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沙不尽,搏命而已,有什么可美的。”褚楚道。
“可这只狐还是在风沙席卷之中好好的活下来了,岂能说不美。”顾斋道。
两人看待问题的角度完全不同,也无法辩出一个对错来,褚楚索性不在理会自顾自的在完善自己这一副画,直到将近画完,他状似无意的唤顾斋,"我画好了,你字向来写得比我好,你来题字。"
顾斋捏着手上的笔,挪了位置到他身边来,"要题什么?"
"废话什么,你看着题便是了。"褚楚有些嗔怪道,这题什么他真不在意,他在意的只是……
顾斋挽起衣袖,洋洋洒洒的在画作的右上角挥笔写就。
等到他写完,褚楚再瞧,却是瞧红了脸来,"顾斋,你越来越不正经了,从古至今你见过有谁在自己的画作上写这种话!"
顾斋搁下笔来,"字字真心,这狐美,画狐之人自是更美,我题这一句半点无错。"
褚楚伸手,"拿来!"
顾斋眯了眯眼睛,"什么意思?"
"你的印啊,什么什么意思,光题字不盖印,以后拿到人前,别人都会说我随随便便找人写几个字就能冒用大将军的名号,不当我是欺世盗名之辈~"
顾斋从腰间扯下一方随身携带的锦囊来,交到了褚楚手里,"我还以为是要我给你什么,你随便盖,只要你开心便好。"
那是一方青石印,褚楚将印翻过来,上面以阳刻的手法刻着:顾长宁印。他对着那印呵了呵气,拿来印泥,小心翼翼的摁了进去,又怕沾不上泥,反反复复加重力道了三次,最后才对着顾斋题字的地方工工整整的盖了下去。
顾斋走到他身边俯身撑在他身旁,调侃着,"你盖得如此认真,以后莫不是想拿着这画出去卖个好价钱~"
褚楚握着那方印,扭头笑道:"是啊,我便是这么个想法,我的画配上战神将军的墨宝,一定可以卖个绝佳的价钱。"
褚楚掀开顾斋的撑着的手,去翻了自己的印来,也蘸了印泥,寻了一处不远不近的地方盖下去,脸上的欢喜满得都能溢出来。
顾斋待他将印盖好了,从他手下将画儿一抽,"想借我的名头沾我的光自己赚银子,你可打得一手好算盘,这画算我买了,五五分,除了我的那一半还要多少银子?"
褚楚白了他一眼道:"没意思,你要送你便是。"
他将那浸了印渍的几张宣纸收了,又换上新的宣纸,顾斋怕褚楚生气,凑上来哄他,"先放在我这里,如果价格合适我再帮你出出去,放心,银子都给你~"
"谁稀罕~"褚楚道,他拿起笔开始练起字来。
"你这字可没有你那画好,你刚才那画下笔纤巧轻盈,怎的到了写字的时候就如此钝挫,控笔还需下苦功呐。"顾斋毫不留情的揭短。
"要不然你拜我为师,我以后天天教你,一年就可以帮你解决这个问题。"顾斋乐道。
"那你何不拜我为师,为师也可以天天教你作画,保管你半年之后就能画出我刚刚画的小狐狸怎样~"褚楚嫌弃道。
顾斋大笑,没有言语,心里却道:拜你为师跟你学画,若是你看到了我的画功你便不会这样大言不惭了。
"等明年春天百花盛开的时候,找一处好景致,我好好为你画一幅,咱俩比试比试谁的画更好。"顾斋道。
褚楚正在擦拭手上沾染上的墨迹,听到顾斋的话,思绪万千,明年太远,等不到了。
顾斋拍了下他的肩膀,"想什么,这么出神,你想要什么字,你既送了我一幅画,那我也写一幅赠你,礼尚往来。"
褚楚回过神来,将顾斋的手掌翻过来,一笔一画在上面写起来:山河无忧,家国安平。
顾斋看了看道:"夫人原有这么大的志向,看来是为夫狭隘了,我还以为是'财源广进、万事亨通'呢!"
其实顾斋并没有那么意外,早在抵御南蛮回来的路上他便知褚楚有着一颗善心,大概是跟着他去过了一次战场,才更懂得了世态安宁的珍贵吧。
顾斋挽起衣袖,挥笔写出那八个大字,褚楚乖乖的在一旁为其研墨。
其实这八个字并非是不小心说出口,褚楚也希望借此告知顾斋他心中所愿,他不期盼他能同他一般的"哀民生之多艰"[1],只希望他少造杀孽。
顾斋离开后,褚楚拿出他收起的那几张浸了印记的宣纸来,在里面仔细挑选,"既要墨渍少又要印记显,真乃'矮子拔将军'[2],甚难!"
