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景明脊背上没有一块好皮,凝脂似的皮肤上满是血口,大部分已经收口,有几道却是新裂开的,各个深可见骨,竟似往死里抽的。
兰道真满腔怒意噎回喉口,张口结舌半天,挣扎冒出一句:“谁打的?”
帐篷里没人回话。
兰道真明白过来:“兰杜尔打的?他竟对你动用私刑!在、在父汗眼皮底下······”
仍旧没人理他。
瓦努拉轻飘飘掠他一眼,撇嘴回头抹药,兰景明眼眸低垂,肩膀微微打颤,显见伤口还是痛的。
兰道真满肚子的话想要吐出,竟半个字都吐不出来,弱肉强食自然不假,可看着这人满身是伤,还被他们连番折腾,那飞出的石块力道不小,不知多少砸中伤口······
帐篷内一片寂静,草药在药缸里咕噜噜冒泡,散发阵阵药香,瓦努拉勒紧布条,将兰景明裹成粽子,帮人披上外袍。
兰景明颠颠掌心短匕,旋转几下利刃出鞘,起身走到兰道真身边,蹲下来直视对方:“小格勒还有什么话说,现下说了最好,以免日后跳脚。”
帐外朔风呼啸,卷起漫天飞雪,一道柔光沿帐角落下,揉在兰景明背上。
湿透金发搭在颈上,一双碧绿的猫儿眼圆溜溜的,直勾勾盯着人看。
白如霜雪的面颊晶莹剔透,没有一丝血色,嘴唇苍白干裂,外袍披在肩上,松垮滑|脱下来,平直锁骨横在肩下,瘦的凹陷下去,几缕发丝落在里面,凝成一道水涡。
兰道真口干舌燥,急的支吾半天,干脆仰起脖子,气鼓鼓道:“你要杀便杀,我兰道真若闭一下眼,便不是北夷壮士!”
瓦努拉噗嗤笑了,还不敢笑出声来,肩膀颤抖不休,掀开帘子跑出去了。
兰道真气得七窍生烟,兰景明没什么哄孩子的心思,指头按住兰道真下颚,轻轻弹动两下:“这里卸了,什么都说不出了。”
兰道真登时清醒过来,他吃不准兰景明是否真有这个胆子,只是这人名声在外,性子狠戾睚眦必报,从不知低头退缩······若是戾气上来,做出什么都不稀奇。
“喂,喂,你放了我,”兰道真向后缩缩,后背压上石块,硬着头皮道,“你提条件,只要不太过分,我,我······都答应你。”
兰景明唇角浅勾,把玩手中短匕,那匕首在他掌心摇晃,一圈接着一圈,卷起粼粼波光。
每转过一次,匕首便靠近一份,刃尖靠近细嫩脖颈,轻飘飘摇晃两下,划出一道血线:“放你可以,小格勒要答应我,以后你那些随侍,都不准寻我的乐子。寻我一回,我断你一根手指,寻我两回,再断你一根脚趾,好在你有十根指头,脚趾还有十个······”
兰道真喉结滚动,额角冷汗疯狂下落:“兰景明,你得了失心疯了,他们,他们要寻你麻烦,和我有什么关系·····”
“与你无关,与你手指脚趾有关,”兰景明磨动短刃,横在兰道真指根:“三,二,一——”
“你莫动,我,我答应——”
“你们在做什么!”
急促马蹄声从帘外响起,日光争先恐后涌来,给兰景明渡上一层暗影,他保持半坐半跪的姿势,一只手捏着兰道真脖子,另一只手利刃出鞘,眼珠直勾勾竖着,面上饱含杀机。
马蹄嘚嘚不歇,烦躁在院中转圈,兰信鸿骑着高头大马,手臂勒紧缰绳,沉默看向下|面。
“兰杜尔格勒,”兰信鸿催动鞍绳,绕兰景明转过两圈,那汗血宝马扇动鼻翼,烦躁不安跺脚,“我义弟为何在你帐中,被人用刀指着。”
第10章
兰杜尔勒紧缰绳,生出将兰景明千刀万剐的心思。
他和兰信鸿向来不睦,见了面轻则互骂重则对掐,两人掌管北夷众多兵马,平日里分庭抗礼,井水不犯河水,此次父汗命格勒进大帐听训,竟把他二人骂的狗血淋头,说两人性情暴戾,刚愎自用,着实难当大任,要他们尽心教导小格勒,在里面选出可塑之材,扬我北夷国威。
众多格勒伏在帐中,听他们双双被骂的狗血淋头,底下笑声此起彼伏,憋都憋不回去,他们吃了一肚子灰,在外头就要打上一仗,硬是悬崖勒马,按捺火气回来,压着性子回到帐中,闹的鸡犬不宁,兰信鸿回来发现义弟走失,更是借着这个由头,到各个帐中撒泼,折腾的草叶乱飞鸡犬狂吠,羊羔躲进围栏,各个不敢冒头。
一路到了兰杜尔帐中,兰杜尔不让人进,兰信鸿偏要硬闯,两人在帐前怒目而视,双方亲兵虎视眈眈,如火遇枯草,泥龙入海,危机一触即发。
