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过谦了,您每夜留在雪地上的兵法地图我都一字不差地记下了。”
沈陵渊一边说着一边将碗筷收拾好,拎着木桶放回原位,将水壶放置在未熄的火架上,这才回到同尘身边跪坐,“晚辈感谢先生还来不及。”
同尘望着沈陵渊恭顺的模样,剔牙的动作一顿,眼神略微闪躲,而后咳嗽一声,扔掉秸秆,正色道,“还是说说你自己吧。”
沈陵渊低着头似乎在斟酌,过了良久才沉声问道:“先生……可有放不下的人和抹不掉的仇恨?”
同尘一挑眉,十分坦诚:“有。”
沈陵渊又问:“那若是这两者是一人,先生该当如何?”
这追问太过露骨,也太过着急,两人的话题戛然而止,一阵风吹过卷起积雪,也吹散了沈陵渊眼中的炽热。
他收敛了情绪,轻声道,“是晚辈,僭越了。”
同尘闻言,微微一笑,并不责怪,而是商量着说:“你可愿先听我讲个故事?”
沈陵渊颔首:“先生请讲。”
同尘吸了口气,眼神飘忽,似是在回忆。
“从前,有一位皇子。他的生母地位低下,连带着他也不得皇帝宠爱,母亲一死,他便被除了名赶出宫,从小在王叔家长大。他生性豁达,无心嫡庶之争,也无意皇权皇位,只想做个普通人,与两三知己共度余生……”
“直到,他爱上了一个女子。”
“那女子是士族之女,身份尊贵,几乎所有人都说她定会嫁给日后的王。皇子也听见了这个传闻,为了心爱的女子他一改往日游手好闲,韬光养晦,终于在怒川水患之时献上良策,以此重回众人视线,成了王位竞争最有力的人选之一。”
“自此他联合自己的王叔与最好的朋友,步步为营,一点一点蚕食朝中势力与军方力量,直到他终于被皇帝立为太子,准备求取中意女子之时,意外却发生了。”
沈陵渊忍不住插嘴:“意外?”
同尘也不在意,点了点头:“意外。边境有强敌来犯。当时国内水患不停,兵力储备不足,难以抵御敌国入侵,朝中大臣皆主合,割地赔款以求平安。当时的王也是这么打算的,可敌国却是咬死了本国不敢战也不能战,割地赔款还不够,还要求娶本国公主,与本国结亲。”
“然而先皇子嗣单薄,在位数十年没有一位女儿,万般无奈下,只能在宗亲贵族中寻找适龄贵女替代。但众人皆知敌国不过是想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开战而已,谁也不愿将自家女儿往火坑里推。各路大臣你让我推之际,那位天之骄女就成了那个被选去和亲的可怜虫。”
同尘讲到这里,顿了顿,指了指自己的嗓子。
沈陵渊善解人意地递上一杯温水,“那位皇子必然是不肯的。”
同尘润了润嗓子,声音中带着深深的无奈,“是啊,他定是不肯的,但不肯又有什么用呢?他虽已是太子,但他的太子之位是帝王给的,他所在的国家也是帝王的,就算他是帝王的儿子,可从来天家无父子。”
“在利益冲突面前,父子之间永远以国事为先。”沈陵渊又为同尘满上了一杯,“所以那位女子还是远嫁了。”
同尘抿了一口温水,呼出一口白气,满意地撑在蒲团之上,望着沈陵渊点了点头。
沈陵渊:“那,后来呢?那位皇子怎么样了?”
同尘:“后来,这位皇子发动了宫变,夺走了皇位,终于成了国家的掌权人。”
“只可惜那位女子已经不在了。”沈陵渊喃喃道,语气中不无失落。
同尘见状,轻笑了一声,用木杯底敲了下沉陵渊的脑袋,“但故事还没有讲完。”
沈陵渊吃痛的哎呦了一声,却是更为惊奇同尘的话,“故事还没讲完?”
“没错。这位新帝的感情虽然不顺遂,但故事还没有结束,他才刚登基,就又看上了另外一个女子。”
沈陵渊蹙了蹙眉:“这次他有能力将这位女子娶回家了。”
“是啊,新帝为了娶回这个女子,将她的国家一整个,全灭了。”
“灭,灭国了?”沈陵渊凤目微撑,他不敢相信灭国二字在同尘口中竟是这般的轻描淡写,而且一个帝王竟是为了一个女子不惜发动战争灭掉一个国家。
“是不是觉得很不可思议?是不是在想一个女子不管多貌美倾城,也抵不过一个国家?”
沈陵渊诚实地点点头。
“那若是这个女子与那位远嫁的贵女长得一模一样呢?”
