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是四个月前。”
“……哦,就是孤参加完白家的百日宴后,对吧。”
看黛颜点头,叶骁也点点头,他唤来窈娘和五娘,要她们放下手头一切事,听黛颜安排,照顾穗舫,灿星汉此时也回来,他倾身向前,与娇小女子额头相抵,他凝视着灿星汉,一字一句,“保护好穗舫,不见我人或者手谕,除了五娘窈娘和颜颜,敢近穗舫者,杀。”
他这么说的时候,毫无杀气,语气平静到近乎平和,灿星汉重重点头,他起身,看向身边的沈令,他说,沈侯,带好信笺,备车,孤要进宫。
叶骁换了一身进宫正式的皮弁服,玄衣素裳,外罩绛纱袍,一头乌发整齐绾在黑色皮弁冠里,腰悬长剑,正要登车,忽然有侍从来报,说桔夫人来了。
外院吵嚷,叶骁出去,看到一个衣着华贵的中年美妇被侍从拦在外间,正是穗舫的母亲桔家族长,华盖夫人。
看到叶骁,华盖夫人几步冲到他面前,一张面孔煞白,唯独眼圈微红,她气息不稳地道,“殿下,穗舫呢?发生什么了?我女儿呢?”说到这里,她语调破碎,隐隐然带了哭腔,“要是穗舫有个好歹,我——”
“……桔姨,穗舫很好,现在黛颜在照顾她,你莫急,在我这里,谁也伤不了穗舫。“
叶骁扶着她往前走,华盖夫人走得太急,差点摔倒,进了内殿,看到面色苍白,只胸口微微起伏,仿若死人的女儿,华盖夫人一下坐倒在地,五娘赶紧把她搀起来,她失魂落魄地坐在女儿床边,眼泪成串地滚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才看向叶骁,语气却软了些,“……这是,怎么回事?”
“让黛颜跟夫人说吧。我要进宫了。”叶骁低声说完,转身而去,华盖夫人祈求一般地看向黛颜,黛颜闭了下眼,狠下了心,将穗舫的情况告诉了华盖夫人。
听到最后,华盖夫人却连哭都哭不出来了,她看着女儿,过了半晌,她几乎是哀求地看着黛颜,“阿颜,我、我想看看穗舫,我想和穗舫单独待一会儿,我……”
黛颜沉重点头,“我去看看煎的药,您有事立刻叫我。”
语罢,殿内的人都退了出去,只留华盖夫人一人在内。
她抽泣一声,颤巍巍伸出手,一手握住她的手,一手轻轻抚摸向女儿消瘦苍白的面孔,柔声唤到,“穗舫……穗舫,你还好么,穗舫,是阿娘啊,阿娘来了……”
似是听到了母亲的呼唤,穗舫动了一下,她微微睁眼,侧头看去,朦朦胧胧地看到是母亲,她颤抖了一下,翕动嘴唇,两行热泪自眼角渗出——
叶骁离了秦王府,刚到宫门,还没等说来意,就直接被领到显仁帝处理政务的宣政殿偏殿,进殿的时候,门口守卫的羽林卫左将军面无表情地向他伸手,要他腰上的佩剑。
叶骁是受显仁帝亲赐,享东宫仪仗,剑履上殿的待遇,今日要他解剑入内,他沉沉一笑,“……白家父子先到了对么?”
对方只躬身一拜,“请殿下解剑。”
叶骁定定看了他一眼,冷哼一声,解下腰间佩剑丢到他手里,带着沈令抬脚向殿内走去。
果不其然,白仆射父子早就跪在殿内显仁帝脚下,正痛哭流涕地陈说,显仁帝面无表情地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弟弟,叶骁走过去,跪在他面前,双手呈上穗舫写的信。
显仁帝看了信明显一惊,白家父子眼神闪烁,刚要开口,皇帝一摆手,“秦王,白仆射告你光天化日强掳他儿媳,致使其妻惊厥病重,你有什么可说?”
叶骁直起身体,笔直地看向自己的兄长,“桔氏与臣乃总角之好,其向臣求救,臣今日方知。事急从权,臣闯入白府,救出桔氏的时候,桔氏病势沉重,身孕五月有余,被挑断手脚筋脉四月有余。”
此话一出,满殿都惊了,显仁帝捏着手里满满求救的信笺,惊疑地看看叶骁,又看看白家父子,“这,是真的吗?”
“桔氏现在在我府内,有华盖夫人陪伴,若陛下不信,可以带臣手信派御医前往探查。”
听他说得这般笃定,显仁帝颇有怒意地看着白家父子,“你们有什么可说的吗?”
白家长子愣在当场,浑身微微发抖不知所措,白仆射以头抢地,一声一声额头直磕出血来,他嘶声道,“事情绝非如此!现在我儿媳在秦王手上,臣父子百口不得辩,臣只求陛下将华盖夫人与儿媳一同叫到殿上,当面辩驳!”
