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疾抱我下马后又去扶薛示,一边向里走一边说道:
“二殿下年幼,又与太子殿下最是亲善,如今心系兄长,来到腾云关,想来陛下也是重视着的......”
“四州守军我已点齐,随时可以出关,侯爷莫要再担心......”
薛示被搀着向屋内走去,只问道:“可知道绪国派了多少人去?是谁领兵?”
进了厅门,却又是大不一样。
听曾疾说抓住了绪国密探,本以为这里面会是一堆乱七八糟五花大绑的蒙面人,却没想到大厅空空,烛灯摇曳,安详的很。
薛示愣在门口,疑惑地看向身旁的曾疾。
“侯爷保重。”
话音刚落,一声击打,薛示身体微晃,竟晕了过去。
我惊讶地看着曾疾,却见他望着师父跪下了身:
“少谷主,绪国五皇子卫狄领兵六万,不日便到射山,护国将军周不鸣兵压南境。我们已经来不及了……”
师父将薛示半揽在怀中,看着面前跪着的曾疾,缓缓道:
“你这样做,会让他生不如死。”
曾疾头也不抬地回道:“我即刻带兵出关,还请少谷主拖延两日,等援兵一到,侯爷再去不迟。”
“季非,纪延拓通敌,你可知道?”
曾疾听言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地皱起眉道:“右丞?绝不可能!”
师父回道:“他已经派人在路上朝我们下过手了。若我预计不错,再等两日也不会有援军到,因为永昌派来的人现在都去了潭阳。”
“不会的!”曾疾骇道,“太子乃一国储君,陛下绝不可能舍弃自己的儿子!”
师父想拉曾疾起来,可身上靠着薛示,微一欠身,那人便要往地上倒去,师父无奈道:
“季非,如今西边可不止有一个皇帝的儿子啊。”
曾疾难得地沉默了半响,慢慢站起身来,对上师父的眼睛:
“少谷主,我相信他们会来。”
说罢,曾疾深作一揖,埋头向外走去。我见他的样子,心里却惶恐的很,便下意识追了两步,可他走至一半却又突然转了回来,我们便迎面撞上。
“曾大哥......”我揉着被撞的脑门儿,有些责怪他突然的转身。
“阿梧,帮我保管一件东西好吗?”
曾疾说话的时候眼睛好像闪了闪,我看他从怀中摸索两下,便掏出两朵绢花来。可似乎犹豫一下,又拿走一朵放回怀中,将另一朵交到我手里。
“我怕路上奔波,把这东西丢了,你心思细,帮我留一只。”
我疑惑道:“你不回来了吗?”
曾疾闻言笑了笑,摸了一把我的头。我看见那一身黑色斗篷融进夜色,似乎又带起一阵茉莉香。
师父自曾疾走后便闭了房门,估摸着是在房里想什么救他的法子。倒把我和薛示放在了一处,午后我听那倒霉侯爷呼吸乱起来,似是要醒,我记得曾大哥的话,便跑到房门前去问师父,师父只在房里轻轻回道:
“取一点流云散喂给他......再有......六个时辰吧......”
要我说何必费那么多心力,趁人晕着,直接拉车带回青州好了,他若是醒来,必然不肯好好治病的。夏日苦眠,我本就觉少,精力无处发泄,夜里就更是苦闷。我从二楼翻窗出来,踩到旁边马房顶上躺着看月亮。
夏日夜风一天比一天燥热起来,我躺一会便能将身下原本冰凉的茅草捂成温热,只好不断地挪挪地方,去蹭一点别处的余凉。
仰着头看着天,想来我这样的夜猫子也和星星们打过不少照面了,不知道有没有几颗能认得我呢?我随着师父走了不少地方,山里的星星好看、河边的星星也好看,之前在涂州,连绵的阴雨结束后,盆地的上空清澈又明亮。
小时候荀婆婆管得严,说是小孩子阳气重,如果睡得太晚,就会有小鬼闻着孩子味儿来找,不仅要吸你的精气,还要拔你的头发,到时候变成一个又秃又丑的干骷髅,就要被小鬼们抓去做苦力。
我本是极怕小鬼的,可自荀婆婆走后我常做噩梦,有时师父哄哄便能睡着,可有时发的狠了,便是怎样都闭不上眼睛。又害怕小鬼来抓晚睡的小孩,便别别扭扭地装着睡,眼睛紧闭,身子僵直。
师父觉得好笑,便说:“你这装的也太差了些,小鬼应当比你聪明。”
要是外面不大冷,我们便会出门在院中坐一会儿。师父会给我讲讲那些大小星官、二十八宿,如何测天气、衍节历。我对小鬼颇有些忌讳,便总往师父怀里钻,师父性子温和,身上也温和,比起我燥热的一团,他便像是个恒温的玉人,有时候光是拉着他的手,便都觉得像是抓住了一处泉,汩汩地从指间流到心里,贯彻所有神经,一切都平静起来。
我靠在师父怀里,望着满天璀璨,喃喃道:“它们在夜里发光,小鬼们怕亮,是不是就不敢来了?”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我突然想道:“师父,你说婆婆现在在哪里?这么晚了我还没睡,却没有小鬼来抓我,是不是因为婆婆在保护我?”
