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清河理直气壮地反问:“有差吗?”
“你把他当媳妇,他对你可不见得有那个意思,这三年都没听他腻歪,说句爱你之类的露骨话,你可别做了舔狗。再者他的余生可是居无定所,颠沛流离,你还有父母须赡养,莫说继前途之后还要抛弃父母亲朋,就为了追逐虚无缥缈的爱情。本王要是你的爹娘,膝下就你这么一个儿子,还跟个男人不清不楚,腿都给你打折。”
“这就无须王爷操心了。”苏清河脾气也是极好,被说到这个地步也不气恼,“身为人子,应尽的本分自是不会疏忽,二者并不相斥,我绝不会放手子安。”
本意试探他决心的萧北城收了一身支棱起来的尖刺,语气与态度都缓和了些,又恢复了往日的温和。
“本王倒是好奇,究竟怎样的过去能让你对他如此执着?本王记得,他离开姑苏时不过七岁,可别说当时两个毛都没长齐的孩子就对彼此有了一言难尽的情愫吧?”
苏清河微愕,望着此刻萧北城一本正经的神色,忽地笑了出来,“王爷莫不是以为,我对子安是饱含爱-欲的情念吧。”
“难道不是?”
“非也,世间感情并非都是因爱而起,但殊途却将同归于爱,所以说我爱子安未必是错。我对他确无情-欲之念,也从未想过独占他的一切,如果非要纠清缘由,我想……我只是想保护他,给他一个家吧。”
看着他正色出言,嘴角却不自觉上翘的模样,萧北城似乎从他身上看到了曾经的自己——看到了那个倨傲得不肯承认感情的年轻缙王,不禁腹诽:还不承认呢,越是死要面子,以后就越是受罪,早晚有吃苦头的时候。
可他心如明镜,话却说不出口……苏清河跟他从前就是一模一样的德行,批评了他,不就是否认了从前的自己……
“……很好。”萧北城用舌尖舔着嘴角,干哑生硬地赞道:“非常好。”
可他内心想的却是:但愿你小子记住今天的话,永远不要变卦,否则你下聘书那日,天涯海角,本王就是驾着飞鸢也要来打你的脸。
翌日天还未亮,醉成一团的兄弟二人就被从温暖的被窝里拖了出来,一个被押上囚车,另一个被抱上马背,待遇有着云泥之别,却同是朝着漠北而去。
君子安踏上流放旅途当天,恰好也是缙王夫夫离京之日,当朝天子萧君泽就跟个要被送去私塾念书的小童一样,亲去送别不说,还哭得一塌糊涂,连带着一帮不知能不能感同身受的官员也跟着抹眼泪,这场面看得人鼻子发酸,眼眶子不禁发热。
萧北城与君子游各驾一批宝骏在前,萧君泽的轿辇便幽幽跟在后边,时不时传来一声感人肺腑的抽泣,引得脸黑到极致的缙王发出了一声不屑的“啧”,低低念叨:“这场面总觉着哪里不太对……”
君子游可不管旁的,面泛桃花,春风得意,连连朝那大路两侧围观的姑娘挥手致意,秋波暗送,引得未出阁的小娘子们羞红了脸,纷纷解了香囊朝他投来,而他自己全然没感受到气氛的压抑与气场的压迫,兜着衣摆照单全收,一个个闻了不说,还挑出了最香的佩在颈子上,活脱脱一个不务正业的纨绔公子。
萧北城本就被这场面气得心里发堵,一见他这德行更是气不打一出来,瞪着那些“不怀好意”的姑娘,眼神便像要将人生吞了似的,却无人察觉到缙王的不悦,冷至冰点的气氛硬是被君子游炒热到一时失控。
缙王的占-有-欲可不是盖的,平日里旁人多看他的人一眼,他都觉着那人被瞧脏了去,这大庭广众之下招摇过市,可还了得?
那满城女子他管不得还说得过去,若连自己的人都管不了,那还要他的脸往哪儿搁?
