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予教授,快来,有个忙需要你帮。”
刚下课就被另外一位教授拉着回到实验楼。
“你先跟我过来看一个东西。”时予还没有来得及收拾自己的教材,只能匆匆带上眼睛,边跟着他走边整理衣服。
这位林教授,性格非常古怪,平时不跟人说话,见天不知道是怎么了,神色兴奋,健步如飞。
实验台上,陈列着一具类似尸体的东西,除了记录仪上微弱的心跳,和尸体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这是?”时予扶正眼睛,打量着这间实验室。学校去年就新建好了实验楼,大部分精密的仪器都搬了过去,这里已经很久没有用了。
或许一直是有人用的,只是自己一直不来,就默认为它是一间已经废弃的实验室。看这个房间里陈列的道具齐全,应该是一直有人在使用的。
“这是我这几年的研究成果,麻烦递一下那把剪刀,谢谢。”
站在试验台旁的时予一边配合他,一边观察试验品。
面容已经模糊不清。看着像是一个十七八岁少年的身形,应该是他从乱葬岗捡来的实验品。
仔细看,发现他的小腿和大腿完全不匹配,像是被换上了别人的,十分不协调。
“他除了外形,其他的指标已经截然不同,已经能够作为生物燃料。”时予看了一眼实验报告,扔下一句“恭喜。”就要离开。
时予并不明白他叫自己来是为了什么。仅仅是为了帮助他完成一个小实验?
实验室是允许对自愿捐赠的人的尸体进行研究的,但是眼见这具身体,显然还没有达到生物学意义上的死亡。不过时予没有什么立场去谴责他。
“恭喜?除此之外,你没有别的反应了?”林教授很不满,他一向知道时予这个人很少有情绪波动的,他醉心学术,可是这样大的突破都没有引起他的任何震惊的反应,连一丝赞许的表情也没有。
“知道我为什么叫你过来吗?”
时予诚实地摇头。
“我将是最伟大的生物学家,而你,只不过是一个老师。”林教授试图在时予脸上找一些别的表情,但他发现找不到。没有惊叹,没有羡慕,也没有嫉妒。
“我会创造无与伦比的价值,但是你终将被人们所遗忘。”很遗憾,时予还是没有什么表示。
“被人记住不是什么好事。”时予无所谓“但你确实在这方面很有天赋。”
“可是你来了之后,别人口中称赞的对象都变了,凭什么?就凭你那几幅画?几篇文章吗?”
“还不是因为你那个上将的丈夫。”
“你是在嫉妒我?”时予感到不可思议,因为这位教授性格古怪,他很少接触。
“我十四岁就在这所大学,十八岁开始教书,所有人都说我是天才,自从你来了,一切都变了。”
“学生们不爱上我的课,任何比赛的颁奖台上都没有我的位置,报纸不再刊登我的技术成果。”
这个人疯了,时予摇头离开了实验室,只剩下一个人在里面欢呼。人类真的是很奇怪的生物,有时候甚至很难从他们的行为中找到逻辑。
暮色里,白色的石柱旁,站着一个人。
准确来说,不像是一个人,时予感觉这个人轻飘飘地,像是,人们口中所说的鬼魂。
“林默,你怎么还没有回家?”时予认出来了这是他的学生。
“教授,我等您很久了。”林默径直走来“里面那位,是我的父亲,见笑。”
这天晚上的风有点大,时予在被风吹起的衣摆下面,看到了相似的脓疮。他还注意到,林默身上套着的,是一件不合身的实验服。
在这个地方。富人们日夜笙歌,穷人们家徒四壁。金钱是唯一重要的财富,权力是最有效的通行证。
千万人梦中的理想国,声色犬马的不夜城。
有人用金钱堆砌梦想,有人在梦想中死去。
太阳从东方升起,恢弘的行政楼镀上金色,连浮雕都熠熠生辉。
残阳似血,是晚归人家里的光。
这座岛屿,像是一个被雕琢到一半的璞玉,一面是精致的亭台楼阁,另一面则斑驳陆离。
人类的首都,就是这个样子。
可是,这是那个人送给他的礼物啊。
“时教授,来探班啊?上将开会去了,您在这里稍等一会。”
办公室里没有人,他在陆泽的椅子上坐了一会,很无聊,站起来到处逛。
陆泽的桌子上很干净,一个茶杯,一本书,没了,抽屉上了锁。
翻看书架时,不小心按到了什么,书架自动移开,是一间密室。
里面有一个人在睡觉。
被他开门的声音吵醒了,那个人掀开被子坐起来,不善地看向进来的人,却在下一秒愣住,两个人面面相觑。
时予发现那人的双手都有铁链锁着,大约知道是一个犯人,之前陆泽在吃饭时提过一嘴。
明明是囚犯,却在监狱里过得很悠闲。
“?”那人装作还没有睡醒“稀客,这里没有什么好招待的,劳烦您自己倒水喝了。”
“你见过我。”是很肯定的语气。
“哦?你忘了,”他很惊讶“你连我都能忘了?”然后大笑“你这是在海里泡傻了吧,陆泽你还记得吗?”
