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对绛家大力怀柔,到什么程度呢,塑月是没有袭爵制的,叶横波贵为楚国王姬的嫡长女,也得乖乖参加科举,凭本事当官,唯独绛家,世袭罔替袭着一个平南侯的爵位。
今儿见的云州刺史就是现任平南侯的世女。
而叶骁和绛家的仇,是这样的:叶骁的第二任王妃,那位本来预定要做显仁帝继后,却被他半路截了的姑娘,是云州刺史嫡亲妹妹,现任平南侯的幺女。
这是绛家第一次有女儿被选为皇后,就被叶骁给搅和了。
沈令想,那刚才人家没把你捅死可真是气量不小。
这仇真的太大,所以他昨天才没把握,到底能不能拿着“天吴鳞”。
他笑看叶骁,“真如此话?殿下可真做了这等事?”
叶骁一脸牙疼,“哎,你这话让我怎么接?我说没有吧,有点儿不对,我说有吧……”他托着下颌,似笑非笑地看着沈令。
他柔声道:“我从来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但不知怎的,现今却在乎沈侯怎么看我了。”
沈令一笑,“殿下哄我。”说完他忽然意识到这句话有些撒娇意味,立刻缄默。
叶骁不以为意,只饶有兴味看他,声音越发柔和,倒真有了几分哄的意味,“我这事儿上哄你干嘛?沈侯常日说信我,怎么我说真话,反而不信了?”
他声音本就好听,现在刻意温存,就像一把云做的小刷子,一下一下挠在沈令心口,他忽然想起昨夜叶骁在他耳尖蹭上的那抹热,又想起那日他伏在叶骁身下,落到他下颌上的汗……沈令抖着吸了口气,让自己别再想,片刻之后才道:“那我信殿下,殿下没做过污人清白的事情。”
叶骁笑出声,“就是信我没做坏事,但不信我在乎你么?”
叶骁忽然凑过脸去,从下往上看沈令,外头天日清朗,他那双深灰色的眼睛映着日光,边缘微微泛起一点蓝色,如同漾着一波温柔海浪,然后他伸手,虚虚在他眼下一抹,“昨晚没睡好?眼圈都青了,你先睡一下吧。”
沈令心里只觉得又甜又绝望,他只想着,叶骁,你到底要我多喜欢你?他忽又转念,想起那日他在显仁帝面前说的话,叶骁认为他在演戏,他却每一个字都发自肺腑。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即便君令如山,可以隔绝生死,却隔绝不了他喜欢叶骁这件事。
叶骁柔声对他说你睡一会儿,便拉上车帘,他也正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叶骁,便阖上眼,结果困意真的上来,他忽然模模糊糊地想,假若有一天叶骁喜欢了他,他就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见他。
可他真走得了么?他现在只想了想若再见不到叶骁,都觉得心里闷疼,他忽又觉得自己痴心妄想——叶骁怎么可能喜欢他。
元月十二,两人抵达滇南栈道前最后一个村子,决定修整一下,明儿一早再走。
这个时节滇南多雨阴冷,兼且正值元月,大家都回家过年,比不得平时商队云集的繁盛,多少显得有些冷清,驿宰告诉他们,说比他们早了三天,有一支商队入了栈道,如果他们教程快,说不定能搭个伴儿。
两人在驿站重新整理了一遍行装,便早早安歇。这驿站寒朴得很,两人一间,沈令本想选靠窗的那张床,被叶骁说了一句你手受不得风。就推到靠内的床上去了。
沈令正盘算明□□程,叶骁忽然开口,“沈侯,你从来没问过我,这一趟是为什么走吧?”
“……不是为了寻找叶大人他们么?”
叶骁嗤笑出声,他道:“沈侯,你这人最好的一点就是特别知道什么话该问什么话不该问,我有一件事情要跟你说。”
他告诉沈令,他这次来,根本的目的,除了找叶横波,还有一个,处理“三尸虫”。
沈令不知道三尸虫是什么,叶骁说,你知道几十年前南陈名噪一时的飞尸案么?
