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惨,实惨,但还是容我一笑……”
君子游靠在萧北城肩头,抖得像筛糠似的,笑得都快岔了气,在外人眼里看来,他却是因不舍而难抑伤感。
萧君泽被他惹得脸羞得通红,忙岔开了话题:“老师,别笑了,就不想看看里面是什么吗?”
“对,看,得看。”
那人这才开了木匣一探究竟,掀开内衬的云锦,往里一看就惊了去,那竟是把象牙雕大骨,润玉作小骨,轴钉上还缀着颗黑珍珠的罕见宝扇,光这物件本身就是价值连城的珍宝了。萧君泽理应在为修建运河一事烦忧,对君子游出手却如此阔绰不免让人多心。
他忙解释:“老师别多想,这个只是……咳!是件旧物。并非刻意惹您伤感,不过朕想,现在该是将它交与你的时候了。听闻这是皇祖父在世时赠与林大人的信物之一,曾经雕龙镂凤,与那对扳指同出一位名匠之手,皆是仿着林大人喜爱的前朝制式所作,那人故后,皇祖父一直将其藏在御书房的匾额后,亏有相爷将其取了出来,否则那一场大火……”
当跨越时间的束缚看到这件旧物时,君子游愕然,指尖摸索着至今依然崭新的刻痕,展开扇面,只见上书“三问”二字。
萧君泽有些赧然,摸着耳缘红着脸解释:“其实拿到东西的时候,丝绸的扇面就被虫蛀,朽得不成样子了。朕请工匠重新裱了扇面,请缙王兄亲笔题了这二字转赠于老师,也是希望这件旧物能给老师留些念想。”
君子游将其握在手中,沉甸甸的,蓦地想起传闻中林溪辞公然报复折辱于他的桓一时,所用就当是这把折扇。
此物乃是皇上钦赐,象征着无尽的恩宠与荣耀,也便相当于尚方剑与免死牌了。
“看来,他老人家其实早就给我留下了活路,只是我太过愚钝,迟迟没有察觉罢了。”
他将象牙扇收入袖中,算是承了萧君泽,与生父远隔岁月相赠的好意,简短地道了谢,便与萧北城飞身上马,出了城门,再未回头。
望着众人离去的背影,萧君泽沉然叹道:“往后这京城是要安生一阵子了不假,可朕这心却是空落落的,难过得很,你说是吧,明公公……”
一回头,他才发现这三年来日夜伴在身边,照料他生活起居,辅佐他治国理政的明狱不见了,细一深问,竟无一人知晓他身在何处,这可就奇了怪了,此后掘地三尺,他都没再找到这么号人,就像是悄无声息地沉入了深潭一般,再觅不得踪迹了。
而沈祠则是一路护送缙王一行到夜幕将至,才恋恋不舍打道回府。
临走前,他婆婆妈妈交代了许多,生怕这夫夫俩玩得兴起流连忘返,便丢下了偌大的家业给他一人独守空宅。
萧北城揽着被他念得昏昏欲睡的君子游,一口应下他所有的唠叨,沈祠这才不情不愿地从身后拖出个大麻袋来,丢垃圾一般扔到了随行的马车上,顺便踢了两脚,里面的东西居然还会动。
众人都有些愕然,而沈祠却是一脸不以为然,“这是我送的饯别礼,咱们大……先……王妃点名要的,先验验货?”
好好一句话让他说得好似响马下山的黑话,这也勾起了人们的好奇心,纷纷凑上前来一探究竟,哪成想麻绳一抽,从里面露出脑袋的竟是个被憋得快断了气的活生生的人。
再一细瞅,此人五官立体,鼻梁高挺,俨然一副异域长相,可不就是那皇上还没寻到影的明狱“公公”?
“缙王府的人下手未免太粗暴了些,怎么说我也是跟九千岁仅差一步之遥的内侍大监,真就一点儿面子都不给?”
柳于情愣怔道:“他怎会在这儿?”
“不只是他,还有一条漏网之鱼呢。”
君子游一步跳下马,绕到车前,一掀帐帘,藏身其中的人便被戳穿了去,是觉着有些难为情,却不得不走了出来,直面那已经目瞪口呆的人。
姜炎青脸上火烧火燎的,摸了摸红到快滴血的滚烫耳廓,难为情地笑了笑,“世子,你此去雁息,路上难免有个病灾,要不要……要……要不,带个军医一起上路吧。”
柳于情自从得知晗王与其母柳容安将被发配至乌孙为质后,便决意与策焱侯秦南归一同驻守雁门。
漠北可说寸草不生,唯一能见得的便是四季如一的皑皑冰雪,他不愿该有大好前途的姜炎青随他同去凄凉之地荒废余生,因此避而不见,就连临行前夜也忍痛拒绝了那人面谈的请求,怕的就是自己心软,害了那人的后半辈子。
他万万没想到,姜炎青竟会藏进随行的车马,偷偷跟了来,小心拼凑起的从容瞬间崩塌,跳下马背便扑进那人怀里,紧紧拥住了他。
“傻啊你……真是傻透了,你何苦呢!在京城老老实实做个受人敬仰的神医前途无量,安安稳稳娶妻生子,后半辈子都能安逸度过,犯得着跟我在边关受冻吃沙子吗?你为我做的已经足够多了,我不知何以为报,你是非要我这辈子都还不清才肯罢休啊。”
“生子就算了,世子若真想回报,不如以身相许,下嫁于我,我便心满意足了。”姜炎青微微俯身,视线与柳于情平齐,对视良久,忽然笑了,“于情,你可还记得那年初遇?”
