穗舫,才是一开始先帝与蓬莱君为他选定的妻子。可是他不要。他只要瑶华——他从未想过,瑶华并不喜欢他。
瑶华早有恋人,却因为他被生生拆散。成婚两载,他以为举案齐眉,结果是瑶华跪在他面前,求他放过。
而十年之后,穗舫被夫家虐待,奄奄一息。
两人良久沉默,直到残烛将尽,叶骁看向蓬莱君,“桔家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孩子。穗舫具备一个特质:她的孩子一定会‘比父亲强’。她本来是专门为你准备的。”蓬莱君顿了顿,似是不习惯一次说这么长的话,“你不要,桔家不会浪费。”
“……也就是说,穗舫,被,她的母亲,拿去,给桔家的盟友们,做生育工具,所以她才会如此频繁的和离与生育,对吗?”叶骁凝视着蓬莱君,“她现在肚子里的孩子……”
“……大概是白仆射的吧,我没问。”
“……那她其他孩子……”
“儿子是白家老大的,女儿是白家老三的。”
叶骁的声音又轻柔了几分:“而这些,君上你都知道。”
“这些本来你也应该知道。”
叶骁沉默,蓬莱君似是不愿逼他,道:“……桔家就是这么过来的。穗舫,就是华盖与她弟弟所生的孩子。”
“靠近亲维持血脉,然后维持他们桔家那点可怜的力量和地位?”
“桔家从来不在乎这些。”
“那他们在乎什么?”
蓬莱君忽然伸手,冰冷的指尖划过他俊美脸庞,他慢慢吐出一个字:“你。”
“……”叶骁闭眼,他说,我要见桔华盖。
蓬莱君说:“好。”
他似是早已想到他会提出这个要求,从袖中取出一方玉盒,里面是十数根不知什么材质,透明的细针。
“……要用上定魄针封我灵台?桔家真看得起我。”叶骁冷笑道,挽起袖子,露出双手,蓬莱君在他双手小臂上施针,下针的位置极其古怪,并不在任何筋络穴道之上,而且细针一入,便立刻融化一般渗入体内。
最后一针,他却刺入了叶骁眉心。
入针刹那,他左腕上四只镯子齐齐悲鸣一般铮响,瞬间刹那无华——定魄封灵,就是封住他魂魄,定住灵识内力,让人手无缚鸡之力。
叶骁似是痛极,扶着桌子轻轻喘了一声,蓬莱君看他,一张雪白面孔毫无表情,最终却还是伸手,将他拥入怀中。
叶骁浑身无力,伏在蓬莱君肩头,忽然笑了一下,他说阿父,小时候先帝打我,你也这么抱着我,给我敷药,喂我吃东西。
“你长大了。”
“嗯,对,我长大了,不是孩子了。阿父,放手吧。”
蓬莱君沉默看他,最终,松开了手。
时已天亮,宫门开启。一乘软轿悄然而出,往桔府而去。
第二十四回 千生冷(中)
叶骁和蓬莱君被直接请入了桔府最深处的一幢小楼。
踏入小楼的一瞬间,一股澎湃精纯的力量被某种阵法运转,扑面呼啸而来,叶骁差点摔倒在地,蓬莱君垂眼看他,没有要扶的意思,叶骁握着扶栏慢慢稳住身形,“……我已被定魄针锁了灵台,还用上斫龙九台阵,桔家也未免太看得起我了。”
“殿下乃吾等未来之主,臣等何敢小觑。”
华盖夫人从楼上下来,亲昵地搀起他,慢慢往楼上走。
小楼二层极大,地上是一个金色法阵,一把椅子位在阵心,越靠近阵心,叶骁越无力,他只觉得一股充溢于这个空间的宏大气场压覆在他身上,几乎要把他浑身骨头都碾碎。
等华盖夫人扶着他坐上椅子的时候,他已经汗透重衣,动弹不得。他笑说道,不愧是塑月名门第二,历代司祭掌祀的桔家。
蓬莱君站在他身后,一手搭在他肩上,那双朱玉色的眼睛只看着他,对周遭一切漠不关心。
等他坐好,华盖夫人盈盈下跪,向他行了臣见君的大礼。
“……你起来,我现在当不起你这一跪。”叶骁嘲讽一般弯弯唇角,“说罢,桔家要怎样才肯放过穗舫和沈令,还有,怜蘅。”
听着他说出穗舫所生第一个孩子的名字,华盖夫人挑了挑眉,“……看起来殿下都知道了?”
“重要么?”