可汗传话过来,令他们不许暗自动兵,两人这才偃旗息鼓,遣散背后亲兵,兰杜尔按捺性子,将兰信鸿引入帐中,本想借机发作,谁知竟在兰景明帐中,将人逮个正着。
兰信鸿催动马腹,马鞭指向地面,皮笑肉不笑道:“义弟若有个三长两短,大格勒可要给个说法,好歹在父汗面前,替小弟美言几句。”
兰杜尔脸上青中泛紫,高高扬起马鞭,奋力向下甩动,一鞭子抽在兰景明身上,一道血痕刻上皮肤,兰景明纹丝不动,血珠飞溅出去,落在兰道尔颊上,浓烈血腥进口,兰道尔呆呆坐着,傻愣愣扭头看人:“义、义兄······”
“义弟被绑来几个时辰,身上伤了几处,伤的可还厉害,”兰信鸿道,“通通说出来,让大格勒替你出头。”
兰道尔张口结舌,不知哪根筋搭的不对,兰景明满身伤痕落在眼中,竟然格外刺眼:“义兄,我,我,我与景明约好玩乐,若谁输了,要进入对方帐中,拿匕首在脖颈划个王八,几日便会痊愈。我,我食言了,我怕疼,景明才将我绑了起来······”
兰景明静静盯着人看,眸中神色变化,短匕挽个刀花,轻轻收入鞘中。
兰杜尔冷笑出声,转头对兰信鸿道:“小格勒之间玩闹打斗,算不得什么大事,大格勒兴师动众过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掀了你的营帐,糟蹋了你的美人,传到父汗耳中,你我又得进帐中训话。你丢得起这颜面,我可不想陪着。”
兰信鸿脸上青紫交加,皮笑肉不笑道:“义弟莫要担忧,我与大格勒在你帐里,大格勒胸怀宽广,公私分明,定不会令你求救无门。”
兰道尔进退两难,被捆成一只粽子,左右有两位大格勒的马鞭,眼前有兰景明精怪似的眼睛,他骑虎难下,只得一不做二不休,硬着头皮仰头:“我所言非虚,没有一句妄言。现下义兄找来,可否带我回去?”
兰信鸿笑道:“既是玩乐,总要尽兴才是,看你兴致未散,玩够了再回去吧。”
兰道尔汗如雨下,声如蚊讷:“义兄,义兄所言极是,只是天色不早,出来时未曾知会娘亲,她,她还在等我回去······”
兰道尔的娘亲有身过人本事,让可汗对她爱不释手,兰信鸿心道这义弟情急之下,竟冒出几分聪慧,知道搬娘亲出来,增添几分砝码。
“既是如此,义弟便和我走罢,”兰信鸿甩下马鞭,卷起来高高勾起,将兰道尔拴在背后,“余下的日后再说。”
打马离开之前,他勒紧缰绳,长声笑道:“私下玩乐,终归是小打小闹,格勒选拔赛不日将会举办,若是有几分本事,堂堂正正升为格勒,好过在随帐之中雌伏。”
他言语满是狎昵,兰景明半张脸隐于黑暗,没有回话,更没有俯身相拜。
兰信鸿心满意足,拍马离开,兰杜尔狠狠将鞭子摔在地上,指着兰景明的脸咬牙切齿,另一条马鞭甩在半空,来回挥舞几下,不知为何竟没有落下,帐外马蹄嘚嘚,他拍马离去,帘子随风飞舞,甩下满地狼藉。
营地前后乱作一团,锅碗瓢盆碎裂满地,瓦努拉从旁边营帐跑来,蹲在地上捡拾碎片,她刚刚回帐中寻找药膏,刚拿出来便见两位大格勒拍马过来,惊得她躲回角落,半天不敢出来,直到两人带亲兵离开,她才小跑过来,躲在角落探头探脑,在收拾碎片的间隙,端来一只药碗。
兰景明接过瓷碗,将苦药搁在地上。
他背上被抽破一道,正抽在旧伤口上,抽的皮开肉绽,散出满室血腥。
受伤流血已是家常便饭,他不以为意,抓来一手残雪,随手压在伤上,止住疼痛蔓延。
老图真熄灭柴火,端来紫黑药膏,抹在兰景明背上,兰景明懒洋洋的,尖巧下巴搁在膝上,肩膀抽动几下,长睫低垂下来,五根指头覆在腿上,指骨泛出黛青,颜色不甚康健。
瓦努拉走出随帐,进入仓房栅栏,抱出一只咩咩叫唤的羊羔,它年岁尚小,身体白嫩柔软,惊叫挣扎半天,仍是被她挟进随帐,按在兰景明身边:“你得吃肉。”
瓦努拉揪住羊耳,左右摇晃两下,拍拍它的背脊,砸出怦怦闷响:“小羊羔,新鲜的,剃毛做成肉串,羊骨去髓烤烤,烤出黄澄澄的羊髓,羊脑洗净烤干,晒成片片脆脆香·····”
小羊羔似乎预感到悲惨命运,咩咩挣扎不断,蹄子踹上瓦努拉肚子,兰景明看了半晌,摸摸小羊脑袋:“送回去罢。”
“送回去?”瓦努拉口水横流,“你不吃它?”