第十七回 白山醒(上)
第十七回白山醒
南陈在几十年前曾有过一桩骇人听闻的飞尸案。说有妇人行巫蛊之术,将活人变为行尸,不分昼夜出门噬人,凡被其所伤,数日之后便也会化为行尸,短短半月,南陈南方三郡化行尸者逾千人,最后南陈倾全国之力镇压,一村有行尸全村陪葬,屠戮了近十万条无辜人命才压制下去,国运从此一蹶不振。
但是,叶骁说,那并不是巫蛊,而是一种虫子造成的。
这种虫子只能在湿热地方生存,幼虫极小,肉眼看不到,生活在水中,被虫鸟走兽吃下后,幼虫就会在宿主体内寄生,最后爬进脑子,控制宿主行为,让宿主投身河水中,成虫携裹着无数幼虫破体而出,等待下一波宿主把自己吞入腹内。
此物在人体内最喜寄生于上中下三个丹田,故此被称为三尸虫。
而人体被此物寄生,到最后阶段宿主痛苦不堪,状若疯癫,确实多有袭人,但所谓被噬咬之后变为行尸,是因为一个地方只要出现了三尸虫,就代表水源污染,多半整个村子的人都被寄生了,逐一发作而已。
而且,三尸虫入体无救。这东西只怕高温,唯有饮水煮沸和火烧患者可以防治。
说到这里,叶骁顿了顿,“这次就是灿灿带回来消息,说青阳道上似乎出现了三尸虫。”
灿星汉之前被叶骁的大理寺属官请托,去查一桩青阳道上匪夷所思的新媳投水案,她到了青阳道,才发现这户人家全家都投了河,而村子里几乎家家都有人投水,非常像三尸虫,她立刻飞马回京禀报。
塑月气候炎热,三尸虫一旦蔓延,后果不堪设想。而叶横波一行,就失踪在这趟调查三尸虫的路上。
叶骁想起了离京之前,蓬莱君说的那句此行太险,呼出一口气,“……结论就是,我不能保证这一趟不会出事。沈侯,你若不想去,就在这里等我。”
沈令半晌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他慢慢地问:“殿下为何选了我走这一趟?”
“……说实话,我是不希望你来的,你手上的伤,到了马峰山也不过是好得差不多而已,但是,除了你,我想不到其他人可以跟我走这一趟。”
沈令侧身,从枕上看他。叶骁正面对他,他轻轻笑了一下,道,殿下,能与你走这一趟,我很愿意的。
沈令的笑容在昏暗房内模模糊糊,但却异常好看,叶骁心里一动,他忽然就想,沈令实在应该多笑,他真正笑起来的样子,无论多淡,都让看的人心生欢喜。
他不知道沈令信不信,但是他是真的,越来越在乎沈令。
在乎他生死、在乎他信不信自己,现在,在乎他开不开心。
叶骁忽然觉得有些害羞,他装作很困,嘟囔着困了困了,翻了个身,把脑袋埋在被子里。
这一夜,他做了个梦,他梦到自己是小时候的样子,在一片花海里四处跑着玩儿,沈令坐在花海中的亭子里,无论他跑得多远,只要回头,就能看到沈令。
沈令白衣如雪,无声而温柔地凝视着他。
一早两人整装上路,路程却比沈令想的要难。在栈道上行到第二日,沈令开始头晕胸闷,呼吸不畅,困倦无力。叶骁颇有经验地说,他这是醉气了。
所谓气,乃人呼吸之间赖以为生,无形无味之物,在越高越干冷的地方,气就越稀薄,越低越湿热的地方,气就越多,然而过犹不及,人一旦不适应,在两类地方的反应都是一致的,就是沈令现在的症状。
“不碍事的,几天就能缓过来。”叶骁背过沈令身上所有行囊,递了根挑棍给他当拐杖,他知道轻重,也不跟叶骁争,只心中暗恨自己无能,颇为郁郁。
走到了第三天,沈令好了一些,却下起了大雨,雨水打在脸上生疼,前面水茫茫一片,三步之外什么都看不清。
狼狈地逃到前面一间公用小屋,两人全身湿透,哆嗦的跟筛糠一样。
木屋倚着万丈峭壁上一个岩洞而建,上头一株长在悬崖上的大树,门前五尺宽的栈道,栈道边上胡乱用几个破烂木桩拦着,往出半步就是万丈深渊,光秃秃的连棵树都没有,只长着青苔衰草。
小屋虽然简陋倒是五脏俱全,两人匆匆烧水做饭、飞快冲了个澡,两大碗干菜粥和三个热腾腾的饼子吃下去,一身干爽地裹在毯子里,才算觉得自己有点儿活气儿了。
叶骁洗好碗,跟沈令说趁现在你还没发作,你先守着,我赶紧眯一会儿。语罢就铺开毯子睡在他身边。
今天是元月十五上元节,也是“泥销骨”发作的日子。
沈令点点头;走了三天,他早就发现不对了。
比他们早几日进入栈道的那支商队,不见了。
按照脚程,他们早就该追上商队,可不仅没追上,一路上过夜的宿营点也没有之前商队留下的痕迹。
若说是出了意外,却一路干干净净。这就有点儿意思了。
这个节骨眼,比他们早三天进入栈道,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的所谓商队,到底什么来头?想干什么?冲着谁来?
