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握住那条小腿,狠狠拽到身边,浓碧色的猫儿眼映入眼帘,满头金发揉在颈上,眼尾粘着几粒泥土,那双眼泫然欲泣,似乎在诉说什么。
陈靖向前攀爬,妄图看懂他的唇语,火舌燃到眼皮,他惊呼一声,头朝下滚落在地,四周有人高呼少爷,七手八脚将他扶起,他脊背贴在地上,尾椎震得生疼,皮肉黏在股上,颤巍巍抖动几下。
那股撕心裂肺的疼痛浸泡开来,困在陶瓦罐中,瓮瓮鸣叫几声,倒还可以忍受,陈靖腰上围着一圈短布,站在那两腿漏风,把他闹出一张大红脸,手脚并用爬上床榻,闷闷道:“你们先出去吧。”
余下人等各自退下,陈靖趴在原处,歪过半面身子,小心翼翼抬起布帘,看自己红紫相间的屁股,好在那里大多已经收口,上面涂着棕色草药,一股股药香悠然飘来,丝缕蹿进鼻端。
身旁矮塌摆着清茶,陈靖探长手臂,将茶盏端来,一口气喝个痛快,沁凉茶香冲入肺腑,熨帖焦躁身心,他挪动两腿,慢悠悠挪到地上,换上干净衣裤,从榻边抓来一只竹拐,杵着它挣扎两下,一步步走出房门。
家臣们忙上来扶他,他挥手不要人扶,低声道:“我兄嫂在哪?”
其中一个人作揖:“老爷陪付大人在干春阁听曲,夫人身体羸弱,在听湖小筑歇息。”
陈靖听着,半晌嗤笑一声:“他一个阉人,去干春阁听什么曲?”
其余几人大惊失色,面面相觑不敢上前:“隔墙有耳,少爷切莫再说这些。”
陈靖满不在乎,将竹拐丢在地上:“扶我去听湖小筑。”
听湖小筑在府里东南方向,此时寒冬腊月,树上绿叶凋零,只余光秃秃的枝干,湖中水浪凝结,结成厚厚寒冰,陈靖路过时挣扎弯腰,拨开绵软残雪,指头覆在冰上,黏的皮肉生疼。
他身上有些烫热,被冰雪裹住身体,脸上舒服许多,他环抱两臂,怔怔盯着冰面,天上北雁南飞,湖上掠过几道残影,陈靖蹲坐在地,恍惚间嗅到缕缕檀香,身上被浓密白毛覆盖,那雪里白果的味道酸倒牙齿,舌尖洇出麻痒。
大雪纷飞,山里没有牲畜,这些白狼······还能活吗?
“府中养着什么活物?”
陈靖回头。
几名家臣推了个人出来,家臣陆云溪拱手作揖:“回少爷的话,府中还养着碧嘴鹦哥二十余只,汗血宝马八十三匹,夫人院中还有几只白色狸奴······”
“都不能吃,”陈靖撇嘴:“没问这个,我问养了多少家畜。”
“鸡鸭鱼鹅应有尽有,”陆云溪丈二摸不着头脑,“少爷可是有什么想要吃的,膳房即刻为少爷准备。”
“云溪过来,”陈靖探长手臂,揽住陆云溪脖颈,将人拉到身边,“从明日起,不对,从今晚起,你带人拎着这些鸡鸭鹅鱼,通通放进山里,能放多少便放多少,别被我兄嫂知道,知不知道?”
陆云溪愣了:“少爷这是何意,这天寒地冻,山中尽是豺狼猛兽,若是放些家畜进去,岂不是白白供养他们?”
陈靖心道这哪是供养豺狼野兽,明明是供养菩萨,但心里想的毕竟不好明说:“我此次死里逃生,幸得有菩萨相助,夜里菩萨给我托梦,说腹中饥饿没有食物供养,夜夜睡不好觉,我思来想去,此事需得有我最信任的人去办,还不能大张旗鼓,以免辜负菩萨心意。云溪,此事你若不帮我,便是叫我在菩萨面前丢尽颜面,若是菩萨怪罪下来,与你可脱不了关系。”
陆云溪大惊失色,连连作揖:“云溪不敢,今夜便按少爷的意思,将家畜投进山里。”
他心里丈二摸不着头脑,若要供养菩萨,也是供养瓜果蔬菜,哪有供养家畜的道理?
陈靖满意点头,拍怕陆云溪肩膀,示意人着手准备,他自己遣散众人,拄着拐杖绕过湖面,走入听湖小筑。
嫂嫂周淑宁喜闻花香,院中载满果树,今日院中有缕缕药味,囫囵扑进鼻端,陈靖轻嗅几口,心中升起焦躁,他踉跄进去,几名在院中忙乱的婢女见他过来,忙上前弓身作揖:“少爷来了,夫人身体不适,不便见客,请容我先行禀告夫人。”
陈靖无法,只得咬紧牙关立着,拿拐杖拄在地上,踮脚往里头看,不多时婢女出来,掀起半面门帘:“夫人见不得风,你们几个,还不扶少爷进来。”
陈靖不用人扶,丢了拐杖便往里闯,卧房的门半遮半掩,窗户紧紧关着,里面烧着几只炭盆,塌边摆着两碗黑乎乎的汤药,婢女们来回奔忙,在周淑宁背后支起背枕,帮她靠在上头。
周淑宁脸色不好,唇色浅淡,掌心覆在被上,轻轻摩挲两下:“还不给少爷看座。”
婢女忙搬来椅子,在上面铺上厚厚软垫,陈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脸上红到脖颈,讪讪道:“嫂嫂······”
周淑宁掩唇笑了:“既不愿坐,便离我近些,你这两日都在昏睡,伤口怎么样了?”
