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呢?”花千宇扬了下巴,目光示意第二列把情况说明,但第三列排头的狱卒以为花千宇是在对自己说话,于是答:“我们值守大门外,没让任何人进来。”
第二列排头的那位也道:“后半夜我们守在楼梯下,半点没动,对里头情况一无所知。”
接下来便是尸体发现者们的说法了——
“我们走到里头,牢里暗,一开始我们并没有发现墙上的血迹,细木先发现了人犯躺在地上,姿势还有些奇怪,开了锁一看,人犯已经死了,心知此事非同凡响,我便让阿强去把赵老大他们叫回来了。”
一旁沉默良久的安明熙出声,问:“墙上的血干了吗?”
狱卒们不知是没有理解他的意思是,还是答不上来,只与身边的人对视,没应答。安明熙再问:“发现尸体时,墙上的血迹干了吗?”
“没……没注意。”
安明熙冷眼扫过他,道:“我问墙上的血迹干了吗?没有人能回答我吗?”
不能笃定的他们只敢看着地面,道:“没有吧,没有那么快干吧?”大家的意见似乎都保持一致,只有一人小声说了不同的话:“好像已经干了。”这一声被花千宇听见,花千宇如获至宝地把那人拉了出来,让他把话重复。
看着花千宇的表情,这名被叫做细木的狱卒又更自信了些:“虽然光线太暗看不真切,但那血看上去像是干的。”他回头看看其他人,补充道:“其实我也不确定。”
对花千宇来说,有这句话就够了。向来认为巧合多半有诡的他,心中更相信逃过这么多双眼睛的“自杀”并非自杀。他把视线放到安明熙身上,打算先听听安明熙的想法。
对上花千宇的目光后,安明熙别开视线,问狱卒:“照你们的意思,囚犯是在你们换班的这段时间死的——你说,”为了避免“出头鸟”细木成为众矢之的,安明熙指了与细木处在同一小队的另一人问:“除去今日,平日换班是在哪儿?”
那人沉思了会,看了一眼赵老大后迅速收回眼,低头:“通常……就在这儿。”
捕捉到他的视线的安明熙,转问赵老大:“为何今早不留在此处换班,而先领人出了外头?”
在安明熙的逼问以及众人的注视下,赵老大不由冒出了冷汗,但还是强装镇定答:“今日女儿生辰,想早些回家。”
安明熙脸一沉,对李鹤白道:“这四人,抓起来。”
“是!”
顿时慌了的四人大呼冤枉,安明熙无视他们,对其他小队的人道:“他们被抓,不代表你们就是无辜的,有什么话都如实招来!”
驻守在楼梯口的那四人中站出了一人道:“监狱太大,我们离此处有些距离,什么声响都听不清楚,但,但……有一段时间我没见半个人从里头走出,里头的工作轻松,只要时常走动巡视就好,更多时候可以偷懒,何况这里目前只有一个人犯……我只以为他们是偷懒不动罢了。”
被侍卫控制的其中一人忽然挣脱了侍卫,但刚踏出一步就被重新压制,那人跪在地上对安明熙磕头道:“是赵老大!是赵老大给我们喝了烈酒,那酒肯定有问题!喝了没多久我们就睡着了……醒来后人犯就死了!……但赵老大威胁我们,说我们偷喝酒就是玩忽职守,大错已成免不了仗刑……我们只是怕死啊!”
赵老大也跪了下来:“冤枉啊!冤枉啊大人!酒是我在酒家打的……我也不知道会出这事啊!”
安明熙无视他们的求饶,对李鹤白道:“押下去,查清他们以及所谓酒家的来历。”
“是!”
……
花千宇倒着走在安明熙前头,对安明熙道:“明熙好厉害,我一开始只想到饭菜里可能藏了东西,倒没想是狱卒有问题。”
安明熙淡然直视他的眼,反问:“真的没想吗?”
听他这么说,花千宇心一虚,一时没接上话。虽然他也没说慌,一开始确实没想。
安明熙饶过他:“不必净说好话讨好我,我不爱听。”
花千宇故意叹了口气:“唉,明熙这么好,什么样的好话都形容不了万分之一的你……你却总以为千宇在胡编乱造讨好你……唉,千宇好伤心。”
安明熙无视他的诉苦,只言正事:“现在仍然没有证据说王中书是被狱卒杀死的。”
“但事出有诡,故意让狱卒不省人事,总不能是觉得他们辛苦,为了让他们好好睡一觉。”
何况就算饭菜里真有什么,事到如今也找不出了,还不如指望能让那个赵老大开口说出指派他的人。
“证据不充足的情况下,也许我们需要再下苏州——你去御史台探探消息,我回皇宫,问问父皇是否有过调查。”
花千宇迅速上前一步,抓住他的左手腕,问:“明熙在怪我昨日没优先工作吗?”若不那般自信能查出“恩人”身份,探访完王孟便入宫问安清玄的话,他们也许在昨夜就告知了王孟他被骗的事实,也许还来得及从王孟口中撬出点什么。
安明熙没有挣脱花千宇的手,而是转身面向他,直视着花千宇的眼道:“你觉得错了吗?”
