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他看不到了。
沈令慢慢闭上了眼。他心里忽然有点抱怨:这牢房也忒深,若能听到外头一点儿喜乐喧嚣,他就知道,远远的,是叶骁走过去了。
在牢里又过了不知多久,他越来越懒得算日子,忽然一天,牢房门开了,几个狱卒把他身上的枷下了,扔给他一套粗麻衣服,也不说话,押到外头,验明正身,粗声粗气地跟他说,好了,滚吧,就把他从刑部大院赶了出去。
沈令有些茫然,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就被二话不说放出来了,他怔怔地在巷子口站了一会儿,去井边把手脸洗了洗,走出去,看到巷口阴影里头停着两乘不起眼的小轿,他走过去,轿帘掀开,露出沈行半张笑盈盈的秀丽面孔。
他柔声道:“哥哥让我好等。”
沈令左右张望了一下,在这里等他的,除了沈行,再无他人,沈令抿着唇,沉默而良久地看他,沈行只含笑掀着轿帘,最后软软地道:“哥哥,莫等了,秦王忙着成婚,不会来接你了。”
“……”沈令听了这话,微微垂眼,复又抬眼看了看他,什么也没说,上了轿子,靠在角落里闭目养神。
沈行望着他,唇角含笑,眼神软媚。
第二十五回 结同心(上)
第二十五回结同心
轿子往秦王府旁边里坊来去,沿途大街上张着帷幕,黄土垫道,远远地能看到秦王府中门洞开,张灯结彩,喧嚣反沸喜气洋洋。
沈令从轿子里往外看了片刻。便阖上眼。
到了地方,房里早备好了热水,沈行服侍沈令梳洗完毕,医生过来给他包扎手脚脖子上被枷锁磨出来的伤口,沈行拿一柄象牙梳,站在沈令身后,仔仔细细梳着他那头湿漉漉的长发。
沈行看起来兴致颇高,絮絮叨叨漫无边际地说了不少,一会儿是卞阳柔婉端丽,颇得显仁帝欢心,一会儿是一月之内塑月两桩皇族婚事,真是喜上加喜。
沈令就像没听到一样,不言不动,脸上没有一丝儿表情。
今天天气不好,反常的冷,天色昏暗,太阳挂在中天,白惨惨的一团,虽然是下午阳光最好的时候,却像是冬日的黄昏一般。
沈令看着窗外,心里明白,应该是叶骁和桔家达成了某种协议,所以他才会在叶骁成亲的这天被放出来——大概是,叶骁拿自己换了他。
不值得啊。沈令想,若是这样,他还不如死在牢里。他又想,还不如叶骁再多讨厌他一些,甚至恨他,才不会用自己一场婚姻换他。
沈令想到这里,忽然抬眼看向沈行,“你怎么知道……我今天会出狱?”
他一个多月没有说话,声音略有生涩,沈行把他头发在脑后松松缚住,并不回答,只含笑绕到他对面,端详片刻,道,哥哥真好看。
语罢他拍拍手,让人送来一个食盒,自己便出去了。
送来的一色清淡素菜,全是他喜欢吃的,沈令吃完,就坐在那里发呆,一时之间心里空落落的,像是千思万绪又像是什么都没想。
他忽然听到远处有喜乐声,他抬头望去,才发现已是黄昏时分。他想,黄昏了,新娘进门了。
然后他就毫无预兆地吐了出来,也不知道为什么吐,吐到胆汁都出来,沈令无所谓的收拾了一下,开始想自己未来要怎么办,新后那边肯定是去不成了,丰源京没法待,北齐他也不想回去,他想了想,他攒在王府账上还有不少俸禄,他可以去乡下买几亩薄田——种田应该不难,他大抵能做得来。
他想到这里,往外走去,沈行在廊下正含笑看远处的秦王府,见他要走也不拦,只笑吟吟咬着手上的红麝串,悠悠地道:“哥哥莫忘记后天的约。”
沈令停了停,“我不会去的,我和他,十八年前已经无话可说。”他慢慢回头,苍白疲惫的面孔上忽然浮现了冰冷锐利的表情,“你告诉他,我若要和他见面,不是他死,就是我死。”
沈行噗嗤一声笑出来,柔声道,好的,我知道啦。
沈令不再理他,挪着步子,朝秦王府走去。
他想,就最后远远地看一眼吧,哪怕看不到叶骁,看看他住的房子也好。
他寻了王府外一个僻静角落,站在墙下阴影里,听到寝殿方向,传来鼓乐嬉笑之声。
就在一个月前,他还以为这里是他最终归宿,埋骨之地。他痴心妄想,在这里,每一日每一日地看着叶骁,直到老去。
天黑下来,风越来越大,打着旋儿从他身边呜呜地卷过去,像是有人若有若无地哭。
叶骁要成婚了,他要变成别人的丈夫了。
今夕是夜,他所慕萧郎,与他人共结连理,而他独立东墙。
秦王府今日中门洞开,鼓乐喧天,迎入了它第五位女主人。
行礼完毕,新人送入洞房,叶骁把穗舫抱去床上,给她把头上珠冠摘了,脱了她的外衣,拿被子给她盖上,柔声说,“你先缓缓,我等会儿叫人来给你理妆。”
穗舫一张苍白消瘦的面孔抹了胭脂,映着红烛高烧,居然有几分娇艳。她说,我今天快活得很,阿骁,你陪我说说话吧。
叶骁在她床边坐下,穗舫半侧着头看他,“怜蘅还好?”