“二八之春,漫山樱飞,灼灼夭夭,满目山河。你说,此后岁岁花开,都与我同看。”
“塞北孤寒,飘雪花开的美景,可不能让你一人独享。于情,我心无假。”
君子言闻言一拍心口,似要被这情话融了去,回眸笑望那将与他策马同游天下的男人,笑说:“清绝,我心亦真。”
“是吗?有多真,让我摸摸看。”萧北城握着他的手,与他十指纠缠,如游鱼般钻入领襟,试探够了,才心满意足道:“果然是真,灼得暖人,让本王忍不住一探你那藏在深处的温热心肠了。”
“我忽然想起,初遇那时,我便是被你强行箍在马背上逃离不得,光是感受到顶在腰后的硬物,我便知王爷绝非等闲之辈。”
“怎突然提起了旧事?莫不是想圆了当时未成的美事,了却心中遗憾?”
君子游反口咬住那人的耳垂,以他最惯用的手法,撩拨着他的欲-念,“那就要看王爷肯不肯了……”
话音未落,他人就被抱到马背上,紧接着那甚通灵性的宝骏嘶鸣一声,便朝夜北飞奔而去。
第303章 番外在御(下)
半月后,雁门关外。
以明狱为首,护送晗王夫妇一行前往乌孙的队伍即将启程。
当了数年假太监的西域男人无奈叹道:“心上人名花有主,不让追也便罢了,怎连长留中原这种微不足道的愿望也成了奢求?我可是好不容易才得了大渊皇帝的信任,离做权臣仅差一步,非要来坏我的好事,缙王,我可记住你了,你最好祈祷以后不会落在我手里,否则今日所受的一切,到时都将加倍奉还。”
萧北城一挥马鞭,从明狱面前呼啸而过,险险抽到他高挺的鼻梁,借此威慑,“后宫三千佳丽可不是摆着看的,休想蛊惑圣上偏好男色,皇族有一家绝后就够离谱的了,你若敢有非分之想,本王倒不如成全了你的宦官梦。”
“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身为情敌,明狱倒也不指望能从缙王这儿得到什么好待遇,不着痕迹地往君子游那边蹭了蹭,卑微示好,“好子游,真不打算留我?”
“留你?我哪儿敢。”君子游面上笑眯眯的,语气却是不容抗拒,“为了两国交好,还请殿下您收收玩心,回去乌孙,准备继承王位吧。”
此前虽未明说,但早在得知乌孙王在独子安须靡死后后继无人,只能将王位传与兄弟之子时,君子游便隐约猜到了这个来路不明的西域人的身份,想来这也是乌孙王给明狱的考验,命他前往中原彻查王子之死的真相,为的就是试探他的能力与诚意。
泱泱大国,本是不容细作,按律当诛,但缙王夫夫非但没有苛责于他,反而以礼相待,保守了这个秘密,并将他送回故国,也算是仁至义尽。
想到这里,明狱也不再坚持,只是惋惜自己的中原之行未能尽兴已至终途,遗憾临行前未有机会到他的师父“桓二”公公灵前道别。
明狱叹着气,转身对晗王点头示意,便要踏上归家之路,然而未出三步,便被人出言叫住。
本以为君子游是变了主意才会出言挽留,可明狱万万没有想到,那人跃下马背,走到界碑前站定,凝视许久,竟俯身挖起了冻得坚硬的寒土。
萧北城递了铁铲,与他一同下挖,婉拒了随行之人的协助,足足用了大半个时辰,才挖出一人多深的土坑。
君子游从怀中取出一支仅有拳头大小的玉坛,掀了盖子,将其中灰白的尘土倾入坑中,与萧北城对视着,待后者对他点了头,才又取出一块被帕子包裹的玉白碎片,一并沉入尘灰,缓缓覆土,埋葬了一段尘封的过往。
明狱知道,那便是景陵第二次大火中,林溪辞被烧去的骨灰,而那玉片……
“我得多谢金盆洗手的雷老歪肯帮我这最后一次,从长陵中窃得羡宗遗骨,圆了父亲与他同葬的夙愿。这也是我所能予他,予他们,最圆满的结局了。”
萧北城取出了两枚纹龙雕凤的白玉扳指,那正是雷老歪在得知陈年往事后主动送还给王府的旧物,加之此前君子安婉拒了定安侯的美意,定情信物便再次凑成一双,暖玉在清辉映照下隐隐散发着柔光,被他置于墓中,物归原主。
自此,有情人相拥长眠。
君子游用掌心压实了残土,心中颇感惆怅,注视着那写着“雁门”二字的界碑,不知为何,心中伤感随之消散,遥望被积雪冰封的千里之境,低喃道:“父亲,这也是你想要的吧?”