“也许,但我不后悔已经发生的事,也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当时选另了一条路,路上就有我们要的答案。何况,我喜欢昨夜的一切,比梦更美好。”
安明熙低下头,看着花千宇的右手已然与他的左手十指相扣,他喃喃好似自语:“我也是。”他回握了花千宇的手,但没一会还是抽手,抬头道:“但倘若能选,我们都会选择另一条路,不是吗?——分开吧,该选择更有效率的做法才是。”
花千宇望着他不语。
安明熙向后退了两步,同时道:“看吧,你也会同意。”话毕,他转身朝皇城迈去。
正因为选择了同样的路才不得不分开吗?花千宇望着安明熙的背影想,总觉得这样的选择未来还会有千千万万次。
花千宇收回视线,朝御史台的方向走去。
……但,我们总属于彼此。
……
见着安清玄的安明熙首问并不提及王孟——
“当初为何要让我与花千宇一同南下?”
冷着脸的安明熙忽然让安清玄感到几分陌生,但同时他也欣喜看到安明熙的成长。
“质问?你还从未用这种态度与朕说话。”安清玄面上仍然严肃。
“我总在讨好你不是吗?孩子想讨好阴晴不定的父亲不是想当然的吗?”
“那你现在这是……放弃了?”
“若你厌恶,”安明熙顿住,用鼻子做了个几乎没有幅度的深呼吸,“无论我再怎么小心翼翼都是白费力气,不是吗?”
安清玄忽然笑了起来:“厌恶你?朕的孩儿竟然这般想朕?”
安明熙没有退缩,更是直言:“不然你为何派我南下?”直言需要勇气,可他早已厌烦怀疑与猜忌。
安清玄散了笑脸,但表情早已没有一开始的肃穆:“你以为朕是有意把你置于险境?还是以为朕是为了利用你引出暗流?”
“不然呢?”听安清玄的语气是在否认,但安明熙想听更多,想知道更多。
“还记得你十五那年,也就是去年,朕问你想要什么,你怎么回答朕的吗?”
安明熙一时想不起来,安清玄便为他解答:“你陪朕喝了些酒……那大概是你最坦率的时候。”
对于那晚的事,安明熙印象不深,宿醉醒来想不清前夜之事的他发誓再也不沾酒。
“我说了……什么?”
“你说你想成为朕。你想成为皇帝,你想争储——朕只是,给了你这一机会。”
第79章 079
“我想当皇帝”——安明熙在心中重复着这话,一遍两遍过后,不仅对此话感到熟悉,脑中甚至浮现了自己说这话时的场面,但那画面突兀得更像是听了安清玄的话后强行塞进脑中,伪装成曾经发生的记忆……
“怎么,你放弃了?”
安明熙手一握,抬头:“大宁天子当选贤,为何要让安明镜这般虚伪卑劣之人做储君?在这场真龙之争中,同样身为龙子的我为何连在一旁观望的资格都没有?”
“看来你还没忘。”
安明熙在安清玄面前曾经说过类似的话,只是过去的他只以为那是梦罢了。
“但有一点,”安清玄合起奏折,从书案后走出,走下台阶,“你的皇兄安明镜即不虚伪也不卑劣,或许有些桀骜,但目前他确实是天子的最佳人选。”
安明熙心中不服,却不反驳,沉默着听安清玄继续把话道:“然而皇后的兄长是花决明,太后母家权倾朝野、祸乱朝纲的场面,朕不想看第二遍。
“阳儿崇尚先皇雄姿,因而一心在战事上,朕欣赏阳儿,却也不得不说他并非好的帝王人选;心儿只知玩乐,不知从哪学来一身纨绔习气,朕只盼他改了这顽劣的脾性,此外没有多余的寄望;你两位皇弟尚且年幼,看不出模样,倘若朕在这龙椅上坐得久些,他们或许也能成为你们的对手。”
“若你真看重我,为何这么多年以来一直对我不管不顾?”
安清玄站在安明熙对面:“你已没了母妃——就算灵儿在世,母家也毫无势力可言,皇城太深,朕又如何保你长大成人?”