“……哎呀,只是妾身以为殿下愿意回归‘御座’,欣喜若狂罢了。”她轻轻以扇障面,神色温柔,眉宇间却冰冷如霜。
她说,我要求倒也不多,就只求两样,一,请殿下迎娶穗舫为王妃。
叶骁跟看疯子一眼看她,她不以为意,叹了口气,“那是穗舫的夙愿。她打小就一心一意要做你的新娘子,我身为母亲,怎么也想为她完成这个心愿。”
叶骁冷笑,“我听了想吐。”
华盖夫人一笑,雍容华贵,“二、请御子履约,下赐血脉。”
“……桔华盖,你他妈是个疯子。”叶骁冷静地道。
“穗舫大概是没法活着生下她肚里的孩子了,我会再为殿下准备一个容器,或者我桔家上下,殿下看中了谁,就选谁,全选了那是最好。”华盖夫人毫不在意,她看着叶骁,然后微笑,“我也可以哟。”
“……”叶骁看着华盖夫人,咽下喉咙里泛起来的一股血气。
他灵台被封,所有力量被闭锁在下丹田内,而这小楼内的斫龙九台阵运转的乃是整个丰源京内龙脉之力,以一国气运将他镇压在此。他能说话已然竭尽全力了。
“若殿下不愿意答应,那也无妨,等穗舫这对双胞胎生完,她若还活着,就看她该嫁到谁家,或者干脆回来,生她哥哥们的孩子了。可怜的孩子,若不是殿下拒绝,她本不该如此的。”
叶骁微弱地说,不,任何情况下,她都不该如此的。谁生下来都是个人,不是你们的工具。
他费力抬头,眼角破裂,有血流下来,像是眼泪,带着一种极其艳丽的凶戾,叶骁喘了好一会儿,才声若蚊蝇地道:“桔华盖,你可还知天理人伦,国法家规!”
他这一声极其微弱,力尽而出,饱含一腔愤懑,其中悲愤振动法阵,龙气长吟,丰源京上空黑云刹那密布,轰然雷动!
“……”华盖夫人忽然别过头去,嗤笑道:“你们叶家果然惯会与我过不去,我不给的,强从我手上抢,我给的,你又不要……”
蓬莱君轻轻摸了摸他的颈子,叶骁唇角慢慢有血渗出来,过了片刻,华盖夫人转过头来,一双美目水光流动,“殿下,您有什么资格,与我说国法家规?”
“论到国法,擅闯白府掳人的是殿下,当殿杀人的是殿下主簿,穗舫御前亲承,绝无虐待之事,这到底是谁犯国法?”
叶骁笑起来,他像看一个怪物一样看着华盖夫人,“……是你拿穗舫的孩子威胁她的!”
在大殿上,穗舫对他说的两个字,是怜蘅,她与第一任丈夫所出的长女的名字,她恳求他,救这个孩子。
华盖夫人宽容地看着他,悠然道:“那我们接下来说家规。”
她走近叶骁,俯身,拿巾帕为他擦掉满脸汗渍血迹,柔声呢喃,“不登‘御座’。殿下是谁?配和我说家规?”
她说,殿下若登了“御座”,我桔家上下愿为了殿下一句话阖门赴死,但是,殿下,你现在可不是我桔家的主人。
“于公于私,敢问殿下,我桔华盖何罪之有?”
天边巨雷划过,整个小楼都被震得颤了一下,叶骁喉咙里的那口鲜血终于没有压住,缓缓从唇间渗了出来。
他合着血,平静地道,“你们真恶心。”
华盖夫人丝毫不恼,掩唇而笑,“那殿下大概忘记了,自己是怎么被造出来的罢?”
在她这句话出口刹那,一直宛若木石,不言不动的蓬莱君猛的抬头,一双朱玉色眸子冰冷地看向华盖夫人,女子却只对他嫣然一笑,叶骁笑咳了一声,慢慢地说,“对,我也很恶心。我知道,但我并不认为这对。”
他的声音忽然柔软,“……桔华盖,你还真以为,我收拾不了你么?”
“殿下身被国运,灵台被封……若还有什么手段,也好让妾身见识一下。”
叶骁凝视着她,笑了一下,他说,我还有条命啊。
华盖夫人猛然一惊,刚要动作,却看到叶骁用尽全力,轻轻竖起一根指头,轻柔地道,“嘘,小点声儿,别吵。”
空气瞬间被绷紧——
雷声,停了。
不,是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似乎有什么来了,华盖夫人却感觉不到,她的每一寸皮肤都本能绷紧,连内脏都紧张的微微发紧,但是,她感觉不到——
叶骁又吐出一口血,他微笑着,笔直地看着华盖夫人,他用一种特别古怪的语气,轻轻地唤了一声,“阿娘……”
华盖夫人悚然而惊!