耳畔呼啸的寒风戛然而止,难得的寂静之下,仿佛穿过悠远的时空,听到了执棋者的轻笑。
两颗泪珠砸在坟前,君子游仰起头来,埋入萧北城怀中,抽泣着,竭力克制着哭声。
他说:“这是我最后一次为他流泪,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萧北城贴着他的额头,吻去他眼边残泪,抚平那一次次被撕裂的回忆。
至此,已是最好的结局。
良久,君子游起身,凝望长空,话音不高,却掷地有声。
“从今往后,他与羡宗永守雁息,明狱及乌孙,乃至西域,至死不得越边,若犯强渊,虽远必诛。”
短暂的迟疑后,明狱躬身屈膝,俯首低眉,右拳抵于左胸,俨然一副顺服之态,“愿此后沉烽静柝,永无战事,乌孙甘附大渊,守八方安定。”
言毕,明狱抬眸,眼含深情,“遵你此言,此次离别,便是永别,可否给我一个机会?”
萧北城不动声色,微微俯身将头靠在君子游肩头,笑中带着些许衅意。
明狱见状,便知他再无机会,起身也是洒脱,不再纠缠,干脆利落地上马,踏出边境才回过身来,朝那人眨了眨眼。
“与我告别吧,中原最值得留恋的情郎。”
君子游眉间愁绪散尽,笑意攀上嘴角,温言道:“下辈子若你投生成中原人,咱们把酒言欢,死生挚友,若你还在西域,便祝你能为闲云野鹤,逍遥此生。”
明狱没再多言,意味深长地望了萧北城一眼,似将千言万语都寄托在余光中,便披着星月,转身踏上回归西域的长途。
他心中还有不舍与留恋,三步一回头,脚步也是极慢,就等着君子游反悔,能给他回头的机会。
可在他第七次回首时,那人却拉满长弓,箭尖还燃着星火,大有他再敢迟疑,便将他射个对穿,烧得尸骨无存的意思。
他知道那人有这个实力,也是间接表明了决心,总算彻底放弃,此后直到回归乌孙,都再未回眸。
走出数里,他对紧随身后的晗王说道:“这个人啊,看透了我半生所寻却不说破。我该追寻他为人生中的光,这个愿望从初遇至今依旧未变,只希望那长宁清冷的月光,也能映明我的故里吧。”
正所谓,万古长空,一朝风月。
置身于被月辉映明的冰雪之间,君子游主动吻上萧北城的唇。
忽然兴起,他问:“王爷可听说过皮杯儿?”
萧北城一听这词挑了眉,冷下脸来歪头看着他,是非要他给个说法不可了。
君子游是明知故问,明知萧北城脸皮薄,不在床上便很难说些色-气的话,还是硬等着他的回答。
无奈,萧北城只得接招:“花楼里给客人嘴对嘴喂酒的就叫皮杯儿,你说你,好好一人,哪儿来那么多花花肠子。”
“哟,王爷可真是行家,我怎么就把南风阁那事儿给忘了。方才临走前,明狱可是提醒我了,在京时您没少借着上朝的借口去花天酒地,仗着自己是老板便无法无天,跟魁首白有容不清不楚,这账是不是得好好算算?”
萧北城心道怪不得方才明狱那小子的眼神一言难尽,原来是在这等着他呢,走了也不安生,非搅得鸡犬不宁才罢休,虎狼之心简直难测!
缙王被摆了一道,却是无奈,只得硬着头皮解释:“那馆子现在不做荤的生意,素得炒俩菜都能把脸吃绿,绝不是你想的那……”
“绿绿绿,你果然想绿我!萧清绝,你给我回来!!”
紧接着,驻守雁门的将士们便看到了此生难得一见的景象,便是缙王夫夫策马飞奔在大漠,相互追逐的奇景。
柳于情抚着隐隐作痛的额头,向身侧笑看闹剧的君子安发问:“命西域人不得越界,可他们自己却在边境线上反复横跳,我要是那明公……乌孙新王,当场就得气背过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