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整个人倒在一大块深蓝色礁石上,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喘息,避免引来觅食的鱼群。此次出海尤为不顺,先是遭遇了大暴风雨,船的桅杆折断了,随行的人又被海妖的歌声迷惑,船闯入了未知的领域,是人类未曾探索过的,隐秘而又危险的深海。
迷雾漫无边际,充斥着风浪呼啸的声音,他们被海怪包围了。予泽曾在人鱼的囚牢里见过,是一种长相丑陋,黑漆漆的怪物。人类的血肉,吸引他们过来咆哮着,疯狂撞击本就破败不堪的船体,其他人都牺牲了,副将替他暂时挡住了正张开血盆大口海的怪,只有他一个人逃了出来。
陆泽看着茫茫的海,和没有尽头的夜,深感无力。
他在绝望中等待黎明,希望破晓的光能够驱散迷雾。“完了”在黑暗中,血的味道愈发浓重,他轻轻舔舐右臂上的伤口,可血还是止不住“我可能,等不到太阳了。”他想。
不是幻觉,他清晰地听见了大鱼在水中快速地游动,越来越近。“不是海怪就好,死在那东西的嘴里,想想就恶心。”
如果可以选择,他其实也不想死在海里,任由自己的身体被鱼类分食。死亡临近,他摸了摸自己腰间,那把唯一带在身上的匕首也不见了,索性一个翻身,整个人平躺在礁石上,看着即将破晓的天空,回忆自己短暂的一生:
二十多年,为国家上过十几次战场,负一场,除了战争有关的知识,居然还会学会了做饭,去过荒野湿地,也见过悬崖深谷,住在繁华的不夜城,也见过深海鲛人的宫殿,不错了。
就是还没有一个恋人,除此之外一切圆满。
回忆完毕,他支起勉强还能动的左腿,腰腹用力,半起身,受伤的右臂自然下垂着,左手搭在左膝盖上,费力睁开眼睛。“我倒要看看,能吃掉我的鱼长什么样子。”
恰逢此时,一束光照来,他的眼睛微微眯起,天亮了。等再睁开眼时,予泽的心脏猝不及防地跳动了一下。海平面上,升起暖橙色的太阳,光的方向,一只小小的蓝鲸向自己游来。上面骑着一个少年,长发随风飘舞,隐在曦光中的脸,似乎在对身旁的海鸥微笑。
一个人类。
是个机会。陆泽扯下手臂上早已被海水与血液浸透的绷带,草草打了个结,计算着少年的距离,找准时机,手拉紧一端扔过去。
抓住它,抓住它,一定要抓住它。他的精神高度集中,血脉喷张,浑身上下每一处都在叫嚣着,他知道这是自己唯一的希望。
少年不负他所望地抓住了带子的另一端,越来越近,他有些疑惑地看着手中的不明物,这条长长的带子中间有一个血色的结,另一头系着一个满身是血的人类,在朦胧的破晓,他的眼睛亮的惊人,梦境与现实重合,明明只是一眼,却觉得好漫长,好像他独自等候的那么多时间都抵不过这一眼。
陆泽顺着绷带抓住了少年的手,用力扑了上去。二人双双倒在了鲸鱼的背上,他双手扼住少年莹白的脖颈,用恶狠狠的声音在他耳边道:“救我。”少年迷茫地点点头,他便再也支持不住,晕倒了。
“他伸出手,拥抱了我。”少年有些新奇地看着身上的人,小心翼翼地用手擦拭他脸上的血污,轻轻呢喃。
太阳的光刺破了黑暗,天亮了,晨时的海风清爽温柔,海鸥在空中盘旋,发出悦耳的鸣声,染了些的绷带被遗弃在身后那一小块深蓝色礁石上,再往后,是天边珊瑚橙色的云彩,簇拥着将初生的太阳托上天空,在海面上留下模糊的橙黄色倒影。
☆、第 4 章
陆泽醒来时,是傍晚,他以为身上应该是湿漉漉的,可是没有,很干爽,是海风的味道,有点腥还有点咸。落日沉入海底,余晖照得人身上暖暖的,不想动,甚至连伤口的疼痛都感觉不到了。他有些懒懒地睁开眼,望见深海一般的眸子。
“你醒啦!”少年眉眼间都是兴奋,声音欢快。晚风吹得他身上的长衫微微鼓起,陆泽仔细观察了他的容貌,得出四个字的结论:干净漂亮。他轻微点了一下头,以示回应。然后二人便都静默了。少年绕有兴致地盯着他看,二十八岁的老男人终于受不住了,撇开眼,低声询问:“你带我到这里来的,这是在哪儿”
“在海边呀,离阿姐的渔村不远了。”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但也稍微让他感到安心一些了。“你叫什么名字”他又问。