“小孩子不经闹,五娘哄去睡了。”
穗舫笑了笑,“小时候我逼着你和颜颜陪我玩过家家,我就只肯做你的新娘子,现在,快死啦,终于做成你的新娘子了。”
叶骁没说话,只是握了握她瘦骨嶙峋的手。
“……阿骁,我对不起你。”
“咱俩要互相说对不起,能到明天早上。”
穗舫噗嗤一声笑出来,咳嗽了几声,“……你退我婚事的时候,我哭了好几天,后来嫁给颖文……颖文待我好,我也真心实意地喜欢了他,可是……”她闭了下眼,“怜蘅是我和颖文的孩子,只有这个孩子我是我千求万盼来到这世上的,我本以为我和颖文可以白头偕老,可他们逼我和颖文和离,把我从何府里拖出来……就因为颖文想保护我,他们散布谣言,将颖文赶出京城……桔家拿怜蘅威胁我——”
她说得断断续续颠三倒四,叶骁只温柔地看着她,穗舫抖着声说,“上次也是……母亲说,若我说出对白家不利的话,她就会把怜蘅——”
她再说不下去,胸口起伏,眸光晶莹,像是含着一层朦胧水雾,叶骁握着她手,度了些真气过去,她说,阿骁,我不要生这对孽种。
叶骁看她,没说话。
她看着叶骁,一字一句,除了怜蘅,其他所有的孽种,都不是我的孩子。
“……现在堕胎,你说不定会死。”
穗舫苍白面孔上浮现了冰一般的坚毅,“那就死,至少干干净净,不带着这对孽种。”
叶骁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俯身摸了摸她干枯发黄的头发,点点头,好。
穗舫看着他,神态渐渐软了下去,她合眼,哽咽道,“阿骁……对不起。”
他俯身,轻轻拥抱了一下她,“你我之间,对不起这三个字,就再也别说了吧。”
穗舫像个孩子一样,伸出手去揽住他颈子,任他抱着,只拍拍她,柔声哄着。
过了一阵,穗舫情绪慢慢安定,她喘了一声,“沈侯……可还好?”
叶骁起身,拿了帕子擦净她满脸汗泪,笑了一下,“我们俩对沈侯,倒真要说对不起。”这次华盖夫人得了莫大好处,用了手段,在显仁帝面前周旋,居然遮掩成了白家父子虐待穗舫,假意诬陷,让她误以为穗舫忤逆不孝,结果被叶骁查知,处于义愤救了穗舫,穗舫又被白家父子要挟,被迫撒谎,才造成后来诸事,巧舌如簧,居然说得显仁帝颇为感动。
最后是显仁帝提出来,为了两家名誉,让叶骁迎娶穗舫。白家父子死因轻描淡写一笔抹倒,说是畏罪自尽,白夫人也不明不白的随后死了,叶骁总要负点责任,左右找了找罪状,把他将西魏太子按在地上打的事拎出来,算了个擅行的罪过,罚了一年俸禄,就此结案。
穗舫颔首,“是啦,这次无辜拖累沈侯,我真是……唉,沈侯什么时候能从牢里出来?”
“其实……已经放出来了。”
穗舫一惊,勉力半坐起来,“那、赶紧请沈侯过来,受我拜谢!”
“颜颜没接着他。”叶骁淡淡地道,“我和刑部不对付,颜颜去问,碰了一鼻子灰,恰好错过,被他弟弟沈行接走了。”
“那……”
“这些你就别管,我自有安排,你安心养身体,我尽快给你安排堕胎。”
穗舫听了沉默片刻,她忽然道,“阿骁……”
“嗯?我在。”
“你喜欢沈侯罢?”
“为何这么说?”