他找了其中最好的那一张,重新执笔蘸墨,轻轻的撰写起来,下笔极尽温柔。
待得终于书写完最后一字,他擦了擦额上的汗珠,看着顾斋的印记与自己的印记并列于上,明明应当轻快的心却沉了下去,此盖了印的和离书一成,他与他之间这名义上的夫妻情分就断了吧。
"长宁,你会不会怨我,怨我用一些不入眼的计谋促成了和离,我知道若是明白与你说,你断然不会同意的,我别无他法,就当我这辈子欠了你的,等我护好了陵国,等我完成上辈子的遗憾,下辈子做牛做马定再还与你。"褚楚喃喃道。
褚楚轻轻吹干这和离书上的墨迹,将它卷好收好藏好。
和离书已妥,他留在这将军府、留在这上京城就只有最重要的一事了,他从来没有问过顾斋的兵符收在何处,只怕引得顾斋疑心于他,不过据他长久的观察,顾斋那样宝贝他那一间书房,定是收在书房中的。
《孙子兵法》上说要"谋定而后动"[3],今和离书已设法得到,他已是离弦之箭,再不能回头了。
只是顾斋太聪明,他想要在他眼皮底下达成自己目的并非易事,不知为何他冥冥中觉得若是进了那间书房被顾斋抓住了,定不会有好下场,这也是他入府这么久以来迟迟未探过那间书房的缘故。
若按照陶姜自己的作风,必然是第一时间寻到机会就探了进去,顾斋昏迷不醒的那段时间内便是最好的时机,可他没有,他一直很相信自己的直觉。
若不是为了兵符如今非潜进去不可了,他是绝不愿意冒险这一次的!
顾大战神将军,你到底在你那间书房里藏了什么呢?
他想不出顾斋这样一个人能有什么不能见光的秘密,他在心里默念道:
真不是对你的秘密感兴趣,我保证只拿兵符,拿到兵符我就走,绝不透露任何和那间书房有关的一星半点出去!举头三尺有神明,我发誓!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屈原的《离骚》。
[2]出自清·石玉昆《小五义》第53回。
[3]来源于《孙子兵法》。
——
这里解释一下:
据说生宣纸吸水性、渗水性强,能够洇墨,熟宣纸洇墨少,水墨不易渗透,如果不行,就当是私设。
褚楚是在生宣下垫了毛毡的但是盖印的地方留空,所以印迹透过生宣纸也印在了下面的纸上,他再在空白处补上文字写成的和离书。
☆、第69章
九月初九,便至重阳,恰逢秋高气爽,十足的踏秋好时节,自上次将褚楚带去山谷,顾斋不敢再提同他一起出游之事,如今看着时日已久,那日二人又一同提笔练字作画,关系缓和不少才敢重提。
没想到褚楚这一次竟也答应得爽快,顾斋说要带他一同在重阳登山,他就这样应承下了。
褚楚的魇疾未再发作过,身体似乎也好了不少,这一次顾斋就没有再命黄嬷套车,两人分别牵了马同骑,向那天高地阔之处而去。
这次不是去的山谷,而是离上京不远的一处籍籍无名的远山,这山不高,挺适合他俩在秋日登山而上。
顾斋与褚楚一同将马儿拴在山底,顺着那小道同行向山顶进发。
走了一段路之后,褚楚已经开始感觉到一点点疲乏了,他觉得自己真是答应得太爽快了,对自己还是认识太不足,就这样的身板还妄图爬到山顶。
顾斋瞧出褚楚爬得有些吃力,瞧瞧的放慢自己的脚步,褚楚虽然身子吃力,眼力却没差,他偏过头去冲顾斋道:"你做什么,我需要你放让吗?"
顾斋顺势搀了他一把,"我并没有对你放让,许你身子骨弱怕不起这山,就不许我大病初愈,同样体力不够吗?"
褚楚睨了他一眼,道:"强词夺理。"
他甩开来顾斋的手,深一脚浅一脚的继续向上蹬去,他抬头往上看了看,明明只是一座小山头,对他而言却像是无尽头一般。
早知爬这山是如此费体力,他就不答应顾斋了,想着想着就恼怒,他不屑的在心中轻哼了一声,这样的一座小山,倘若换在他从前,再高上十倍他也有把握登上去,不,是攀上去!