师父回道:“你不是说是因为星星太亮吗?”
我问道:“婆婆会是星星里的一颗吗?”
师父挪了挪身,将我又抱紧一些:“阿梧,你知道星星最好的地方是什么吗?”
“花会凋谢,树会枯萎,河流会干涸,山川不会一直耸立。什么都会变,一切都在流逝,可是日月星辰亘古有之,他们是一切变化之中的永恒。明年的你会长高很多,会和现在很不一样,但你看到的星星,却永远是这一群星星。”
“婆婆已经死了,在很久很久以后,她会化在泥土里,变成一朵花、一棵树、一滴水或者一块石头。她不会记得你是谁,也不会再出现在你的生命里,她彻底地离开了。”
“可是阿梧,我们的思念不会让已经离开我们的人回到身边,但是每一缕思念都可以让活着的人更加坚强。永恒的好处便是允许遗忘,不要害怕遗忘、不要害怕离去,星星会替你记得。”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转身从师父怀中爬起道:“但我会一直思念。”
师父抬头仰望着星空,清风吹过他的发梢,扫去遮月的翳云,我听见他缓缓开口:
“从未停止。”
身下的草棚似乎又热了一层,我正欲再找一处,却听见门厅一阵细微的动静。缓缓爬起身子,却看见一个瘦高的影子映在了月中。
是薛示。他终于醒了。
门前值夜的几个守卫似乎还没有发觉,我隐身在房上一边打量着他一边偷偷向楼里挪去,想要去叫师父来抓这个意图逃跑的倒霉神。
刚刚摸到二楼的窗台,却看见薛示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到了门前,正疑惑他要如何走出大门,却看见他自门侧闪身过去,利落地在那四个守卫之间穿行几步便又回到了院中。
几秒之后,那些守卫轻飘飘的倒在了两旁。
薛示已经进了马房,我听见他小声地咳嗽了一声,似乎并未舒缓,便压抑着又喘了几声。我怕此时翻入窗台会引起动静,被薛示发现,便蹲在房上望向师父房间的窗门。
师父午间让我给薛示服了流云散,却没告诉我他醒来之后怎么办。若是不要他走,那我现在大声喊叫一声,楼里不值夜的守卫和师父都能出来拦住他;可若是师父定下的六个时辰正是想让他走的意思呢?
幸好这样的难题我不必解决,因为一个守卫正慌慌张张地越过门口那东倒西歪的几个人进来,看见牵着马的薛示,抬起了手。
“你......”
一个字尚未说完,我见他却突然向右边倒去。本以为是薛示出手,但看到薛示缓缓牵马走上前,回头望向楼内。
师父紧闭的窗扉,何时开了半扇?
一个影子又从窗内飞出,落在了薛示脚下。仿佛是一个小瓶,形状略有些熟悉,可此时却想不起来是什么。
我看见薛示将那东西收在怀里,定定地望着师父的窗门。
突然觉得风变得冷起来,薛示站了很久,天边已经隐隐有了雾白的亮色,我看见薛示翻身上马,朝着依旧夜幕深沉的西边去了。
我试着推了推门,却发现师父的房门并未锁上。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这屋子里竟有一股寒气,我叫了一声师父却没人应,借着透进来的月光,才摸索到了窗下那个轮廓。
我蹲下身去拉他,却发现地上散落着几枚银针,我拿起一根,未及眼前,却闻到一股浓烈的、熟悉的气味。
窗户开了半扇,月光却只照到了师父的衣摆,昏暗中他抬起头,有些艰难地靠到了墙上。
“我们也走吧。”
☆、烧梦
我们仍旧呆在了昭国,在离腾云关不远的寻城住下。师父状况不好,我想是因为薛示的缘故,师父不会放他轻易离去,必然是走了什么险招。
我常出门到街上去晃,凑在一堆书生模样的人里听他们将西边的事。说到镇西王如何英勇,带着太子出了射山、凌江侯接应地多么及时......又说绪国五皇子卫狄多么阴险狡诈,趁火打劫,意图攻占已经收复的乌州。
我把这些消息一一地说给师父,他只默默地听着,不作评论。我震惊于薛示的身体,那样孱弱的人怎么还能在马背上挺过这么些日子,越想越觉得后怕,便问师父:“薛叔的病怎么治好的?”
