迹,塌边垂下一道长帘,挡住大半光亮,被褥里沉沉睡着一人,那俘虏穿着将军的衣衫,被褥盖到胸口,脖颈下垫着软枕,塌边小格里放着一盏热茶,醒来抬手便能摸到。
地上散着断裂的锁链,鸿野将它执起,放在掌心搓揉几下,这锁链不是好好被解开的,像是情急之下用蛮力扯断,随手丢下来的。
这俘虏显然没有这样的力气,莫非是将军给扯断的?
将军往日里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穿过的衣衫随手乱丢,转天不知压在哪了,找都找不出来,翻山越岭行军久了,草地里睡过马背上睡过山谷里睡过,有没有被褥早就不在意了。不会照顾自己自然也不会照顾别人,鸿野从未见过将军对谁如此细心,连人醒来可能渴水这点小事都想到了。
若说这人是未来的将军夫人,倒也可以理解,可这人明明是从北夷捉来的俘虏,与他们大战八百回合,是他们不可饶恕的敌人啊。
将军这是怎么了,莫非要将这人养在府中,不愿再放出去了?
鸿野坐立不安心中踌躇,郎中拎着药箱来到门外,他摆手让郎中进来,自己退到旁边站着,静静盯着郎中。
他与鸿卓幼时交好,鸿卓是他最敬爱的表兄,表兄走后他发奋图强日夜练武,有幸被提拔到将军身边,成为将军的副将,鸿卓因北夷而亡,他这些年来不敢淡忘,将仇恨埋在心底,只想有朝一日寻得良机,好好为鸿卓报仇,可是将军此番如此反常······这什么鬼面修罗怕是有什么魅术,令将军迷昏了头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