“把我丢着不管是为了保护我?”话毕,安明熙缓缓摇头,显然只以为安清玄所言为虚。
“太耀眼的光会刺痛不少人的眼,你的母妃便是如此。”
谈及母妃之死,长久以来压抑在安明熙心中的恨意骤然爆发,他沉声:“你是皇帝,就算来不及救她,为何不惩治让她含冤而死的人?”
过去的他时常对自己说他的父皇爱着他们,行事必有不得已的原由,但藏在心中的那处黑暗却反驳着:“他是皇帝,没有他不能做的事。”对父爱存有希冀的他总能把黑暗再度埋藏,可这段时间经历的种种改变了他的心境,也消磨了他对安清玄的信任。
安清玄低下头:“你误会皇后了。”
安明熙稳住声线,让自己不至于对当今天子大吼大叫:“误会?那真相是什么?告诉我,真相是什么……难道你想说母妃真的……你怎么能……”却让声音发了颤。
安清玄把手搭上他的肩,手掌下沉,像是试图压下安明熙浮动的心:“朕从来是相信她的,你也相信父皇吧!”
气红了眼的安明熙深呼吸,压下这口气,道:“你不愿意说,我也迟早能找到答案。”
安清玄叹了口气,垂下手,把前话续下:“皇后的出身虽然影响了朕对太子人选的决断,但不会影响花氏继任丞相。就算不论高祖发下的血誓,花氏一脉确实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先皇当初让我取雅儿为妻便是图这血脉,镜儿也不负众望……才智虽然重要,却并非皇者的唯一标准,精通识人用人之道才是君临天下者最该有的能力。”
“父皇的意思是儿臣的才智比不过太子?”
“朕知你自幼聪慧,敏而好学,不然也不会放任你发展这些年,更不会在今日与你说这番话。”
在这场对话中因失了戒备而逐渐松懈的安明熙缓缓绷直了脊骨,抬头直视比他高了半头有余的安清玄,道:“父皇原本还想继续放逐我五年不是吗?还是说父皇以为,亲历民间百态的儿臣会比在京中参与朝政、掌握王道的太子殿下更通晓治理之道?”
“民为水君为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君王建久安之势,成长治之业,是为了造福天之下的百姓,居高位者不到百姓中去,不见其苦,只问肉糜,如何能说是贤君?况且统领中国并非儿戏,若你只为与镜儿较量,五年也能让你冷静,假使你最终想如你十二皇叔一般闲散度日,远离朝政于你有利;倘若你真想成为真龙,便不会止步不前,这五年的经历只会让你不断成长,五年里做出的政绩也足以让你理直气壮地与太子并肩,到时已过及冠之年的你所言所论也必然更令人信服……最重要的是,朕希望花千宇能成为你的人。”
“他不是我的人。父皇当知晓同行不一定同道,五年相处不一定使人亲近,也有可能相看两相厌。”
安清玄回想自己所感受到的安明熙与花千宇之间的氛围,轻笑:“呵,但你们已成好友了不是?”
安明熙却道:“也许是敌人。”
“敌?你认为他会站在镜儿那边?”
安明熙心道:他就是。
想来还令他气愤,他最重要的两人都如此看重安明镜……与人交好只图利益,还只会躲在他人身后指挥的小人到底有什么好?
安清玄见他不答,当他默认:“若非朕与决明看走眼,决明教出孩子应该也会如同决明一般,如老丞相一般,对天子尽忠——朕所旨意者,便是天子。”但人心易变,他也担忧花氏被权力蒙了眼,因而才对安明镜继位一事怀以顾忌。
“虽说大宁选贤,不如前朝注重嫡庶之分,但这分别还存在臣民心中。况且,既然选贤,更是不能凭朕一家之言,没有大臣的认可,登基后多少会受阻碍,更有一夜被颠覆的可能。花相在朝中既有生命,更有地位,即便你不能改变花氏立场,与花氏交好总不会有错。花家小子花千宇,朕看他天资更甚当年的花决明,行事作风也更玲珑剔透,我想花相会让他替位。”
说完,安清玄叹了口气,又道:“镜儿自小以帝王为标准要求自己,单以他母后家世否定,朕自知偏激。假使你们与镜儿相差太远,朕还是会让镜儿继位。”
相差太远?
安明熙眉头紧蹙,毅然:“我会证明,我比他更合适。”
“好,”安清玄拍拍安明熙的肩,“父皇看着。”
安明熙直视他的眼,好一会,开口:“王孟死了。”
安清玄放下手:“收到消息了,查出什么了吗?”
“仍存疑点——父皇是否早就对王孟有过调查?”
“是,包括卫尚书和其他与王孟来往较为密切的大臣,但花费一月时间,却查不出异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