“名字”少年疑惑了一下,弯着眼睛笑眯眯道“对了,阿姐叫我小喻。你呢?”“陆泽。”他右手撑着地面想站起来,却忘了手臂上的伤,整个人又摔倒在了沙地上,再抬头时,面前多了一只莹白的手“小心。”陆泽犹豫片刻,最终把自己的右手搭在了上面,二人手心交握之时,月升日落,海天一色。
“你看到我血淋淋的,不害怕吗?”两个人并肩慢悠悠地在沙滩上散步。
“我见过你。”
“嗯?你见过我,在哪里见过我”陆泽有些好奇,若是这个少年此刻之外见过自己,应该会更加害怕才对,每一次离开首都,都是奔赴战场。
少年歪头想了一下,说:“在你们所谓的梦里。”他曾问过阿姐,在毫无知觉的时候看到的东西是什么,半夏告诉他说,那是人类所拥有的最美好的事物之一。
正微抬着头欣赏夕阳的陆泽停下脚步,仿佛听了什么笑话一般。
“我没有骗你。”喻生是真的觉得这个人和自己梦里面身影很像,可是又不好冒然发问,显得很突兀。于是两个人就沉默地向前走,气氛有一点尴尬。
“你,”
“你,”
同时开口,又互相对视了一眼,喻生慌乱地移开眼睛,很不自在地看向大海。“咳咳,你先说吧。”
“知道吗,你刚刚的话,像一个来跟我搭讪的小姑娘。”首都里有很多年轻的小姑娘,无知且勇敢,一旦被她们发现自己,就会被一大堆类似什么梦中情人的话淹没。
还没有他肩膀高的小丫头,一个个的都明示暗示自己去跟她们约会。他又看了一眼面前的那个少年,不知道是打开了什么开关,又开始笑。陆泽觉得今天应该是他笑得最多的一天。
“这个人精神是有问题吗?”少年担心他的伤口又裂开了,过去想扶他。
然而被陆泽一把拉住了手,他指着自己左手无名指上的银色指环:“为什么会带着戒指,你们这里特有的习俗?”
小喻看了一眼自己的指环,是很久很久以前就有的,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自己手上。
“这是我跟妻子之间的信物。”他自己猜应该是这样没错。
“定情信物?”
“嗯。”
陆泽再次发出了低沉愉悦的笑声。
事实上,小喻一直坚信自己是一条人鱼,因为跟人类结婚了才会失去尾巴。虽然至今都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不过他经常会做关于一个人的梦,这么多年从未变过,所以他致力于找到他的妻子,说不定可以想起以前的事情。
捡到自己的半夏曾经问他:“你为什么这么在意之前的事,现在不是挺好,心里一直惦记着,任何时候都不会洒脱吧。”
那个时候他是这么回答的?
“我总觉得我忘记了很重要的东西,现在的我并不完整。”
自从他有记忆开始,世界上似乎只有蓝色,他在一片荆棘丛里,看成群的鱼儿游来游去。安静,而又寂寞的世界。
不知不觉已经快要到村子了,小喻向斜前方一看,就发现了正在海边捡海螺的半夏,很是兴奋地向她招手“阿姐!”
远处有人在唱歌:
采螺的姑娘啊,
穿着晚风织的衣裳。
歌声在海面飘荡,
去找远方的少年郎。
提起群摆,
到黎明去换嫁妆。
陆泽冲着男孩招手的方向看去,少女长发及腰,双足都没在海水里,左手捧着一只巨大的海螺,右手提着已经被水打湿的裙摆,听到男孩的呼声,侧过身面向他们,冲他们微笑。
他有些警惕了,因为女孩穿着淡紫色的长裙。紫色是这个国家最为稀有的颜色,大约一千株变异的紫贝花,才能提纯出一滴颜色纯正的紫色染料,仅供首都的人使用。而且只有首长才有资格穿着整套紫色礼服,其他的人的衣服上只能点缀紫色纹案。
眼前这个姑娘,即便衣裙只是淡淡的紫色,普通人也没有办法弄到这些染料。姑娘蹦蹦跳跳地朝他们走来,陆泽在原地不动。
“小喻,我们总算有足够的钱去首都了!”半夏颇为骄傲的举起手中的海螺给男孩看。“你身后的人是谁,新交的朋友”
“准确来说,小喻他,是我的恩人。”陆泽把他拉到自己身后,直接跟她对视,目光犀利,脸上还挂着从容的微笑:“人类女孩,你的声音很好听。”不同于一般的好听,是能使他人染上情绪的好听。半夏愣了一下,眼中笑意更盛,声音也更加甜美无辜:“对呀,毕竟我是靠贩卖声音活下去的,这可是我的资本。”
