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言龙骨共一千零八片,有变化三十三种,故而有谚,“龙骨千八,卅三变化”。
与凤鸣一直传世不同,龙骨时隐时现,只是偶尔有人得了一片碎片之类的,到底是什么,怎么个样子,却没太多人知道。
而符青主如果想骗他,没有必要拿这么虚无缥缈的一样东西来当幌子,所以八成是真的。
那么,符青主就不是冲着他们来的。他们这次搅在一起纯属巧合。
这个判断沈令一开始就有,只是刚才彻底落实了。毕竟一个荣阳贵胄不远万里跑到塑月的地盘上追杀塑月的皇族,这……没有半点好处。
符青主紧紧盯着沈令,沈令想了想,慢慢说道,那我们这次和符主却没什么瓜葛了,我与殿下是来查一桩灭门凶案,看起来,我们不过偶遇而已。
他这句话告诉符青主,他对龙骨没兴趣,也不会干涉。
听了这话,符青主一颗心放回肚子里,他朝沈令一拱手,“沈侯厚意,符某承情。就此别过。”
沈令也一拱手,朗声道:“只望符主牢记一点,此乃塑月之土,符主与白玉京恩怨沈某没有置喙之地,但还望符主莫伤塑月子民,好让某在秦王面前,也好交代。”
第十八回 青君主(中)
符青主答道那是自然,提脚要走,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回过身来,特别自然地说,“喔,秦王殿下呢?”
要糟——
沈令瞳孔猛的扩散,然后收细,就在他准备动手的一瞬间,他头顶上方响起了一道清润动听,此刻却懒洋洋略微喑哑的声音落了下来。
“谈崩了?那孤,可以开始杀人了么?”
然后,叶骁轻飘飘地从树上落了下来。
他宛如一只潜伏在丛林里,嗜血的黑豹。
某种既冰冷又带着血味的气息,随着他的翩然而落,飞快笼罩而下。
叶骁负手悠悠然地往前走了几步,俊美面孔似笑非笑,一派多情神色,亲昵地一手搭在沈令肩头,他小小地嗔了一下沈令,道,吵了我睡觉,便转头笑吟吟看着符青主,特别温和地歪了歪头,“……符主,你怕疼么?”
他这句话问得没头没脑,柔和得甚至有些纤弱,却透着一股冰冷的血腥煞气。
在叶骁落地刹那,符青主掩在面罩后的脸色就变了一下,听了这句,他当机立断,朝叶骁一抱拳,笑道:“在下还另外有事,就不多叨扰了,下次丰源京内,在下可要好好和殿下喝上几杯。”
语罢,他身旁树上有人打了声呼哨,只听草丛树业里沙沙响动,向远处而去,显是他撤了人马。
符青主向两人躬身一礼,几个飞跃,人已消失不见。
只有沈令一个人知道,叶骁搭在他肩上那只手,冷汗涔涔,透了他几层衣衫。
等彻底无声,沈令立刻侧身,一把抄住叶骁,叶骁咳了一声,口鼻里一股黑血淌出来,他连擦的力气都没有,只阖了眼,靠在沈令怀里,虚虚一笑,喘了一声,“……暂时死不了。”
沈令一声不吭,他背起叶骁,拿起行囊,就朝远处飞奔而去——
沈令不眠不休地背着叶骁整整跑了一天一夜,直到他精疲力竭,终于赶到了绛家地图上标示,一个可以容身,内中有眼小泉的岩洞。
进了岩洞,沈令放下叶骁,整个人瘫坐在地,一股血味从肺里往上蹿,他实在是连动根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沈令平复了好一会儿,道:“……咳……殿下,我觉得……咳,刺客这事太蹊跷了。”
“谁说不是呢?既知道你中了毒,又知道我的行程,居然还能赶在我们前头让刺客进入栈道,这般手眼通天……我想来想去,可真想不出来谁干的。”说完,叶骁终于好一些,他勉强撑着烧水煮饭,两人吃完,去后头泉眼擦洗一番,叶骁又瘫了一会儿,翻了翻行囊,发现丢了不少,被褥只剩一套了——所幸重要的东西都还在。
沈令说殿下休息,我守夜就好,叶骁摇了摇头,“现在谁都撑不住了,别闹了,有我在,野兽不敢来。”
说完,他握住沈令的手,唤了声沈侯。
沈令心中一颤。叶骁的手是热的,那温度从他肌肤滚渗到血里肉里,一路烧到心口。
他强自镇定,平静地道:“殿下?”
