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清玄此前不说,便是等着安明熙与花千宇二人来问。
“对于王孟同党,父皇是否有怀疑的人选?”
“不可知,但对于卫尚书王孟当年之事,朕已让御史台和大理寺配合查案,”安清玄走到书案处,拿起桌上的一封书信,交给安明熙,“卫尚书的陈述已记录此中,内容真伪正在核实。”遗憾没来得及让王孟也写一份。
安明熙取出其中信纸,粗略看过后,道:“可否让儿臣带走?”
“副本而已,拿去吧。”
“是,”安明熙将信纸叠好,收回信封,作揖,“儿臣告退。”
“去吧——得空时就和你三皇兄面对面好好谈谈吧!”
安明熙再度作揖,却没应声,此后转身,阔步离去。
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身影,安清玄恍惚中似乎看见多年前年带伤参见又落寞离去的小安明熙,不由叹了口气,自语:“是父皇对不起你。”
他曾经想让安明熙被众人遗忘在角落,因此连半点关怀都吝于给予,而把自己关在重华殿的安明熙原本就是他想见的模样……为了不让安明熙从那被遗忘之处走出,就连安明熙束发之日他也不去道一声恭喜,只等一月后编了理由召见——
“你想要什么?”安清玄问。
他想,他总该把贺礼补上。
“我想……我想要的都得不到。”好酒醉人,一道红晕挂在安明熙的鼻梁上,这轻薄的红顺着鼻梁两侧朝眼下飘散,也熏红了安明熙的眼。
“说说吧!”
就算安明熙此时已醺醺然,安清玄还是冷着脸,摆出一副疏离的模样。
“我想要母妃……想、想……想成为你。”安明熙原本想说想要父皇,可即使醉了,瞧着如今的安清玄,他也说不出口。过了一会,安明熙又想到了什么,于是摇摇头:“你连母妃都保护不好,成为你也没什么好……没什么好……我做皇帝就好了,比你好的皇帝。”
灵儿……
安清玄捏紧了手中酒杯,几乎要把薄杯捏碎,他道:“你不行。”
闻此,安明熙抓起酒壶,狠狠甩在地上,怫然起身:“凭什么我不行!”吼完他低了头,转身走出座位,蹲下身去,去收拾地上那碎成一片片的玉酒壶,不论安清玄怎么劝他不用管,他还是蹲在地上,和那碎渣较量。
安清玄无奈,只能朝安明熙走去。他刚弯下腰,试图把安明熙拉起来,便见安明熙停了手,把手中用来盛小碎块的那大块碎玉放在了地上,对着已没了形状的酒壶道:“为何我不行……为何三皇兄就可以……明明都是父皇的孩子……为何我什么都不行……父皇不是说……不是说熙儿很聪明吗?我明明……明明……”他一边说着,一边缓缓躺在地上,以手臂为枕蜷成一团睡下,很快没了声音。
见安明熙如此,终于还是心软的安清玄蹲下,伸手抹去安明熙脸上的泪水,柔声:“熙儿很聪明,是父皇不好……生辰吉乐,贺礼,父皇晚点送上。”
……是啊,清闲度日是福气,但当年也是不甘平凡的他,有什么资格逼着现在的安明熙享这福气?
第80章 080
花千宇将几页纸一张一张、从右到左平铺在书案上——
纸上是卫忠良对当年借粮一事的说辞,其中大意是:宁和二十一年,也就是二十七年前,本在京中从文职的卫忠良被调至闽南参与平乱。四年后,卫忠良已擢升元帅,同时因走私者泛滥,闽地大批粮食外流,储存军粮的粮仓也被叛国者烧毁,兵将挨饿,于是他派人日夜兼程赶往京城将危情上报,并就近向江南各州请求供粮,但江南方面的回应几乎都是在未收到皇令的情况下,无法擅自拨粮——只有王孟不顾瞒上的风险伸出了援手。另一边,王孟早已把今年所收粮税运往京城,情急之下只能冒险以临时提高田税为由,强制百姓多交一份粮食,短时间内便把粮食集好并供给卫忠良的军队,化解了危机。卫忠良发去书信感谢,并告诉王孟若天子怪罪,他必然挺身代罚。此后忙于战事,二人再无通讯。兴正元年,安清玄登基,同年宣布解除海禁,鼓励民间贸易,走私集团取得了合法身份,倭寇失去了生存的土壤。卫忠良结束了斗争,回洛京前,他顺路去苏州拜访王孟,经由这次拜访,卫忠良才知晓当年事情全貌,也惊讶王孟竟然一直隐瞒不报。为了报答当年的恩情,他决定闭口不谈,但在天子于大殿上揭露王孟的罪行前,他对王孟贪污税粮一事并不知情。之后卫忠良再见到王孟便是王孟回京之后。
纸张铺好,花千宇又重新将之收成一叠,放进比纸张还大一圈的信封中,双手捧着信封,将之递回肖正手上——肖正愿意把早已封好的信封再拆,而没有固执地让他看内容相同的抄本已是宽容,他也就不让这重要的卫忠良亲笔的供认状在他手上停留太久,用行动展示对长官的恭敬态度。
肖正接过信封,讶然问:“都看清楚了?”照方才所见,花千宇几乎是一眼便看尽了一页黑字,虽说每页纸的内容也不多,但肖正想这点时间还分不好句读。
花千宇应声:“是,字迹工整,内容详尽而无沉余。”看似诚恳,实则把罪责推得干干净净。
不知为何,即便没有证据指向卫忠良,花千宇仍对他抱有极大的怀疑——也许是他看着太像好人了,这份手书也太过完美了……
花千宇垂下眼帘,视线落在肖正手中的信封上。
“如此大事,卫尚书自然是不能随便应付。”肖正说着,同时心中赞叹花千宇不愧天才之名,就连阅读的速度也超乎常人。
“肖御史到访前,卫尚书可知还有份供认状要写?”