叶骁特别大言不惭说这肯定是冲着我来啊。还用想?但下一个问题就来了,来的人是谁?
这点上,叶骁就没琢磨出来。
他是名声差招人恨,但是一来有蓬莱君、显仁帝和王姬罩着,二来他从不掺和朝堂上的事,踏踏实实办案,勤勤恳恳剖人,对权势毫不上心,跟皇位关系也不大,谁会来费这么大劲儿来对付他呢?没好处啊!
这就跟他想不明白之前是谁在北齐要暗杀他这件事一样。是,北齐是恨他恨得牙痒,但是,没人能从这场刺杀里获得好处,那就没法判断谁干的。
想到这里,叶骁侧身看他,含笑道:“不过呢,他们若是今晚找上门来,那这事……说不定就和北齐我遭遇的那几次刺杀有关。”
第十七回 白山醒(中)
“……”沈令沉沉看他一眼,没说话。
他也是这么想。很简单,只有北齐的人才知道他中了“泥销骨”的剧毒,今天入夜,便动弹不得。但这么一想……如果真是北齐的人,是如何得知他们这绝密行程的呢?
叶骁裹着毯子靠着他,眼睛不睁,笑吟吟地道,沈侯,如果是你,今天这场刺杀怎么布置?
沈令想了想,“……今晚倒真不是个好机会。”
这么大的风雨,烟火无效,□□都会威力大减,他想了想,“只能等待入夜之后,一举强攻了。”
“那我们该怎么应对?”
沈令俯身在他耳旁说了几句,叶骁睁开了眼,他有趣地看着沈令,道,沈侯,果真料事如神啊。
“现在,这附近人还没上来。”沈令一笑,“殿下也差不多歇够了?”
叶骁爬起来,伸了个懒腰,道,嗯,歇够了。
他柔声道,上次血战,叶某未能躬逢其盛,这一次,还请沈侯做壁上观,待孤略施手段罢。
夜色降临,大雨滂沱,小木屋里隐隐透出微弱的暖黄光芒,还有一点儿肉香飘散,十数道黑影悄无声息地从栈道两端靠近木屋,一人上前,侧耳细听,能听到里面偶尔有地板作响的声音,他向后面一挥手,掌中闪过一缕绿点,便从腰间拔出一个吹筒,连上一个鼓鼓囊囊的皮囊,吹筒尖细一头刺入木板缝隙,一压皮囊,一股烟气在屋内悄然弥漫开来。
过了片刻,那人又一挥手,绿点连闪两下,又是几名黑衣人上前,轻轻拉开门的同时,几人手上臂弩连发,几声轻响,全数钉在了地板上——
屋内火塘里点着火,梁上用绳子悬着几个草团,堪堪碰到地板,时不时一碰,发出人翻身一般的轧轧声。
几个刺客迅速飞退,领头的人心中咯噔一下——屋里没人!这是个陷阱!
他飞快挥手,掌中黄红光点飞闪,一群黑衣人分别向栈道两端追索而去,另有几人进入木屋内搜索。
领头的人居中策应,就在他四处顾盼的时候,忽然脖子一梗,整个人晃了晃,向后一倒,手下大惊,飞身去看,还不等看清,只觉得胸口一疼,低头一瞅,却是漆黑一枝精钢短箭,透胸而过——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等从来路搜索的刺客回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木屋前横七竖八的四五具尸体,皆是被臂弩一箭透胸而过。
这一小队领头之人暗叫一声不好,立刻拔腿就往前赶,冲在最前头的一个似乎碰到了什么机关,大雨里几不可闻的几声轻响,数枝漆黑□□自上激射而下,那人侥幸躲过,恐惧地高喊,“树上!在树上!”
头领上去一记耳光,把人一下扇昏,沉声道,“往前追!在前头!”
地上尸体都是一箭穿心,包括头领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若人真在树上,这几箭够带走好几个人了!还容他闪开?!
当务之急是要跟前面搜索的人汇合,再想接下来怎么办。
叶骁这个杀神,委实厉害。他带着个不能行走的累赘,到底怎么做到的?
一念及此,领头掌中红芒连闪,刺客们停住,收敛气息,拿出潜行的身法,全部贴着山壁,在大雨之中,几乎看不到有人在走动。
他们稍一走远,树上无声无息地落下一个漆黑身影。
叶骁,其实真的在树上。不过故布疑阵,让人以为他不在罢了。
他仿佛是一只漆黑的豹子,轻捷无声地瞬间隐没,悄然无声地靠近自己的猎物,出手如电,一把扭断了前面毫无察觉的黑衣人的颈子,轻轻放倒在地,继续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