“不吃,”兰景明摇头,“送回去罢。”
他可以在皑皑白雪中搜寻雪鼠,将它们一窝端掉,可以上山打蛇,将蛇肉串在杆上,烤出滋滋油水。
可他杀不得活生生的,与自己相似的羊羔,它临死前跪地求饶,眼中饱含泪水,求他放它一条生路。
瓦努拉抱着羊羔出去,兰景明松一口气,捏起荆棘果来,送一个进入口中,入口酸苦无比,涩的无法下咽,他眼前一晃,恍惚映出少年人的模样,阿靖龇牙咧嘴,眼含泪水咽下果实,被苦的左右跳脚,还是被迫噎下几个。
那盐巴也有别样滋味,北夷物资匮乏,佐料甚少,好不容易劫掠一番,战利品被大小格勒瓜分,到随帐里所剩无几,他们日日茹毛饮血,若有佐料提味,便是天大的福气了。
兰景明口中发干,吐出嚼烂的荆棘果,望向帐外一望无际的雪原:“老图真,往年选拔格勒,败者身死魂灭,身体会葬在哪里。”
“北行山上,”老图真道,“苍鹰在上空来回,会载着他们的魂灵,去往来时之处。”
兰景明叹道:“好,有来有回,赤条条来赤条条去,不枉人世走过一遭。”
老图真道:“少年人当有鸿鹄之志,天高路远,放手搏上一搏。”
“我可没说要退,”兰景明站直身形,将长袍披在身上,歪头笑道,“在帐篷里整日窝着,窝成一截木头,我出去跑跑,明日拔帐前回来。”
未等老图勒出声,兰景明像只被放出笼子的猴儿,几下荡出营帐,他牵来白马,嘚嘚驾着奔腾出去,穿过茫茫雪原,踏入深山之中。
他在山里找过半日,累的马儿狂吐舌头,瘫在地上动弹不得,他把马儿拴入洞中,自己吹响口哨,在雪中越走越深,越走越远,不知走了多久,远处传来狼嚎,一道白影疾奔而来,将他扑在地上,舌头舔来舔去,舔的他咯咯直乐,在雪上翻几个滚,翻到白狼背上。
“你们都还好么?”兰景明趴在白狼耳边,“带我去见它们。”
白狼四蹄踏雪,在林中腾跃前行,它身形高大脚下灵活,对丛林格外熟悉,驮着兰景明蜿蜒前行,来到一处山坡上的入口,这洞口不小,外面覆盖重重枯草,里面大洞缠着小洞,走进去别有洞天,里面卧着三头白狼,见到兰景明进来,它们纷纷站起,抖落身上残雪,将兰景明围在中间,探出长舌舔他,围在他身旁滚来滚去,兰景明卸下一身力气,抱抱这个抱抱那个,陪这个玩玩陪那个玩玩,直累的几只动弹不得,他才站起身来,拍拍带路过来的白狼:“小白,我想去林中走走,你陪我去罢。”
名唤小白的白狼探出长舌,舔舔兰景明脸颊,乖乖俯卧下去,任他爬到背上,握住自己背毛。
他们行在林间,朔风阵阵掠过耳边,长袍摩擦伤口,带来阵阵麻痒,兰景明不为所动,两腿夹紧狼身,双臂伸展开来,雪浪如雨袭来,淋漓砸在脸上,苍茫天地无声,唯自己呼吸起伏,任凉意卷走热浪,掀起翻卷袍角,踏出咯吱水声。
在林间穿行良久,白狼腾跃几下,带他跑到林间山脊之上,天上是一轮圆月,脚下是灯火通明的永康城,这座城池仿若被钢筋铁骨铸成,外面竖立厚重城墙,里面灯火通明熙熙攘攘,隐隐有叫卖声传来,高高竖起的竹节上插着红色葫芦,串串在半空打转,蒸笼里端出热腾腾的包子,它们冒着热气,成排摆在案上,集市里女子牵着男子,小孩坐在男子颈上,几个人捧着新出炉的糕点,一人咬上一口,河水里飘着五彩斑斓的花灯,兰景明趴在白狼背上,指着永康城的灯火:“小白,那里好不好玩?”
白狼长嚎一声,当做对他的回应。
“有件事,我没和任何人说过,只敢悄悄说与你听,”兰景明埋在白狼毛中,深深抽吸一口,“我隐隐能忆起一些……娘的模样,她身姿窈窕,眉眼与我相似,身上总有花香,她还戴着……永康城才有的发簪。”
第11章
火势漫山遍野而来,枯草被火舌舔舐,燃出满地黑灰。
陈靖趴在草中,被烈火烧到脚跟,燃至脚背,皮肤灰黑泛紫,指头枯如鸡爪,逼出烧灼刺痛。
他痛的辗转不宁,口干舌燥,皮肤似被揭开,揉出鲜嫩血肉,他在火吻中打转,辗转反侧半日,挣扎向前爬动,握住一只脚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