“啊?”沈陵渊眨了眨眼诧异道,“难道…她们是双胞胎?”
同尘摇了摇头:“她们两人没有任何关系,甚至都没见过面,世界就是这么神奇,一个乐观积极,一个心思阴郁,性格迥异的两人却长着相同的面庞。可美丽的容貌却没给她们带来好运气,两人都背井离乡,再难归故土。”
沈陵渊听到这里,不知为何他想起了那个名为红环的姑娘,他忙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同尘抬眸,望着遥远天边掩藏在浓雾之下,模糊不清的一轮红日,“后来,那位被强娶的女子疯了。新帝在她身上再找不到半分她的影子。以至于新帝的心病也无药可医,他终于将刀刃指向了那位贵女所在的国家。故事到这里也就结束了。”
沈陵渊听过整个故事后,低头沉吟了片刻,他总觉得这个故事,在哪里听过。
同尘瞧着沈陵渊认真琢磨的神情,露出一个玩世不恭的笑:“小子,你可知我为何要给你讲这个故事?”
沈陵渊抬头请教:“还请先生明示。”
“我是想告诉你,欲望不一定是坏事,但压抑欲望反而会坏事。”同尘说着双手拄膝,站起了身,向木屋方向迈了两步。
沈陵渊也忙起身,跟了上去。
同尘听见了脚步声,回过头,嘴边弧度渐退,一双眼漆黑如墨:“但光是想想还不够,沈陵渊,你还要先明白一个道理。
倘若你想要制服一个疯子,你就要比他还疯。同理,倘若你想要饲养一只恶鬼,那就要将你的心…化作一片炼狱。”
同尘的手指自少年的脖颈一直划到胸口心脏位置。
作者有话要说:
写文的时候怕影响思路所以很少看评论回复的不及时,在这里同喜感谢每一个留评鼓励的小可爱,我每个都有看到哦!
第41章 母亲
蜀遗坡。
苏国人不愧是大陆上手最巧的部落,不过短短一年,冰窟变冰室,两个校场变成了以物易物的大集市,很难想象就是这么一群热爱生活的百姓会在关外坑、杀了两万人之多,将整条不冻溪染成了血红色。
影子一身黑色劲装带着一封信,穿过形形色色的百姓,虽然这里已与之前大不相同,但他还是准确的找到了沈晏清所在石屋。
沈晏清伸出两指,夹过信,淡淡地问道,“好久没来了,怎么找到我的?”
影子声音嘶哑:“侯爷体寒,住不了冰屋。”
沈晏清微微一笑,没再说话,他打开了信封,一字一句看了起来。
良久,沈晏清放下信件睫毛轻垂,温声道,“都…处理好了?”
影子答:“是。遗体已经派人送往生杀谷了。”
沈晏清叹了口气:“没想到她与素娥都是如此决绝。罢了。我们也该回去了。”
影子一愣,“侯爷准备回新厦?”
沈晏清颔首,“有何不妥?”
影子别过头:“倒没什么不妥,只不过你若是离开,这些苏国人……”
影子虽然只说了一半,但沈晏清心中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沈晏清起身,边向门口走边解释道,“我会留无形在这,等来年初春,他会挑些年轻人运送金矿到东凛各地,就不需要我再留下了。”
影子闻言思衬半晌,抬头望着沈晏清的背影,目中闪过一丝惊讶,“没想到侯爷是这样的打算,我还以为……”
沈晏清脚下微顿,回眸笑道:“你以为什么?难不成还觉得我会像某些人一样冲动,领着这不到一万人杀到新厦去么?”
说完他将手中信纸扔进了门口燃烧的炭篓中,“恨,是族人能在冰天雪地里活下来的动力,卧薪尝胆这么久,他们的确需要一个突破口,但在冰封峡谷发泄过后他们就会发现,苏国人和凛国人没有什么不同,国战不过是自诩皇族之人的游戏。”
纸张燃烧速度很快,只来得及撇到几个字。
人皮成,东凛乱。
唯有以死,平师门怒。
秋,花楼绝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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埋骨雪山腹地,咕噜噜的温泉边,两道残影打得难解难分,离近了看就能发现,一老一少用的是同一种刀法,他们手里拿的也不是什么真刀真枪,而是冰。
以冰做武器得万分小心,不然一个不留神,这脆弱的武器就容易碎。
就比如说现在,同尘假意进攻,实则暗藏一腿,沈陵渊不查,脚下一滑,直挺挺的向后仰去。
“又是我赢了!”同尘收了冰刀摆了摆手指,正准备潇洒离去,只听‘嚓’的一声,他手里半月形的刀刃,碎成了冰渣。
再一回头,只见沈陵渊抓着冰刀盘坐在地,手里还颠着几块小石子。
同尘快步走到他面前夺了那石子,笑骂道:“好小子,敢使诈!”