“我们两年前认识的。”
☆、第 21 章
时予对这个人有种莫名的熟悉感,他觉得自己应该认识他。
“既然如此,你上一次见到我们是什么时候?”
之前在占星台看见的,那个大祭祀跟神明做了一个交易,时间回溯。那么他再次醒来时,应该是没有任何记忆的。可是他在海底做的那些梦,那样真实,仿佛自己亲身经历过。
如果他从未离开过大海,那么这些记忆碎片又是怎么来的?
人们口中曾经还有另外一个大祭祀,就是纪念亭缅怀的那位。可是历史上没有,被后来革命是胜利者抹去了。
他寻访了好几位老人,有占星台的,他们在这里居住了很多年。还有当初跟着革命队伍登上首都的,如今在东区养老的一些官员,他们都对这件事情讳莫如深。
最后是一位老教授回答了他。“之前确实是有这么个职位,不过是那时的上位者一个控制民心的工具。最后一位,是人鱼族的一个孩子,他很特别,眼睛是很浅的蓝色,还带着金边。”
“他们早就不让说这些了,说是宗教会引人误入歧途。”
人类有自己的规矩,更多的事,时予也不好继续问下去,他想过去找夫人,可是主观上不愿意。
这次在陆泽办公室里看到的,明显知道一些事情的人鱼,他当然不能放过。
“唉,我年纪大了,也记不太清楚。”说着又把被子盖上,还顺便翻了身。
“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去做,”时予也不恼,而是在一个小茶几前找了哥位置坐下。
“请便?”说完还挥挥手。
“所有,我有很多办法让你不得不说。”
“比如,你听说过活体解剖吗?”时予笑得很和蔼。
“不用担心,我技术还可以,大量流血死掉这种情况,应该是不会发生的。”他在四周扫荡了一下,“即使是用这把不起眼的水果刀。”
“好吧。”那人无奈一笑“你还是和从前一样啊,大祭祀。”
生命中的全部偶然,其实都是命中注定,是为宿命。
人鱼的寿命很长。
时予曾经确实不是人类。
他遗失掉的记忆,印证了人类历史的一个重大转变。
革命成功,他作为旧时代的象征,理应被消灭。但有人强行把他保住了。
于是属于他的刑法就落到了他曾经的信徒们身上。
他坚持与所有人同罪,曲终人尽。
这就是纪念日的始末。
“我当时才五十多岁,半大个孩子,记不住事,听长老们说你是人鱼族最优秀的孩子,心里气不过,偷偷跑去看过你一眼。”
“亭子是我帮你建的,不用感谢我,毕竟你算是我血缘上的哥哥。”
“那后来呢?”时予止住了他伸向水果的手,示意他先把故事说完。
他无奈地缩了回去。“后来?你身边站着的那个人建了一座雕塑,还把亭子修补好了。”
又仿佛突然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一下子凑近:“大祭祀,我们人鱼寿命悠长,活几百年不足为奇,可是你知道吗?他是个怪物。”
“你说陆泽?”时予对怪物这个词很反感。
“对啊,我二十年前见到他时,他就是这个样子了。”他成功拿到了一串葡萄,很是得意。
其实也没有过很久,二十多年,却足够让一切都变得遥远。
社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革命成功了,人们摆脱了封建,推行着所谓平等,却又凭着在首都的居住时间划分等级。阶级的观念还是刻在他们骨子里,从来没有改变。
时予当初,是作为一个吉祥物被送到这里,那时两族交好,开始的一切都是风平浪静。
他刚到首都时,才十几岁,在人鱼一族,其实还是很小很小的孩子,心智都没有成熟。但他的母亲把他送过来了。
那时候宗教已然没落,否则也不会让他一个外族人来担任大祭祀。
上将下班回家,看到时教授一个人坐在沙发里,没有像平常一样拿着书再看,也没有鼓捣一些小玩意。只是静静地坐着,右手支着下把,斜靠在沙发的一角。
“你说你打仗打了二十多年?”