“……不知道。”
“那我也不知道。”
她说,过去那些我早就放下啦,这次桔家逼你娶我,我也没想到,你不用顾虑我,阿骁,你喜欢谁,就要对他好啊,这次,你可不能错过。
叶骁没说话,只看她,穗舫笑了笑,外间五娘敲门,说要为王妃理妆,两人错身而过的时候,五娘低低对他说了句话,叶骁点点头,踱到殿外。
当他知道沈令被沈行接走的时候,他就和自己打个赌。
如果沈令来,他再不放他走。若沈令不来,就放他自由。
而沈令,终究是来了。
叶骁披着玄色衮冕正装,穿过几进庭院,从侧门出去。府外一片漆黑,只有墙上几个灯笼映出方寸朦胧光明。
沈令就站在那片浓黑色的影子里,像是写意山水皲皱墨色里一痕枯白,又象道菲薄的孤魂。
——今日是他花烛喜夜,然而与他结发者,另在宫厢——
叶骁无声地走过去,沈令整个人像是僵住了,站在当场睁大了眼睛,浑身轻轻地发颤,似要说话,却呜咽不出声音。
叶骁觉得松了口气,他想,沈令还是喜欢他的,到今天这个地步,为他杀了人、为他下了牢、为他如此多苦楚,在他新婚之夜,他还是来了,为他徘徊墙外。
他又有一种微妙的心满意足,但是到了胸口,忽然就变得又软又重,一颗心像是泡在温水里,又舒服又微微的疼。
叶骁不语,伸手碰了碰他颈子上雪白的绷带,想着天牢里四十斤的重枷,铐在他颈子手上和脚上,该有多疼。
他又握住沈令的手。沈令在牢里瘦得不堪,一双手只裹着一层菲薄皮肉,看上去有种触目惊心的锋利。
他握住沈令右手,小心翼翼把自己指头从他指缝间穿过去,轻柔握牢,沈令抿着唇低头看他的手,从叶骁的角度,只能看到他长如蝶翼一般,轻轻颤动的漆黑睫毛。
他握着的手,瘦、冷、发着抖。沈令像是被冷雨打透的动物,受着伤,不敢呜咽。
叶骁沉默着牵起沈令的手,沈令任他牵着,踏入了王府。
前院红烛高烧、宾客喧嚣,却远远的,像是搁在水晶瓶子里的一场热闹,他们行在灯影里,身后的影子一会儿浓一会儿淡,沉默摇曳。
叶骁牵他去了之前住的那个小院,就跟他走的那天一样,沈令忽然有种错觉,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叶骁点了灯,牵着他坐到桌边,沈令看着他,心里想,他真好看。
眼前这人,衣被九章,玄衣广袖,正是那日北齐登殿的装束。
那一次,他带回了他,这一次,他还是带回了他。
叶骁凝视了他一会儿,忽然说,沈侯,你头发乱了。
语罢,他走到沈令身后,抽了他松松结着的发带,拿起银梳,为他梳发。
“终于也轮到我给你梳头发了。”叶骁笑了一声,便不再说话,只能听到细密梳齿滑过头发的沙沙声。
叶骁给他把头发挽好,仔细端详了片刻,从袖子里取出一支簪子。
是那日大殿上他所佩的叶骁旧簪,摔成了几段,中间用黄金补上,大婚之夜,藏在叶骁袖里,被叶骁珍而重之的别在他发上。
那根簪子就像从他心上穿过去,疼得不堪。
沈令抬头,从镜子里看叶骁,那人也看他,铜镜昏黄,却越发显出叶骁眉目俊美,顾盼多情。
然后叶骁轻柔地捧着他的脸,侧身,吻了一下他的唇角。
沈令一惊,浑身僵硬,随即阖上了眼。
他闭着眼嘶声道,“殿下……这是可怜我?”
叶骁没说话,只是将又一个吻落下。
叶骁的吻轻得像是蝴蝶落在花上,一触既分。
沈令想,今日是叶骁成亲的日子,他不该在这里,亲吻一个敌国的宦官。
当又一个吻落下的时候,他笑出声,反手揽上他的颈子,猛然睁开眼,漆黑眸子里像是有雪在烧,他说,叶骁,我很欢喜,既算是你可怜我,我也很欢喜。
他顾不得了。可怜就可怜吧,他顾不得了。
然后他强迫自己松开手,道,“去陪王妃吧,新婚之夜,无论新娘是谁,总归还是盼着夫君怜惜的。”
叶骁看了他一会儿,若有所思的轻轻触着自己嘴唇,似在回忆方才唇上的触感和温度,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道,“新娘是穗舫。我与她并无男女之情。”
“……桔家拿我还有她逼你,对吧?”
“还有穗舫的孩子,怜蘅。”叶骁平静地说,他转身往外走,“不过我确实应该好好陪一下穗舫,她……活不久了。”
沈令什么也没说。
叶骁走后不知多久,桌上的残烛倏忽灭了,他坐在黑暗里,慢慢的,笑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