“都收口了,”陈靖忙不迭道,“嫂嫂怎么样了,身上可好些了?”
自从父母亡故,哥哥事务缠身无暇他顾,陈靖的起居饮食几乎都由嫂嫂照顾,他与嫂嫂素来亲厚,几乎将她当做半个母亲。
嫂嫂身体不好,行走弱柳扶风,陈靖总怕她伤了病了,此时看她卧在榻上,更是心急如焚,恨不得帮她熬药。
“阿靖过来,”周淑宁道,“阿靖看看,嫂嫂可有什么不同?”
陈靖左看右看,看不出什么差别:“嫂嫂瘦了。”
婢女们掩唇笑了,不敢笑出声音。
陈靖又闹了个大红脸:“嫂嫂······换胭脂了?”
周淑宁摩挲小腹,温声叹道:“阿靖要做小叔叔了。”
陈靖眨巴眼睛,呆呆愣在原处,竭力在脑中牵扯关系,扯得一团乱麻:“嫂嫂、多、多久了?”
“郎中把过脉说有七十多日,还要小心养着,不能劳心伤神,”周淑宁打量陈靖神色,嘴唇渐渐抿住,“阿靖不高兴么?”
陈靖心中五味杂陈,不知什么滋味:“我想······单独和嫂嫂说几句话。”
房中婢女们心领神会,纷纷垂头出去,轻轻掩上房门。
待到外头没有声音,陈靖靠近嫂嫂,在她塌边跪着:“嫂嫂,你之前身子还没养好,郎中说······三年内不能再有孕了。”
周淑宁神色僵住,半晌才道:“阿靖说的是什么话,陈家现在只有你们俩个,若我不能开枝散叶,怎慰陈家在天之灵。”
“嫂嫂何出此言,”陈靖正色道,“书上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一花一木,一草一树,都有花开花谢,生老病死,百年后陈家也是一捧黄土,何至于为了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平白伤了嫂嫂身体。”
周淑宁捏紧被角,抬头愣愣看他:“阿靖可是烧坏了脑子,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可莫被他人听到。”
“嫂嫂,我身为人子,为父报仇天经地义,父母养我长大,我偿还父母恩情,此乃天地人伦,”陈靖再道,“可嫂嫂嫁入陈家,操持上上下下,劳心伤身之下已经伤心两次,郎中千叮咛万嘱咐过了,决不能再有闪失,嫂嫂何必······”
“别再说了,”周淑宁冷道,“我心意已决。”
“嫂嫂,”陈靖不依不饶,“为何你和大哥,都对血脉如此看重,即便不能开枝散叶,你二人琴瑟和鸣,相依相伴岂不更好?”
周淑宁气得笑了:“你又看了什么市井话本,通通给我丢出去烧了!”
话音刚落,她扬声喊道:“请少爷回去!”
几位婢女鱼贯而入,她们各个看着瘦弱,实则身强力壮,手脚并用将陈靖抬出,叫人抬来布撵:“夫人请少爷乘撵回去。”
“我不走,”陈靖丢掉拐杖,一屁股坐在地上,疼的龇牙咧嘴,“嫂嫂不让我进去,我便去门口等大哥回来,看看他听得是什么曲子,听到现在也不回来!”
外头下着鹅毛大雪,陈靖却像个怒气冲冲的小牛,一瘸一拐走过湖心,径直往侯府大门行进,家臣们在背后团团打转,想拦又不敢拦,这位少主打小便与常人不同,离经叛道又特立独行,不让做什么便偏要去做,倔的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现下家里主人不在,更没人镇得住他。
他拐过几条窄桥,余光扫到几片艳色裙摆,惊得他定在原地,猛然回头看去。
湖中凉亭里站着两位女子,正聚在一起,凑在那小心翼翼看他,见他回望过来,忙拿水袖挡脸,匆匆走上小路,留给他两条背影。
陈靖自小目力极好,认出这两人并非府中婢女,他抓来身旁家臣,咬牙切齿:“那两人是谁?”
家臣拱手作揖,眼观鼻鼻观心道:“回少爷的话,是······朝中送来的人。”
朝中······送来的人?
送来给谁?
还能有谁?