陆泽知道偏远的地方会有人拐卖小孩,然后带到首都去卖给一些服务性质的场所。骗子大多是容易获取孩子信任的,面容和善,声音甜美的女性。她们甚至会有组织,接受一段时间的话术训练,可能一个村子都是这样的营生。
欺骗外来的人,然后带去交易。
“你要去首都不夜城,去那里干什么”他继续追问。
半夏理理群摆,把刚拾到的海螺放好,手撩了下头发,眼里闪着光:“去找我的恋人。”
“说起来,我弟弟是你的救命恩人,”她摸着下巴,开始上下打量这个陌生人。身材不错,勉强可以算得上是魁梧,应该挺有力气的。“又不是你救了我,还想要报酬”陆泽懒得多言,拉着小喻要离开。
“你也要去首都的吧,不如一起”陆泽头也不回“我有办法,把你的眼睛染成正常的颜色哦~”他不动了。“还有你身上的伤,不快些处理的话,会感染吧。”他转过身:“你想要什么”
半夏心满意足的点点头:“别紧张,又不是让你以身相许,我可是有恋人的。嗯......我现在缺一个仆人,不对,是不用付工钱的车夫。”本来听到仆人两个字就要走的上将又折了回来。
“你跟她,什么关系,是亲姐弟吗。”他回头问一直在旁边插不上话的男孩,小喻摇头:“不知道。”
这让予泽更加确信了他是被拐卖的。
“小喻他,是我从海底捞起来,一直当弟弟养的。”半夏带着他俩回家,嘴里还嘟囔着:“快些走,免得你撑不住了,还要我们姐弟抬回去。”话刚说完,予泽就昏了过去。她看着刚到自己肩膀的弟弟,很是无奈,最后还是两个人一起把他拖回了家。
所谓的家,其实很简陋,刚开始只是一个能遮风避雨的小棚子,后来半夏捡了小喻回来,之前的小棚子住不下了,于是两个人修修补补,勉勉强强能塞两个人进去。
今天明显格外拥挤,因为担心会压到陆泽的伤口,所以姐弟两个睡一间房。
借着月光,小喻开始写今天的日记:
我应该是一条鱼,和刚从眼前游过的两尾蓝色的大鱼一样,毕竟我在这里这么久,只见过鱼和荆棘,我不是荆棘,不然为什么我触碰它们时,会觉得疼呢
我的脑海中,一直有一个画面,静止而又生动。
抬头是夜空,广袤的宇宙,漫无边际,黑暗深邃,藏着星星。那些星星们不约而同地陨落,它们的光消失在大海里,很美很美,像阿姐口中的烟花。
我在海边看着,感受不到它们的温度,星星们很寂寞,我也是。没有人会注意到一颗星星的消逝,即便它们留下的痕迹如此美丽。我帮它们记着,今天少了多少颗星星,明天又多了几颗,我记得每一颗星星的轨迹。
直到有一天,我看到藏了半轮月亮的海平面上,照来一束光,刺得我睁不开眼睛。然后是玻璃破碎的声音。面前似乎是有一道看不见的屏障碎掉了。每一块碎片都映着细碎星光,那样美丽悠然地落下,恍若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海面。
对面多了一个人,他伸出手,拥抱了我。
合上日记本,他还是觉得很难平静下来。今天救回来的人,给他一种很熟悉的感觉。可是梦里的人不太清晰,这让他难以确定。
“找个时间,看一看他的锁骨。”
☆、第 5 章
坐落在无名海岸边的小渔村,往往是天将明未明的拂晓,整个村庄都是集市,家家户户在门口卖珍奇的东西。半夏也早早起床,在自己的小木屋前铺了一块床单大小的亚麻布,上面摆满了大大小小的海螺,其中最大最漂亮的深蓝色海螺,是她昨天刚刚捡到的。半夏坐在自己的小板凳上,等人来挑。
村子里的人,在互相交换了所需物品,大多会到她这里来看一看,货币在这里并不流通,可她早早立下规矩,只要能在大城镇里使用的货币。不过也偶尔破例,之前有一个老妇人想买一只海螺给她生病的孩子听,可是想尽了办法也没有弄到钱,半夏于是就收下了一斤海米。
“别人家也卖海螺,怎么就她这里的人最多”人群里传出不屑一顾的嗤声“我瞧这些海螺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一点都不好看。”半夏眯眯眼,搜寻是那个不识货的家伙。
“小兄弟,听你口音,是大城市里来的吧,你不知道,半夏姑娘的海螺不一样,是有声音的,有的能让人安眠,有的能让人流泪,还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