“穗舫已经病得昏迷,你这是要她的命!”
“臣请陛下圣裁,还臣父子一个清白!”
“别吵了!”显仁帝一声断喝,叶骁挺直身体,白家父子匍匐在地,他冰冷地扫了一眼下跪诸人,唤来殿前舍人,“去,到秦王府,把桔正卿和她女儿一起带来!当殿对质!”
第二十三回 和血书(下)
舍人拿了叶骁的手谕领命而去,跪在叶骁身后的沈令却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殿内一片沉静,只能听到显仁帝因为生气而粗重的呼吸声,沈令忽然想到,对质明显对白家父子不利,他们为何敢如此要求?
除非他们笃定,穗舫不会说出任何一句对他们不利的话。那他们的依仗是什么?
沈令脑中飞快转动,他忽然想到了一个人,悚然一惊——华盖夫人!
白家不过是桔家的分支,华盖夫人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的女儿什么情况!而现在华盖夫人在王府,在穗舫身边,甚至于还要陪她上殿——
他深深吸了口气,再慢慢吐出来,灵台反而一片清明。
他说过的,叶骁要做的事,他来做。
他拿到求救信的时候就知道,今天的事,绝无可能善了,白家父子一定要死在今天。
只不过动手的人不能是叶骁而已。所以他求叶骁,今天不能杀人——他来杀就好了。
这不困难,非常简单。他微微抬头,带着一抹不自觉的微笑,看着白家父子。
在宫门上钥之前,华盖夫人携着穗舫进了宣政殿。
穗舫被担架抬着,面色苍白,气若游丝。
显仁帝免了穗舫的礼,送入暖阁御医检查,他看着跪在脚下的华盖夫人,旁边中书舍人大致把事情跟华盖夫人说了一遍,她一弯细眉轻皱,擦了擦眼角泪痕,泣声道:“绝无此事,妾身与白仆射通家之好,我自己女儿若是被虐待了,我岂会不知!今日不知秦王被何人挑唆,冲入白府,劫走我女儿,还望殿下严查!”
叶骁扭头看她,眼神异常平静,沈令只看着叶骁,一丝不苟
——他果然猜得没错。沈令想,华盖夫人与白家是一伙的,只怕一会儿就算穗舫,都会被逼当场改口。
不过没关系。他心无旁骛地凝视着叶骁,忽然想,他原来只见过叶骁玄衣或者紫袍,原来他穿红衣也这么好看,他穿红衣像一团火,在清冷殿内安静的烧。
此时御医也从暖阁回来,禀报说桔氏确然身怀六甲,虽然体虚气弱,但手脚俱好,无法站起只是虚弱而已。
叶骁什么都没说,他直挺挺地跪在地上,就安静地看着华盖夫人与白家父子。
显仁帝把手里一沓信纸往下一扔,厉声道:“这是桔氏的笔迹么!”
华盖夫人捡起来几张,仔细查看之后连连叩头,“这……这并非小女笔迹!”
显仁帝一转头,怒喝一声,“把桔氏抬上来!朕要听她亲口说!”
穗舫被抬上来,舍人上前,“陛下有询,你可否在白府遭受虐待,向秦王求救?”
所有人都看向担架上这个气息奄奄的女子,叶骁也看她,她也看着叶骁,蜡黄的脸孔上显出了极其悲惨的微笑。
叶骁安静地看她,对她笑着摇摇头,穗舫却懂了,她闭上眼睛,眼泪滚出来,她嘶声道,“没有,妾身……完全不知……秦王为何要强掳妾身——”
她一句没说完,口唇里便溢出鲜血,旁边御医赶紧施针,叶骁拍拍膝盖,忽然站起来,在众目睽睽之下到了穗舫身边,他轻柔地道,“没事的,我不怪你,穗舫,不是你的错。”
他看着穗舫嘴唇动了动,他点点头,安抚一样轻轻拍了拍她枯干如鸟爪一般的手。他甚至温柔地笑了一笑,给她擦去唇边的血,柔声劝慰,“我知道的,我知道的,穗舫,我知道的。”
“……”穗舫嘴唇翕动了一下,最终无力地闭上眼,叶骁看着御医把人抬走,身后显仁帝怒喝一声,“叶骁!”
他恍若未闻。他只歪着头,用一种近于天真的眼神看着白家父子。
华盖夫人兀自在跟显仁帝说,此事必有蹊跷,秦王应是受人挑唆云云,还请明察。
叶骁只看着他们父子,手轻轻的动了动。
然后他袖子被人拉住,叶骁垂眸,看到沈令对他轻轻一笑,很好看,像是夜里白色的梅花上有雪簌簌落下。
叶骁一愣,似是明白了什么,而就在这一瞬间,沈令飞身而起,快如闪电,一道绿影飞掠,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沈令立在白家父子身前,双手扣住两人喉结,只听两声脆响——在他松手刹那,白家父子僵硬着,晃了晃,了无生息地向后倒去。
——白家父子已然被他当场格杀!