萧北城一时气急,扯了他的手腕,便迫他将接来的香囊都丢了去,反手一捞,将他箍在怀里,隔空抱到自己身前,非要他同乘一驾。
光是这样还嫌不够,他临早出门前刚吃了两颗梅子,这会正酸得倒牙,当着京城万千百姓的面,扳过那人的下巴便是一吻,向天下人昭明了所有权。
君子游只觉混乱间腕上一暖,低头一看,那人也不知从哪儿摸了根红绳出来,扎了个蝴蝶结便把他捆了去,生怕他跑了似的。
君子游张口衔了他一捋散在身前的青丝,指尖勾着条“漏网之鱼”,把那殷红的香囊转的飞快,又一甩握入掌中,问道:“王爷可知,常用来借喻夫妻恩爱的鸳鸯其实雄雌分明,一眼便能瞧出不同,雄鸟毛羽鲜亮,光彩照人,煞是好看,可雌鸟毛色黯淡,长相无奇,与那鸭禽并无不同,所以绣在合-欢被与锦绣囊上的纹饰通常是两只噰噰的雄鸟,分明是鸳鸳,所以可见……”
说着,他把香囊递到那人面前,非要给人显摆一番,“这是祝咱们百年好合呢……”
“信了你的鬼话。”萧北城夺了那物事,扣着他骨节分明的五指,送到齿间轻咬一口,“当着我的面也敢勾引别家的姑娘,你好大的狗胆。君子游,近来真是把你宠得无法无天了,看来下面的嘴服了不成,还得让你上面的嘴也学乖。”
“哎,别别别,君子动口不动手,堂堂大渊缙王,怎可做野蛮之事?”
萧北城凑在他耳畔,咬着他的耳垂,压低嗓音道:“是让你动口不假,你若想动手,本王也不拦着。”
“光天化日,乾坤朗朗,这种浑话也说得出口,王爷,您可真是……”听着人群爆发出兴奋的尖叫,就是君子游也觉老脸有些挂不住,欲拒还迎地抽回手来,仍不死心地朝着拥挤在花楼上的貌美姑娘挥手。
沈祠如今已是有家室的人,正值素锦身怀六甲,不便与二人同行,便被吩咐留守京城。此去也不知众人何时能归,他独守偌大的王府,寂寞得很,总惦记着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不过这几年过去,他也成熟了不少,没在出城前唠唠叨叨地煞风景,却是一言不发,连句临别前好听的话也说不出,只撅着嘴盯着有说有笑的两人,若是目光相触有了对视,便又匆匆移开视线,倒有些做贼心虚的意味。
萧北城不禁出言:“都是快当爹的人了,还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一样,你要是这样,本王可就不回来了。”
“别别别,”沈祠这才急了,“别啊王爷,我什么都没说,您别急啊。您和管家都要走了,就留我一人在京城,怎会不想你们啊……”
他委屈巴巴地,说的也确是实话。
萧北城勉为其难地放开君子游,腾出一只手在他头上拍了拍,便算是安慰。
“听话,素锦再二三月便要生了,不能四处走动,你便好生陪她,待你的孩子出世,本王,还有王妃自会回来。”
沈祠听了这话,眼里便像冒星星似的闪起了光,连连点头:“嗯嗯嗯!那可说好啦,王爷不能反悔。”
君子游小声提醒:“三个月还不够你漠北京城来回折腾一遍,我要是沈祠,坐地就跟你大哭一场。”
“本王何时失约过?说起这次……”萧北城回望一眼,便看见了跟在身后一言不发,也不引人注意的柳于情,有些伤感,“连于情也走了,王府就留他一人,是会寂寞。不止咱们,朝中人也去了不少,皇上心里定然也是失落。”
“孩子大了,谁不得经历这步呢。你大可安心,有黎婴和江临渊守在朝廷,定不会让大渊毁在你的宝贝弟弟手里,他不成一代明君,简直天理难容啊。”
说完这话,君子游一回眸,就见黎婴骑着匹毛色雪白的骏马,身边还跟着只好脾气的白狼,不管周遭人怎么闹腾都是一副慵懒相,全无暴起伤人的意思。
回想这三年,黎婴辅佐萧君泽打压朝中各党,稳固皇权,安定民心,利用闲暇之余坚持复建,结果颇有成效,还向沈祠讨教了武艺,莫说下地行走,就是同台竞技也未必会败于旁人。
君子游时常念叨,黎相莫不是要成了青史留名的第二个稼轩居士辛弃疾?做当朝文官中最能打的武人,武人中最有才的雅士。要真是这样,日后他就算被敌军擒了去,也有人能冲锋敌阵救他性命,可是不必再担忧了。
黎婴对此只道一字“滚”,“有缙王在还能让你被人逮去,要他干什么吃的?搞情-趣就搞情-趣,别随便扯上我,嫌弃。”
这位相爷的脾气可是越发大了,除了江临渊也没人治得住他,然而再看一眼那鼻青脸肿的御史大夫,好家伙,眉角都被人揍了一道红痕出来,可见昨夜又是一场恶仗,指不定没能如愿不说,还在房外跪了大半宿,难怪此刻正对沈祠怒目相视。
而与黎婴有说有笑的便是自小与他青梅竹马一同长大,关系好到快同穿一条裤子的小侯爷秦南归。
早在半月前,皇上亲封秦南归为策焱侯,承其父定安侯秦之余之志率军驻守雁息,守边关安定,护一方黎民,也曾向朝廷立下豪言,此次出征,必将荣耀归京。
而年事已高的老侯爷则是彻底退了下来,决意不再归朝,遣散一众家仆,只收拾三两件粗衣,便孤身去了景陵,此后青灯古佛,永伴故人灵前,于他而言,也当是心满意足。
黎婴四下环视,未见叶岚尘的身影,惊然忆起那人并未向朝廷请辞,依照规矩,该是留守京中,如此一来……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事实就是如此。”秦南归笑道,“他有牵挂的亲人,我也有未竟的远志,各奔东西,未必是感情的终结,我们迟早会睡在一张床上。”
黎婴叹道:“我真怀疑你们的感情是纯还是不纯了。”
“相爷何出此言?”