师父没有看我,只轻轻摩挲着茶杯。我看着他又细又长的手指,却没有一点血色,竟快要和那瓷杯一样白了。
“阿梧,你还记得我们在莫论山上得的草吗?”
我点点头,心中却觉得不妙,想起李阿昌查来的仙姑,便回到:“是追寒仙姑送来的?”
师父笑道:“那是我求来的。”
“阿梧,我不想骗你。世上再好的药也不能起死回生,日月盈亏、此消彼长,草木断了根自会枯萎,人耗尽了精神就会死亡。自然的规律绝不会因人力而改变。”
我疑惑道:“可是薛叔他已经......”
师父回道:“自无所有,只好借力。”
我脑海中一个念头砰地闪过,却不敢细想,看着面前的人,不知道竟从何处生出一股勇气,站起身来,去牢牢地抓起了他藏在袖中的左手。
师父没想到我这突然的动作,一时震惊,捎带着一声清响,小小的瓷杯在地上摔了个粉碎。我攥着一只如冰一样寒凉的手,注目着那五指之尖缓缓渗出的血珠。
我生平从未有过那样的心情,万般的情绪在那一瞬间交杂在一起,却又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最后留下的却只有平静的呆滞。我好像应该大吼几声,或者继续把桌上的茶杯再摔几只,用一些激烈的动作来提醒我这时候应该表达出愤怒。
可是我没有,我放下那只不再温润的手,看见那血珠滴答地落下,慢慢地连成了线,我好像什么都知道了,可我又什么都不明白。
我站在师父面前,看他抓住胸口张嘴喘息着,却因为疼痛和虚弱,发不出一点声音。他仰头望我,眼睛仍旧是亮亮的,像是我看过的每一夜的星河。
摸出怀中带着的太重珠,那日从灰麻雀手中拿来后,清了上面的朔望断魂香,便一直由我收着。薛示说这太重珠里藏了天下剑派的精髓,可我却一点也不在乎。
什么宝物、什么剑派、什么天下?
就是这些子虚乌有的东西,害得一群人争先抢后,又害得一群人跟在他们身后一点一点用心血去奉。师父一代清白医家,怎么就要卷到这凶恶的地方来?
这无聊的世道砸碎也罢!
我将那珠子狠狠摔下,似乎连地都震了一震。甫一落地时尚未破裂,可咕噜地滚了几下,却倏地裂成几瓣,中心的金球散了下去,又朝我们这边滚了过来,恰好落在师父脚旁。
定定望着那颗金色圆球,它恰好停在那一滩血中,却更显得光耀夺目。
我猛地惊醒,回想起方才所做,扑通跪在了地上,去扶师父那依然垂着的手。
“师父,我错了!我错了!我不知道你手上有伤......我不该砸珠子......我......错了......”
像是寒冰滑过我湿润的脸,师父细细地为我擦掉眼下的泪,我向前跪进几步,埋入他怀中嚎啕起来。
“阿梧......”
“不是你的错......”
局势变得突然,那天我刚从药铺抓完药,却看见街上的人一溜烟地往一处去钻,看见一队士兵赶着囚车晃晃悠悠地来。
“你还不知道哇,西边败了!仗着人多,真是无耻至极!”
“怎么会?镇西王和凌江侯不是战无不胜的吗?”
“呸!要不是他们恋战,迟迟不回,如今全军覆没、死在外面,还让太子落到了绪国手里......
“我听说......我们的援兵不够,这才......”
“你懂什么,南边若不是有右丞顶着,现在绪军早打到安集了!右丞那才是大英雄!不像这西边两个......”
我听言惊讶,原先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突然太子就被抓了?凌江侯......薛示竟然死了吗!
急匆匆往客栈跑,一路上人声鼎沸,皆是议论,听到最多的便是镇西王和凌江侯的死讯。说他二人不理圣旨、恋战不回,不仅丢了无数城池,还给了绪国可乘之机,挟持了太子。
风云变幻,只在顷刻。原本是驰骋疆场的少年英豪,可突然就成了不受君命、丢兵弃甲的负国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