殿内刹那静谧,所有人都着沈令,沈令端正跪倒,俯首于地。
叶骁答应过他,不杀一人。你若不杀,我替你杀。
整个大殿只静了一弹指,忽然就像是水落进热油锅一般沸腾炸开!无数侍卫涌上殿来,沈令被一脚踹倒,随即两把雪亮长剑贴着他的颈子交叉而过,两肩被人踩牢,双手往后一绞,直接卸掉关节!
沈令面孔贴着地,他像完全不知道疼一样,努力想往叶骁的方向去看,雪白颈项被剑刃割出无数细小的口子,血慢慢渗出来,仿佛一团杂乱红线缚在了他颈上。
他被人抓着头发往外拖,他却一心一意只想看叶骁,但是他看不到,连他的鞋都看不到。沈令阖上双眼,心里想,叶骁你别看我,我现在这样子狼狈得很,不好看得紧,你看了要不喜欢的。
他又想,若能在此替他死了,那便死了吧,也没什么打紧。只比死在元日那天,差一点点罢了。
第二十四回 千生冷(上)
第二十四回千生冷
叶骁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平静。
他看着沈令被拖走,什么也没说,只慢慢俯身,捡起了他落在地上跌碎的簪子。
那是他的旧簪,有次借沈令用,便送了给他,黑犀角的簪子,无纹无华,沈令却很喜欢。
他把几截断簪小心翼翼地拿帕子包好,毫不反抗,被押入宣政殿的一个偏殿。
蓬莱君进去的时候,叶骁坐在灯下一动不动,面前是一幅雪白巾帕,上头几截漆黑断簪,少了两段,却拼不起来了。
蓬莱君在他对面坐下,叶骁抬头看他,他开口,语气异常平和,简直像是在闲话家常一般,“……沈侯常戴这根簪子,我本以为是他喜欢这发簪朴素,刚才我忽然想明白了,他哪里是喜欢这根簪子呢,他之所以喜欢,不过因为这是我送他的旧物罢了。”
叶骁忽然又沉默了,过了片刻,他沉沉一笑,一双凤眸眯细,深灰色眸子在烛光下显出一层不祥而美丽的水光,“阿父,之前大殿上,我啊,本来是想把除了阿兄之外的人统统杀掉的。血溅金殿,尸堆御座,一定很好看。”
蓬莱君没说话,一双朱红色的眸子看着他。
“我没做,是因为我答应过沈令,今天我一人不杀。我居然真的没杀人,是不是很不可思议?”他弯了弯唇角,“我生平第一次,因为有人求我,我没有杀人。”
“但沈令求我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我。他知道我今天无论如何都要白家父子死,可他不想让我担擅杀朝廷命官的大罪,所以,他求我不要杀人,他来替我杀,代我担罪。因为他喜欢我。”
“然后我一直在想一件事,我到底喜不喜欢沈令——我知道,君上你当时就看出来,我跟沈令是装的情侣。”他笑了一下,“我就在想,我不想和他分开、我想天天看着他、我想保护他、最重要的是,我愿意为了他,不杀人。我为了瑶华都做不到,可沈令求我,我为他做到了。这算我喜欢他么?我不知道,但若要喜欢他才能把他留下,那我愿意去试试。”他又笑了一下,“跟男人上床我不行,但沈令……例外。如果是和沈令,我可以。”
当初知道自己和沈令睡过,他第一反应并不是恶心厌恶,他反而……觉得怜惜。
痴心轻许,却百般掩饰的沈令、在他怀中瑟瑟发抖的沈令、将泪水落在他腕上的沈令、喜欢他喜欢到卑微而绝望的沈令、他抚摸过的,沈令腰间那枝苍色梅花……都让他觉得怜惜。
叶骁说,我最要紧的事说完了,阿父,咱们聊聊桔家的事儿吧。
叶骁早想明白了,穗舫被虐待这件事,桔家是知道的,恐怕还参与了,不然,她为什么不向父母兄姐求救,要向他求救呢?是他冲动犯蠢,居然还把穗舫交给华盖夫人——与夫家合谋,虐待她的母亲手里,桔家代有秘术相传,自有手段让她手脚筋脉暂时接续,骗过御医。
蓬莱君看了他片刻,忽然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叶骁终于露出了一点平静之外的表情,他似乎被什么尖锐又冰冷的东西刺穿了心脏,瑟缩了一下,“……对,都是我错。其罪惟我。”
他一字一句,“若我当初没有对瑶华痴心妄想,那么瑶华会是好好的将军夫人,穗舫是我的王妃,不会受此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