“听起来是爱情,却经不起深思,说你们只是共事,似乎也没错。”
“介于二者之间,不曾深入,也不曾疏离。”言及于此,秦南归遗憾却无伤感,“其实,是他拒绝了我。”
“为何?”
“他不想成为我的污点。”
“若你功成圆满,问题便迎刃而解。”
“我也是这样想的,所以,祝我好运吧。”秦南归从怀中取出一枚铜钱,向上抛起,待其打着旋落下,便扣在手背,询问黎婴:“猜猜,正还是反?”
那人深感无趣地瞥他一眼,“……策焱侯,您贵庚啊?”
“猜嘛,猜猜。”
“……”黎婴硬是没搭理他。
“我知道,你猜反,但其实答案是正。”
秦南归抬手,果然是写着字那一面朝上,可这枚铜钱的大小厚度制式却与寻常钱币不同,边缘处似乎还刻了行不易被察觉的小字。
黎婴取了那铜钱握在掌心端详,发觉虽同是圆形方孔,但其实并不是市面流通的货币,倒更像是定制的信物,那人可宝贝着,给他看了会儿便着急了,忙收了回来,用红绳挂在颈子上。
“待我功成名就,必会让他尽释前嫌,到时你若不来喝我的喜酒,我定要亲自登门给你送糖。”
黎婴嘴上说着“那我便静候佳音了。”实则心里想的却是:那叶岚尘可不像是会耽于情爱的人,如今叶随风认了他不说,刑期将至也快出狱了,怕是没心思谈情说爱,只想父子同享天伦呢,要真有铁树开花的一天,倒是得开开眼界。
千里相送,归于一别。
城门前,萧北城下了马,回身对轿辇上的萧君泽与京城百姓深作一揖,“就到这儿吧,又不是不归了,皇上且先回吧。”
话未说尽时,萧君泽又抹了把泪,忍着哭腔点头应道:“缙王兄可早去早回啊,过些日子便是中秋佳节,誉王兄已分封去了滇南,还不知何时肯回来看望朕,你要是也一去不归了,朕还如何团圆。”
萧北城心说从前还真没觉着这小子如此粘人,倒也未必是件坏事,一口应下便要转身出城,这时萧君泽再次出言挽留:“王兄且慢,朕还有一物,想在临别时赠与老师。”
说着他亲自下了车辇,在众臣簇拥下走到二人身前,从宫人奉上的托盘中拿了细长的木匣,毕恭毕敬交在君子游手里。
那人与萧北城对视一眼,满头雾水,不过他很快认出此物,便是萧君泽拜师那日,黎婴亲送的贺礼,当时他还以为是心思莫测的相爷赠与萧君泽的,却不曾想,居然是想借他的手转赠于自己。
君子游没有谢绝,便含笑接了,然而握在手里的力道却不怎么大,令紧张于里面贵重之物的萧君泽不得不暂握不放。
那人此举是有深意,就是想借此牵制当朝天子,进而问出一个困扰他已久的问题:“说起来我一直不解,皇上,您似乎一向害怕黎相,关系处得很僵,近几年才稍有缓解,不知是何缘由?”
萧君泽如今已是独当一面的君主,不似从前那般浮躁,对于这个问题也能面不改色地直言。
“实不相瞒,朕少时体质不佳,夜里失眠多梦,常被各种怪梦魇住,尤以灵异为甚,偶然一次见了相爷,才知梦里的精怪……长得都是与他相同的脸。”
他自己到最后也说不出口了,总觉此事怪异又好笑,脸上实在挂不住,“……这事可千万别告诉相爷,丢人,太丢人了。”
萧北城硬是忍住了在大庭广众之下拍他头的冲动,属实无奈,压低声音说道:“居然是因为这,未免荒唐。”
“缙王兄你别笑朕啊,朕也不想的,真真切切怕了他这么多年,朕心里也不好受,总觉有些对不住他……”
“究其原因,许是皇上听信了当时的传言吧。”萧北城憋着笑,掩口在君子游耳边低语:“黎婴幼时长得好看,比女童还好看,又有别有用心者宣扬所谓‘三皇子’的无稽之谈,便有些妖化的传言,也难怪他会被这种怪梦魇住,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