肖正摇头:“陛下在大殿上都不曾表示卫尚书需要配合调查……但也许卫尚书心里有了预想。”
“可有废稿?”
“监察所见便是初稿。”既然是供认状,哪有让人将辞藻一再修饰的道理?
得到答复,花千宇又问:“这纸上所述,肖御史查证得如何?”
“遗憾王中书一死,少了对证,二十多年前的事,能找来询话的人不多……提起当年之事,那些人都说过去心中崇敬王中书,更信任他之为人,对他的命令不曾怀疑。失踪的张刺史的属官大多也都说不知内情,只以为那多收的粮食都被运回了京……质疑者都被以犯上之名投进了牢狱,困在牢狱中,能获得的情报有限。”
“粮食运进粮仓,再运出时便少了数百石……说不知情,到底是太过信任,还是掩饰得太好?掌粮仓和赋税的判司呢?”
“失踪。”
“又是失踪?”
“是。”
花千宇想,到底还是得再下一次江南,亲自查查……希望顾方山庄还在。
……
花千宇朝家门走去,心中还想着下一步动作的他,等人迈入他身周十步范围,他才察觉有人冲他而来。他朝来人望去,接收到他目光的蓝海逸向他作揖:“花公子。”
“不必多生礼数,一如既往便可。”
蓝海逸直起腰,放下手,道:“总该向你道谢。”
花千宇笑笑:“我还该向你道歉呢——若不是我偏要绕远路,也不至于花费这般长的时间,让你日日忧心兄长安危。”
“海逸与老仆皆辨不得路,途中更有恶匪,没你们搭救,也许我们不仅走不到都城,更会平白送了性命。”
“哈,”花千宇切断了话题,“大理寺方面如何?”
“已立案。今日酉时我便会作为人证与之所派官员一同返回杭州,与狗官当面对质。”
花千宇拍拍他的后背:“处死囚犯需要经由刑部复核并由圣上确认,心中藏鬼者应该只会监|禁了事,不会轻易将人处死——希望令兄能平安无无事。”若是不打算走这司法流程,暗地解决,蓝海逸的大哥在被捕当日,大概就断送了性命。
蓝海逸看着地面:“希望。”
“在那之前,”蓝海逸抬起头看向花千宇,“我本不想再给你们添麻烦,但下回来京不知何年,临走前不能到姐姐坟前祭拜也怕姐姐寂寞……”
花千宇抬头望天,看着太阳的位置,估算时间,而后道:“无碍,还赶得上,我带你去长惜院。”
蓝海逸忙道:“仙儿小姐不在长惜院。”
“不在?”
“她已经离开那儿了。我四处打听,一直探不得消息,这才不得已来麻烦你。”
花千宇心中闪过三字:许太元。于是他叫上蓝海逸一同上了自家的马车,指挥着车夫一路行到许太元家门。下了车,花千宇领蓝海逸向看门的小厮问仙儿下落,小厮只道未听说过此人,让他们快快离开。于是花千宇又问许太元是否在家。见小厮犹豫,花千宇道:“你只需入门通报一声,说花千宇请见便是。”
一听来人姓花,小厮匆匆跑入府中,最后不仅来了许太元,更有一名“男子”低头,跟在许太元后。花千宇打量那熟悉的身影,两人还没走近,他便唤道:“许公子——仙儿姐姐。”
打扮成男子模样的仙儿闻声抬起了头,抬手掩着半张脸,却掩不住笑意,她道:“亏你还记得我。”
花千宇为不告而别而赔礼,解释自己忽然得了任务,不得不离开京城。
仙儿小声笑了起来,同时走来将花千宇以及蓝海逸迎进门,她身后的许太元早失了存在感,只在一旁看着妻子与友人谈笑。
花千宇摇头,没有随她踏过门槛,而是站在原地,向仙儿介绍蓝海逸,也表明了来意。蓝海逸先向仙儿道了谢并请求仙儿告知位置,让他能再看看他的姐姐。
仙儿自然不会拒绝,但蓝玉溪沉眠之地地处偏远,她决定亲自带路。正要走,许太元握住了她的小臂,道;“我陪你去。”
她转头,目光与花千宇相对,似乎在问花千宇的意见,花千宇侧身,瞟了一眼马车,后道:“一起吧,坐得下——只是宇还有事,也就不能与你们同道了。”寒暄几句后,花千宇带着他们走到车夫那,交代好车夫后,看着他们一个个踏入车舆。
“谢谢。”上车前,许太元沉声对他道。
花千宇想这声谢应该不是因为他让许太元随仙儿来,而是为那过往。
花千宇没说什么,只是点头回应——顿然,脑中闪过一丝念头,于是他叫住正要上车的许太元,道:“帮我做对玉佩吧!”