顾斋不紧不慢的跟在他身后,看到他这幅样子,竟然有些想发笑,他挺喜欢褚楚如今这幅欲罢不能的样子,有些傲娇又有些小任性,很是可爱。
这山上没有那种大朵的贡菊,倒沿路生着一片片的白色小菊花,褚楚一边爬山一边为了减轻这痛苦,分出心思去观察起那些"小东西"来,抽着这些细碎的花朵、那鹅黄的花心,他们陵国从没有这样的花,干旱少雨之地,连牧草都无法存活,何谈……
顾斋看他盯着那些纯白的野菊,同他道:"你若喜欢,我到时候令人移栽一些放到你院中如何?"
他又道:"九月正式赏菊的好时候,这些路边的小野菊有什么好看的,上京的花贾那里有更多比这好看许多的名贵菊种,我到时候给你买回来。"
褚楚有些嗤之以鼻,"那些有什么好看的,我看不如这野生野长的小菊,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多好呐~"
二人就这么互怼着爬到了半山腰,已然累的气喘吁吁,于是乎褚楚主动寻了一块看着还算干净的地方坐下来歇息,"歇会儿再往上爬吧,战神将军,我看你脸色发白,大病初愈不要那样拼命~"
褚楚擦了一把脸上的汗,询问顾斋还有多久能够登到山顶,顾斋走过来给他捏了捏肩,答他道:"不远了,这山并不算高,若非咱俩同是天涯沦落人,都拖着这样的虚弱身子,不至于这么吃力。"
看着褚楚有些不乐意了,他鼓励道:"咱们已经爬了一半了,我这里可没有半途而废四字。"
褚楚道:"用你说,我也没想半途而废。"
顾斋看褚楚登山登得有些力竭,心里不免泛出心疼来,他从身后背着的包裹里拿出一盒糕点来,递给褚楚。
"累了吧,重阳一定要吃重阳糕,试试?"
褚楚费劲的接过那糕来,仔仔细细的端详。
顾斋道:"重阳糕也是甜食居多,你定爱吃的,上古时候为了祭祀丰收都会做这样的重阳糕,那个时候叫做"花糕"。
他道:"即使是现在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了,这重阳糕也延续了千年,你尝尝,这可都是用米粉、豆粉为原料做的,里头还加了甜枣、杏仁,还加了不少糖一起熬制的。"[1]
顾斋又压低了声音,细声道:"不过,这其中又几块糕是掺过中药材的,这重阳糕添加药材能够达到食疗的效果,我想与你的身体大有裨益,况且今日登山,这药效定吸收更加充分。"
褚楚道:"中秋才过又重阳,又见花糕各处忙。面夹双层多枣粟,当筵题句傲刘郎。[2]"
伸手从固寨手中接过那重阳糕来一块一块送入嘴中,他到此前便听闻过这重阳糕,只是从未吃过,"托你的福,今日吃到了这糕~"
休息够了,褚楚咬着牙,扶着旁边的树木站起,歇了这一阵稍微好一些了,又迈开步子继续登山。
顾斋边走边同他道:"你知道我营里的兵,每隔一阵便要操练,比这更高更陡的山,拼死了也要爬上去。"
褚楚有些嗔怪:"我如何比得上你营里的兵士!"说完心头一低落,若是从前……
他此刻只觉得腿脚酸疼,胸间升腾起想要呕吐的感觉,若是能找到一块空地就地躺下歇半个时辰该有多好、若是能直接打道回府躺回将军府的软榻上该有多好。
可惜了,他刚信誓旦旦说不能半途而废。
褚楚记得以前看话本子的时候,便看到说:爬山,向来是上山容易下山难。可他觉得今日一遭,这上山也不大容易才对,这书本上的话也有偏颇。
褚楚以前看的那些话本上并非没有有关于重阳的,那些民间习俗、重阳诗歌,他都是看过了的,是以他也知道这重阳登高的传统,据说是后人在重阳节这一天,由于没有山的地方,无高可登,便想到了吃糕,想用吃糕来代替登高以表步步高升之意
可他并不想谋求什么步步高升,他此生所求的不过是一天下安平。
"这糕大将军多吃些,说不定还能托了这糕的福气封侯拜相~"褚楚打趣道。
顾斋没有因为此话同他置气,从怀里拿出一个配好茱萸的荷包,系到了褚楚的手臂上。
"别动,每到重阳的时候黄嬷总会做一些加了茱萸的荷包,你乖乖的戴好。"
"相传在很久之前,有人师从费长房学仙,某日,费长房告诉他:九月九日会有大灾降临你家,可教家人缝制布囊,内盛茱萸,系于臂上,届时登山饮菊花酒,灾祸可消。你猜最后如何?"[3]
褚楚一边气喘吁吁一边答他,"这等传说之事当不可信……"
旋即他想到自己不也是离奇复生、托生他人,便改口道:"或许……真消除了灾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