叶骁说,“一起睡吧,大家都是男人,荒郊野外的,别讲究那些有的没的了,还暖和些。”
沈令,炸了。
“一起睡吧”后面的四个字他根本没听见,他脑子里像是炸开了一片烟花,他直愣愣地盯着叶骁,看到叶骁一伸臂把他拥入怀中——
在炽热体温扑过来的一瞬间,沈令整个人瞬间僵直。
他脑海里刹那空白,在叶骁怀里一动不能动,所有的感官放到极致,感受着叶骁的体温、拂在他耳后的滚烫呼吸、揽在他腰上的手、肌理之间降真香清烈的香气和血的气息——
叶骁小心翼翼地用毯子把两人裹起来,沈令被他轻柔地放倒,他看着叶骁挨近的面孔,被吓到一般慌乱闭眼,只感觉自己被叶骁碰过的地方滚火一样烫。
他忽然想起行院那一晚,他也是这样被叶骁按在怀中,他一手握着他腰,一手与他十指相扣,汗水从叶骁尖削下颌滴下,落在他唇上、眉上,手捏得他生疼……
——不能再想了!沈令心里发着颤,闭上了眼,小心翼翼地想从他怀里脱身出来,叶骁侧身抱着他,忽然叹了口气,说,哎,这次可真邪门,怎么就被搅合进符青主和白玉京那一窝里去了?
他正说着,一只手按在了沈令的颈子上,他低头往沈令的方向近了近,柔声道,沈侯,你现下,最好别乱动。
他声音柔缓,却带着一种微妙的压力。
他的指头,正压在沈令的喉结上。
叶骁悠悠地道,“孤现在……杀性未散,沈侯可否就陪孤聊聊天?不然……”我就想捏碎你的喉咙了。
这后半句他没出口,沈令吸了口气,一动不动,叶骁悠悠闲闲地摸他的颈子,指尖在他大椎穴上轻轻揉了揉,温柔的说,沈侯,把这里皮肉割开,小心把骨节剔出来,只要挑断里面一根极细的脉络,人就只能脖子上面动,下面一根指头都动弹不得……我啊,偶尔就会想,如果把沈侯的这根筋脉也挑断了,沈侯就会永远待在我身边啦。
听了这句,沈令发僵的身体反而软和了下来,他平静抬头,看着叶骁,“……我本就是殿下的。殿下可以随意处置。”他心里想,若是这样,就能永远在你身旁,我倒是愿意。
“……”叶骁沉默一下,忽然笑开,说你这人果然有意思得紧。
语罢,他像是没兴趣了一般翻身松手,那股笼罩的威压也慢慢消失,沈令躺在他身边,问道:“……殿下,你这次身上无伤,但是渗血不止是怎么回事?”
叶骁叹了口气,“……被‘昆山碎’反噬了。”他顿了顿,摇了摇头,低声道,“我确实控制不了这玩意儿。”
沈令一直就非常奇怪“昆山碎”到底是什么,他只知道似乎就是指叶骁左手上的四个镯子,他想问,但是想了想还是没问,只道:“……那有没有什么影响?”
“影响嘛,也就还好,毕竟只用了一点点儿。但若是一个月里我再主动用一次,大概会没命。”
沈令听了心里一颤——他忽然想起,在船上的时候,黛颜为什么那么愤怒。
第十八回 青君主(下)
那时他对叶骁心存猜疑,满是疑忌,而叶骁为了让他不那么疼,用了“昆山碎”。他当时说得轻描淡写,他现在终于知道,那会要了他的命。
看了一眼他瞬间惨白的脸色,叶骁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不禁失笑,“你那次不一样,虽然用了两次,但和这次不同,其中一次并非是我主动使用,所以我也就难受了几天,不是一回事。”
沈令不语,只皱着眉看他,叶骁笑起来,把被子盖得更紧一点,“睡吧。”
沈令无声点了点头,合了眼,叶骁身上那股血气都盖不住的降真香味,仿佛拥抱一样,萦绕在他四周。
他听到叶骁轻轻抱怨了一句,沈侯你怎么这么凉。
他闭着眼,叶骁暖呼呼的,身上盖的裘皮被子又轻又软,沈令困意上来,呢喃着说,“天生的,生下来就凉。”
然后他就在叶骁怀里睡着了。
等沈令再睁眼,已是凌晨。
叶骁还在睡。旁边火塘里只剩下薄薄一层快尽了的火,他一动,叶骁也醒了,他合着眼,只对沈令一笑,“你醒啦。”
他这一笑,就仿佛夜色里涌出了花。
沈令看着那个笑容,绝望的想,我爱这个人。我没法不爱他,或者少爱一点。
两人又走了一日,看符青主没有追上来,终于都松了口气。
走到第七天头上,他们到了地图上标记的一处猎人休憩补给的一处露营地。
这里有十几个形如水缸,大大小小的石头,因为刚下过雨,里头接满了水,叶骁精疲力尽地坐在大石旁边,说,哎哟,终于能好好洗个澡了。
沈令心有戚戚地点了点头;他俩一路夺命狂奔,现在人都快臭了。
歇了会儿,沈令去收拾路上随手打到的野兔,叶骁丢了几片“天吴鳞”到身旁一个齐膝深的缸形巨石里,
沈令笑着看他,“这无根水最洁净不过,何必浪费呢?”