沈陵渊咕辘起身,拂去衣摆上的细雪,不卑不亢,“这可是您教的。兵不厌诈!”
同尘将抢过来的石子随手一抛,拍了拍手,“好一个兵不厌诈,这场算你赢,说吧想知道什么?”
沈陵渊也知道自己胜之不武,先恭恭敬敬的抱拳行了个礼,然后才说道,“前辈,我想知道我母亲到底是何人?”
同尘脸上吊儿郎当的笑容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无奈的轻叹,他难得正经的对沈陵渊道,“你可还记得我之前给你讲的故事?”
沈陵渊答,“晚辈记得。”
“那个故事是真实发生过的。那位远嫁的公主就是你的母亲——靖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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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芸。
一位被史官高度赞扬的公主,东凛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传奇女子。
她虽被封为公主但实际上并不是皇室血脉,而是名门望族陆氏家中的小女儿。
据说当今幸帝还是一不受宠的皇子时,东凛曾连续数年突降天灾,南洪涝,北干旱,朝廷不得不开仓放粮,拨款安民。但由于灾祸不断,开仓持续时间过长,导致国库连年空虚,无力支撑军备。
内忧之际免不了外患,与东凛交壤的北骊虎视眈眈,盯死了东凛兵部支出不足不敢战的实情,派出使者要请一位公主前去和亲。
可当时的凛帝并无一位适龄嫁女。
而当时的陆家四代高官,为报皇恩也为了消除潜在隐患,只能献出了自家的小女儿,陆语岚。
所有人都以为小姑娘会在成亲当天惨死在北骊主君的剑下,最终的结果却出乎意料。
出嫁当天少女临危不惧,自然洒脱的真性情已然惊艳了一批人,待她嫁到北骊之后更是凭借自己的果敢与骁勇成功让北骊退兵,此后数年,她与当时的北骊主君成就了一段帝后同心的佳话。
他们的感情好到那位北骊主君的后院只有靖芸一人,东凛国也因此得了几年的空隙休养生息。
只不过风水轮流转,十年后新帝登基,东凛国力富强,北骊却因瘟疫成了弱势方,幸帝铁血手腕,毫不犹豫的率军侵略北骊,在两军交战之际,靖芸公主进退两难,最终不愧于国家,不愧于丈夫,自刎于阵前。
同年,战争结束后,沈迟受爵长兴侯,从边关带回了两个孩子将养在府中。
“殿下,那这二者又有何关联?”女人斜卧在床榻,一圈圈抚摸着自己滚圆的肚子,一双缱绻含情的美目痴迷地盯著书桌前身着四爪蟒袍的男人,声音听上去软软糯糯还拖着撒娇的尾音。
太子闻言转过身,手拄桌角,目光柔和的说道:“公主自刎和长兴侯无妻育子表面看上去没什么关联,这里面的学问可就大了,不过么,孤现在还不想说。”
太子妃柳氏娇嗔一声,慵懒地撑起身子,玉足踏在柔软的地毯,迈着妖娆的步子,即便已怀有六个月的身孕也不影响她天生的媚骨。
女人伏在男人肩上轻轻揉了两下,凑近耳边柔声道,“那安伯现在能告诉我了吗?”
太子显然对这个称呼很满意,他握着女人的柔荑示意她坐到自己腿上:“公主自刎,长兴侯仁德养子这只是史官的说法,事实上还有另外一个版本,孤前几日救下了一个四处逃亡的长兴侯旧部,得到了一个隐晦的秘辛。”
太子凑到女人俏脸上轻吻了一口,继而在其耳边道:“当年的靖芸公主并不是自刎身亡,而是听闻夫君被害,生子之际难产而亡。且靖芸在临终前,唯与长兴侯一人与之见了面。”
柳氏轻捂住小嘴惊讶道:“难不成……”
太子点点头:“没错,沈家两兄弟中有一人是北骊的皇室血脉,长兴侯通敌叛国的罪名坐的不冤。”
“那他们之中哪个才是靖芸公主的血脉?”柳氏不解。
太子的眼神已然不自觉飘向远方:“按照户部给出的年龄记录,应是已经死去的沈陵渊为靖芸公主之子,但,这些东西又谁能说得准呢。孤倒是觉得沈晏清冷血无情的个性更像是皇室中人。”
柳氏美眸波光微动:“听殿下的口气,对那位新晋侯爷的所作所为似乎很是欣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