嫂嫂怀有身孕,还要操持家中上下,大哥倒是左拥右抱,尽享齐人之福。
陈靖心中无名火起,闷头往侯门口走,背后家臣尽是惊弓之鸟,战战兢兢跟着,不敢离开半步,未曾走到门口,家臣们纷纷俯身作揖,他走路疼痛,未曾抬头,竟是一头撞上胸膛,鼻腔嗅到酒气,那冲劲逼得他倒退两步,险些栽进雪堆。
陈靖慌忙摩挲脑袋,抬头刚要说话,硬生生打个寒颤。
大哥陈瑞未着官服,只着了一身常服,两手背在身|后,如一尊虎目门神,沉甸甸盯着他看。
“小兔崽子,”陈瑞眼眸微眯,冷冷叹道,“看来板子还没吃够。”
第12章
陈瑞身形高大,不怒自威,天生气势磅礴,陈靖嘴唇抖动,滚动喉结,半晌才嘟囔吐息:“哥······你做出这些事情,将嫂嫂置于何处。”
“我做了什么,”陈瑞哼道,“一一说与我听。”
即便陈靖心头不爽,也知道在大庭广众下说出这些,实在太驳兄嫂面子,他摇晃站立起身,气鼓鼓垂着脑袋:“那我们回房去说。”
陈瑞此番回来,浑身沾满脂粉,浓密水香浸染进来,熏得人鼻子生疼,陈靖忍不住捏住鼻子,瓮声瓮气:“这身味道又脏又臭,你快去洗涮干净。”
家臣们各个低垂脑袋,眼观鼻鼻观心,乖乖束手立着,陈瑞上前两步,拎只麻袋似的,将陈靖拎在手里,走进最近的宅院。
陈氏府邸占地宽广,闲散宅院众多,婢女们日日辛勤打扫,连院中石凳都光亮如新,里面床单被褥一应俱全,榻角立着几根长长的鸡毛掸子,陈靖扫过一眼,脊背抽搐发紧,后颈寒毛根根竖起。
婢女送来热水,弯腰躬身离去,陈靖将热水倒入桶中,拉开屏风,脱掉身上常服。
陈瑞肌肉健硕,脸颊棱角分明,背脊沉稳厚实,只是身上太多伤疤,一道接着一道,如数张小孩的嘴,齐声吟哦什么。
有的皮肉色泽暗沉,有的皮肉揪在一块,有两道极伸长的疤痕的从左腰探到右腰,几乎将脊背割成两半。
陈靖满肚子的话说不出口,僵在那立成柱子,心头五味杂陈。
他与兄长相差不止十岁,算是爹娘求菩萨得来的孩子,他懂事时梁国已四海升平,不似之前那般战乱,他在父母庇护下成长,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得到万千宠爱,平日在城里招猫逗狗,闲时去林中捕猎玩乐,继承家业的担子在大哥身上,与他没有什么关系,若父亲没有亡故······他不会一夜之间长大。
他也听嫂嫂说过,大哥还未成年便披挂上阵,随父亲南征北战征战沙场,其间数次死里逃生,后背那疤便是被敌人用双刀划的,回营后大哥烧了三天三夜,若不是素来体健,且幸遇良医······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一念及此,陈靖再没有兴师问罪的气势,他坐立不安,来回踱步,连屁股上的疼都给忘了。
屏风内哗哗水声不断,陈瑞自顾自舀水净|身,当陈靖是个不存在的,陈靖徘徊半晌,数次想凑上前来,贴近了又被水浪冲开,灰溜溜退回原地。
“过来,”陈瑞道,“为我擦背。”
陈瑞说着,递来一块布巾。他嗓音和缓,不再有剑拔弩张的味道,陈靖期期艾艾凑上前去,接过沾湿的布巾,帮兄长擦拭背脊。
水声连绵不断,隔着几道屏风,盖过交谈声音。
“陈靖。”
“弟弟在。”
大哥很少连名带姓叫他,心情好是弟弟阿靖,心情不好是小兔崽子,称呼千变万化,吊的陈靖像蒙眼渴求萝卜的驴,不知何时能侥幸甜上一口。
现下连名带姓叫他,这萝卜非但没吃进嘴里,还啪嗒一声落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狡兔死,走狗烹,阿靖可曾听闻,”陈瑞叹息出声,“锦衣玉食受人敬仰,却如履薄冰,不敢有半分懈怠。”
兄长平日里对他吵闹捣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拿他当做长不大的孩子,很少这般推心置腹交谈,但他不是嗷嗷待哺的幼子,兄长刚出此言,他便拧紧眉头:“父亲兄长为朝廷鞠躬尽瘁,朝里竟忌惮我们?”
“呵,”陈瑞笑道,“古往今来,幸为开国功臣者,有几人能得善终。”
陈靖耷拉脑袋,手中布巾上下,半晌才咬牙怒道:“那就干脆举兵反了,好好成全他们!”
“胡闹!”陈瑞从水中站起,探手揪来陈靖,将人压在桶边,蒲扇似的大掌拍下,啪啪两声脆响,皮肉揍成波浪,“父亲征战二十余载,最后以身许国,才换来天下太平,你个小兔崽子两眼一闭, 便说出这种浑话?谁教你这般口不择言,今日就把你屁股打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