许太元一愣,回头看他。
“多少银两我都会付,能否帮我做对玉佩?”
许太元只问:“什么样的?”看来是答应了。
“蝶恋花。”
闻此,许太元明了这玉佩是何用处:“最近恰好得一上品红翡,想必能做成你想要的模样。”
“好,需要多久?”
“最快……七日。”
“七日……好,七日后,我会再来。”
朝许太元作了一揖,又向车内两人打了招呼后,花千宇独自走向街道——老仆还在花府,蓝海逸总要回去一趟,他打算申时再去找安明熙,以赶在酉时前与蓝海逸好好道别。
三四个月的功夫,仙儿和许太元修成正果了,阿朔那边……
想来,安排的任务暂时还没有结果,这两天应该也没有忙到团团转的地步,他也该先停下来探探亲朋好友……不知不觉间,他走到花满楼前,晨起时无意听来的消息浮现,化作眼前的金字牌匾。
树哥应该还在这儿吧?
他踏入门,面前两位娉娉婷婷的年轻女子缓缓走来,这样的悠闲而缓慢的步伐,行走间说说笑笑,可一点也不像是在迎接客人。花千宇也就无视她们,直接往里头走去了,结果这两名女子确实是朝他而来——
“公子是第一次来吧?”
女子说话间用团扇半遮着脸,甚至保持着恰当的距离,不像鸨母,更似路途偶遇,却受你吸引、向你走来的良家女子——若不是衣裳透了些。
花千宇没有回话,只问:“银火在吗?”
他知道自己的二哥经商多年,用的都是这个化名。
两名女子闻此名,一惊,问:“你是……”
银火从未对外透露他是花满楼的所有者。
女子扫视了他几眼,见他模样与主人相似,不由怀疑是主人的私生子,只是这少年年纪……主人到底多大了?
“是朋友。”眼见女子看似不经意地挡在了自己前头,花千宇问:“不在里头?”
女子相互对望,而后齐声答:“在。”随后两人分开,让出了道路,等花千宇从她们身旁走过,她们转身跟随。待踏入主楼,女子们走快了两步,指明了道路:“公子就在那。”
花千宇顺着她们所指方向看去,见花千树坐在二楼,一边饮酒,一边专心欣赏楼下舞女的表演。
花千宇踏上楼梯,过了拐角,还未走近,便听独饮的花千树道:“好久不见。”说着,花千树把视线转向楼下忐忑着的那两位女子,挥手示意她们退下。
花千宇入座,对斜对着他的花千树道:“树哥这是想要一个离家近的世外桃源?还是只是经营失败?”不知是否与时间有关,客人少得可怜。
花千树这才把视线转向弟弟,他放下手中酒杯,道:“也许两者皆是。”
“是钱赚太多了,经商对你来说少了挑战的趣味?难得一块宝地,就这么被你浪费了,不可惜?”
花千树竖起食指,扬着嘴角,微微眯起了眼,对花千宇笑道:“我在等一个人。”他收手,仰头,转了转脖子,松了松筋骨,接着道:“要是人多了,他可能就不来了。”
花千宇饶有兴致道:“我这处处留情的兄长是犯相思病了?”
“非也,我只是好奇他为何没再出现。”
“发生了什么?”
花千树坦荡道:“月前我与一男子在楼下喝酒,他问我这楼里谁都能点吗?我说还需得到同意,他便问是否能点我伴床……他猜中了我是楼中主人。”
——花千树问他为何作此猜想,饮得几分微醺的卫澜答:“我常见你在此,也常见你从客房进出,但却从未见你让小姐相伴;我极少见你点菜,你却对菜单熟悉;你在楼上楼下自由出入,却几乎不被注意……在这种地方,向你这样的人,不是楼主,就是偶尔隐身的鬼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