叶骁叹了口气,一脸嫌他读书少的表情,“谁说雨水干净的,比地上的水还脏呢,唯一好处是里头肯定没有小虫儿这些罢了。”
沈令说你又知道了,叶骁点头,嗯,我是知道啊,小时候附庸风雅学古籍上头的做法,非要拿无根水泡茶,蓬莱君不惯我这臭毛病,带着我接了一瓮的无根水,放太阳底下,两天就臭了,你说干净不干净?
沈令一呆,忽然觉得以前在东宫喝得那么多的陈年雨水茶……就有点恶心了。
水净好,沈令那边的野兔也烤上了,叶骁痛痛快快冲了个澡,换上干爽衣服,湿衣服架到火上,身上裹着被子,蹲在火塘边专心致志地烤兔子。
听到后面传来水响,叶骁往兔子身上撒了点儿盐,忽然想起来什么,不经意转头问道:“沈侯,你看明……”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叶骁看到了一枝苍色梅花绽放在沈令的身体上。
沈令背对着他,□□。夜幕昏黑,只有火塘里暖橘色的火光远远映在沈令身上,模糊了他身体的边缘,让他看起来像是一轴会动的画,温润而远。他身上唯一清晰的,便是那枝刺在他左边侧腰,近乎妖艳的苍青梅花。
叶骁猛的转头,死死盯着面前的烤兔,沈令略一侧头,了然地道,“……这是北齐宫奴的纹身,我之前侍奉太子,东宫雅好丹青,纹身就格外精致一些,有的不怎么讲究的,纹身就稀奇古怪还丑得很。”
他语气平常,仿佛在说今天早上饭很好吃,叶骁瞪着兔子,双手死死捏住膝上的被子,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怎么能这样——!”
“塑月也有刺字之刑啊。”沈令淡淡地道,他换好衣服,往火塘上晾衣服。
叶骁只看着火塘里跳动的火苗,过了半晌,才恨恨地道:“这不就是把人当畜生么?跟往牛羊身上打戳有什么区别?”
沈令几乎笑出来,“宫奴可不就是畜牲。啊,也不能这么说,宫里的御猫御狗比宫奴还是要尊贵些的。”
叶骁没说话,阴惨惨抬头看他,沈令一笑,走到他身后,把他湿漉漉的头发摊在自己胳膊上,轻轻梳理,叶骁闷了好一会儿,才瓮声瓮气地说,“……你就不能放过我的头发么?”
“不能。”沈令含笑道,面孔在火光照耀下泛着微微一股暖色,安静宁和,他说,殿下,奇怪的是您啊。您这样的位置,把我这样的人当人,不奇怪么?
“……”叶骁半晌没说话,他只感觉着沈令灵巧的梳理着他一头长发,耐心地把它梳干,良久,他才道:“若我这样的都算奇怪,那这世道也太有病了。”
“可世道一直是这样。”
“一直是这样,并不代表就是对的。”
“……”沈令不答,只唇角含笑。
怎么会有叶骁这样的人呢,生就修罗凶骨,却有赤子之心。
沈令看着掌中乌黑发亮的,流泉一般华美的长发,无法可控的轻轻吻了一下他的发梢。
他想,等这次结束,他要离叶骁远一些了。他已经,快要控制不住自己了。
想得到更多,想离他更近,想,被他所爱。
可那不是他应得的。
沈令,你忘了自己的初心么,他问自己,你不是说,只要他幸福就好么?你那里来这么多痴心妄念?居然还想要更多?沈令,叶骁不欠你,是你欠他。
第十九回 丧龙骨(上)
第十九回丧龙骨
又走了数日,他们终于进了马峰山山麓。
两人路上就商定,反正手里有“天吴鳞”,也不愁吃的,不如直接去找叶横波他们算了。
一个月前,叶横波找到了三尸虫的痕迹,似乎在马峰山的水系之内。
马峰山水系上接高山雪水,下汇沧浪江,乃是整个青阳道方圆千里最主要的水源。如果三尸虫真在这里爆发,后果不堪设想。叶横波留下一个羽林卫在镇上,带着其余人等入山搜索。
入山第三天,所有人安静无声地失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