不、不是感觉不到!是他们、这幢楼、这整个丰源京,被某个叶骁召唤而来的巨大存在吞入了腹中——他们在这个东西体内!
第二十四回 千生冷(下)
她手一松,纨扇坠地,然而诡异的是,纨扇就着落下的姿态,悬浮在了空中,一动不动。
不能动的还有华盖夫人。
动不了。华盖夫人面上滑过惊慌神色。动不了,一根指头都动不了——
不,不是动不了,是,一切都静止了。
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随着某个存在的降临,所有的一切都静止了。
她惊恐地看着叶骁对她笑了一下,左眼慢慢变成了赤红的颜色——
然后,一双苍白、毫无生气的手,蒙住了叶骁的眼睛。
蓬莱君冰冷无波的声音响起,“叔靖,不要看‘她’。”
雪发男人朱红色的眼睛冷冷地凝视虚空中的一点。
“——回去——”
“——回去——”
“——回去——”
三声轻叱,他又看了一会儿,转头扫了一眼华盖夫人,他冷声道:“他娶穗舫,可以。孩子,我与你生。”
他极其平静地这么说,手掌下的叶骁猛的一震,他依旧掩着叶骁的眼睛,“桔华盖,我的血嗣,你要还是不要。”他冰冷地看着对面华贵女子,“你最好见好就收,莫要得寸进尺。”
桔华盖完全没法动,声带都振动不得,她只能用眼神示意,蓬莱君点了点头。
他双手从叶骁面孔上滑落,微微俯身,从后面松松拥住了叶骁,“叔靖、叔靖,没事了,乖,有阿父在,没事了。‘她’走了……乖,没事了。”
巨大的存在,消失了。
外面风雨大作,电闪雷鸣!所有的一切都开始活动,仿佛之前的静止不过是个假象。
叶骁往后一仰头,华盖夫人只觉得身上压力陡然一轻——
扇子,终于坠落在地面。
纨扇落地轻响的刹那,她终于能动,一下扑倒在地,过了好半晌,华盖夫人才能慢慢起身,叶骁也正过脸,却还是闭着眼,他微微侧头,小动物一样把面孔挨在蓬莱君臂弯上,蓬莱君小心翼翼地擦掉他面上的血和汗,“你多在这里待一会儿,等定魄针化掉,你凶性也能被阵法所化,好不好?”
叶骁哽着声道,“阿父——”
“……你说得对,我们,确实挺恶心的。”
说完,蓬莱君拍了拍叶骁头顶,看向华盖夫人,“走吧。”
到此时华盖夫人才能动弹,她扶住身旁桌子才勉强站住,惊魂未定地:“去……哪里?”
“你不是要孩子么?”
华盖夫人啊了一声,俯身捡起落在地上的扇子,媚笑道君上随我来。
蓬莱君随她下楼,只听到身后一声哽咽呼唤,“阿父——”
蓬莱君像是没听到一样,平稳的,匀速的,下了楼。
叶骁瘫在椅子上,仰着头望着绘画着繁复法阵的藻井,他想,叶骁,你要多无能?让别人去替你受罪?
他又想,这个世道,他这么肮脏的一团东西,想要活出个人样,多么难。
他眨了眨眼,血又从眼角淌了下来,最初是暖和的,倏忽便冷了。
沈令被关在刑部大牢的最深处,牢房四面铁铸,就墙上凿着密密麻麻的细孔透气。牢房里没有光,伸手不见五指,沈令手脚都锁着重枷,不能躺不能靠,只能倚在墙边。
这里一天一餐饭——说是饭,其实就是一破碗稀涝涝的馊水,沈令每碗都仔仔细细拿手捞着吃完,今天这碗居然是菜汤泡着新鲜米饭,饭下面还垫了一块肥肉,他拈着肉送进嘴里,想断头饭应该没这么寒酸,他在心里算了算,恍然大悟:昨天“泥销骨”发作,那今日是三月十六,正是显仁帝迎娶继后的大日子,天下大赦诸狱加饭。不过他这御前行凶的罪过,最多加加饭,赦就没指望了。
吃完饭,他倚回墙角,想,他被关到这牢里已经十二天了。
不知道叶骁怎么样了。纵然人是他杀的,但他是王府主簿,叶骁一定会被他牵连——他被杀被剐无所谓,只是叶骁千万别出事。
他忽然觉得有些庆幸,叶骁因为他的喜欢开始讨厌他,就不会为了他生事,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沈令忽然又想得远了点儿,他想今日迎亲,蓬莱君是正使,叶骁是副使,他应当是衮冕正装,就是他在北齐登殿穿的那一身,玄衣纁裳,九章九旒,华贵无比。
他记得当时叶骁走来,就仿佛是三百年塑月盛世,化作人形,步步风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