陆泽走到他面前,蹲下想要查看时予的情况,被他这么一问,忘记自己刚刚要说什么了。
“没错。”
“那你今年多少岁?”时予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二十九。”犹豫了片刻,今年还没有到生日,所以应该不算30岁。
“谁告诉你的?”时予追问。
“居民证上写的。”
他被制作成工具,在世界上游荡了二十多年。
“你为什么哭了?”陆泽注意到他微红的眼眶,还有一颗晶莹的,挂在眼角的泪珠。
“没什么。”就是有一些心疼。
陆泽他,就是当年为自己求情的人,是那个傻乎乎为自己塑雕像的那个工匠,是人类改造过后的工具,是他现在的丈夫,是,他几十年前的恋人。
他伸出手去抚摸他的脸庞,小心翼翼地,像是在对待一件珍宝。
我怎么能忘记你呢?
“你还,记不记得,”尝试了几次,时予发现自己问不出口。“抱歉。”他实在是,没有勇气问下去了。
“记得。”
“什么?”时予惊讶得直接从沙发上站起来,他有些激动:“记得,什么?”
“我们的结婚证,给拿回来了。”陆泽挥着两个蓝色的小本本,脸上是求表扬的笑。“之前是觉得没有必要,担心你可能知道结婚意味着什么之后,会反悔,所以干脆没要这个证。”
“不过,”他故意拖长了话音。
“不过?”时予也如他所愿顺着问下去。
“不过我刚确定了一件事情,所以,这个证就很有必要了。”他顺势搂过时予,两个人倒在柔软的沙发上,隔得很近。“我要把它们放进保险柜里,带玻璃的那种,这样又安全,还能每天看到。”
那个带锁的玻璃柜子,应该就是他们家里最之前的东西了,里面装的都是陆泽得过的大大小小的荣誉勋章。
“确定了什么事情?”
陆泽在他耳边低低地说:“时予教授,你终于爱上你的丈夫了。”
“不是。”时予想都没想就否认。
这句突如其来的不是让陆泽停止了内心的窃喜,“什么?”
“是妻子。”时予纠正他。
“什么?”这次是带着震惊。
“是妻子。”时予再次强调。
“你笑什么,丈夫爱护自己的妻子,不是很正常的一件事情?”
陆泽笑得停不下来,“你真的是,”他把额头抵在时予额头上,忍着笑“真的是让我,爱不释手。”
担心他再语出惊人,上将选择先堵住他的嘴。
于是,暖暖的夕阳里,他们在沙发上接了个绵长的吻。
陆泽温柔地拭去爱人的泪水。
凌晨两点,陆泽离开了温暖的床,轻手轻脚地换好衣服,一只脚刚迈出门,听到了一声呼唤。
“陆,泽。”
吓得他马上躺回床上,关门脱鞋一气呵成。
不过身边的人居然没有动静。“是在说梦话啊。”他无声地笑笑,穿好鞋再次起床。
临走时,抚平了时予皱紧的眉,并轻轻印下一个吻。
此时此刻行政楼三楼的灯还是亮的。
“我知道你来找我是想干什么,”那人懒洋洋地,随意朝他扔了一个东西“自己去看看,说不定能想起来。”
是一只海螺。
据说海螺可以记录下声音,很多人尝试过,却没有成功。其实这是人鱼的一种特殊方法,能把自己的意念存封在海螺里。
所以才能在海螺里听见歌声,其实那是人鱼们的心事。
封存的记忆不会消失,而是会以另外一种方式回来。那些不为人知的过往,遗落在时光里,总会被人看到。失散的人们,在缘分的牵引下相遇,只是他们谁都认不出对方了。
陆泽把海螺贴在右耳边,铺天盖地的海浪声将他淹没。明明只是听觉,他却感觉置身海底,甚至于满目都是深蓝色,莫名孤独。他闭上眼睛,不规律的海浪声中,有鲸鱼的低鸣,伴着若有若无的叹息。然后是遥远却令人熟悉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