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便见沈空竖立蛇剑,在空中又挥舞起来,和刚才夹击花和尚时的发出的号令别无二致。
我见这灰麻雀伤重如此,却仍是不肯放过我们,想必那什么右丞是势必要让他杀掉薛示了。
看来这薛示的侯爷做的也很是不易,什么时候竟得罪了这样一个有权有势的大人物。
灰麻雀自己留在原地,那三人却已飞速上前,三剑交叠,来势汹汹,皆冲着薛示而来。
那三道剑光如寒夜闪电一般迅捷快速,师父护着我和薛示连连后退,他袖中银针间次发出,可那三人甚是奇怪,被师父射中好几处要穴,竟毫无反应,像是石头一样,没有丝毫破绽。
薛示急声说道:“探云门武功诡异,走的是移穴换脉的门路。”
师父听言便了然,突然停住脚步,又是一阵衣摆纷飞,银针与刀剑撞击之声叮叮错落,声声铮鸣,眼前蓦然一空,师父便已经退于我和薛示之间,右手揽住我,左手握着薛示的臂弯。
我忙向前张望,看见那几个黑衣人的脸上身上皆是根根细针,活像个人形的刺猬,其中一人眼睛上直直插进一根银针,那针没入极深,纵是不见血流,也可知其痛苦。
师父的抵挡颇为有效,那三人不再上前,灰麻雀见状,脸色越是阴沉可怖,一步一步地向我们走来,冲我和师父说道:
“本欲留你们性命,却不想你二人如此不知好歹……薛侯爷,我沈空今日在此,便绝不让你往前一步!”
说完这句,灰麻雀便向我们所在飞扑而来,我听他大喝一声,想必是蓄足势力,要将我三人断送此处。我心中不免胆寒,不敢去看灰麻雀那逼近的凶煞的脸,默默地闭上了眼睛。
听见铮铮刀剑碰撞,脸上也掠过几影寒风,本以为手起刀落间自己已经做了冤死鬼,却听见一阵怒喝之声:
“三哥!你做什么!”
我急忙睁眼,却看见我们脚下躺着两只黑色刺猬,一个黑衣人挡在薛示身前,提剑指着赤面怒眼的沈空。
这黑衣人突然反水,没来由的让人感到惊恐。这群人来来往往,拼斗个你死我活,可到头来,却连自己身边出生入死的人是敌是友也难分清楚。上一秒还可并肩冲杀性命相托,谁知下一秒便会死在自己人剑下呢?
灰麻雀见眼前人用剑指着自己,我竟从他那张凶煞的脸上看出了些别的表情,难以置信也有,愤恨不解也有……那脸上精彩纷呈,映着他左臂的伤口和嘴角未干的血,显得格外诡异。
面前的黑衣人闻言不动,缓缓取下脸上的面纱。
“我赵居行此生所忠,”
“只池霜剑主薛培风一人。”
☆、受恩
那日在夜下西厢远远瞥见,如今见了真容,心中一时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赵居行已经是个半百的模样,此刻穿着一身黑衣,又握着那柄又宽又长的蛇剑,更显得人单薄瘦削。见他两鬓已经灰白,面上也有了风霜,只有那一双沧桑锐利的眼睛还闪着清明的光,像是残枯的老树上还挂着常青的枝桠,也不知道那躯干里藏着什么样的生源。
我听见薛示惊讶一声,却看见师父已经上前同那黑衣人站在了一起。
“今日有我在此,你休想动他们一根汗毛。”
听见赵居行说话,那灰麻雀却突然凄厉得笑起来,仿佛牵动了伤口,口中又断断续续地涌出黑红的血,只见他身体微晃,举剑的手也颤抖着垂下,悲凉地说道:
“这么多年......三哥......我从没想过会是你......”
赵居行不为所动,仍是指剑对着他:“这么多年,我也从不知道右丞竟是绪国奸细。”
灰麻雀的伤看起来很严重,已经无法支撑他站着回答,整个人缓缓地滑下去,撑着那柄蛇剑才勉强半跪下去。可即使如此,他的脊背却挺得笔直。
身旁的薛示听言猛地上前几步,急道:“叔父,右丞究竟在做什么?”
赵居行仍是望着地上的灰麻雀,淡淡道:“右丞携虎符和圣旨自永昌点兵,可只令五千轻骑前往腾云关,自己突然转道去了潭阳......一不去昆州接应太子、二又派沈空对你狠下杀手......”
“绪国已有兵马向昆州赶去,右丞暗中勾结绪国中人......太子此次,怕是凶多吉少。”
薛示惊道:“右丞曾为太子少傅,待诸将如子侄,我初入昭,也承他日夜教导,才有了今日成就......右丞断不会如此,这其中可有别的缘故?”
那人听完薛示这一席话,摇头叹气道:“示儿......当年你父亲意欲离朝,皇帝不允,右丞又苦苦相逼,万般无奈之下,才自绝谢罪……右丞心机深重,并非如你所想。”
薛示不解,眉头拧成一簇:“什么......父亲自戕难道不是愧对完祥将军吗?何来右丞相逼?父亲曾有遗愿,只盼能踏破赤冲、为将军报仇……”
赵居行叹气道:“倘若真如你所说,你父亲为何将池霜剑毁掉,却不留给你呢……他又何曾……”
灰麻雀撑着剑在地上喘息不已,自从被花和尚的暗招击中之后,他整个人仿佛像是被点了什么机关,活力一点一点泄出身体,现在只剩下摇摇欲坠的一身骨头和苍白的脸。听见二人说到此处,却突然提气插言道:
“右丞所谋,功在千秋,你们如何懂得?”
言毕,见他艰难起身,可摇摆两下,又落在了地上。我听那灰麻雀呼吸已经急促,喉头似有源源不断地鲜血涌出,可他又在极力压制,便生出一股断续的咕噜声。
赵居行见面前之人已是强弩之末,便放下了剑朝他走去,俯看着灰麻雀问道:“先夺太重珠,后杀凌江侯,右丞究竟是什么打算?”
灰麻雀深吸几口气,似是短暂地压下了胸头起伏,竟笑了起来:“你我同门数十载,我论武功和资历皆不如你......可你一点也不好奇,为何右丞会选了我吗......”
赵居行默然不应,却听他继续说道:“本知你与池霜剑派颇有渊源,却不想微末恩情竟能让你做到如此地步......”
言及此处,却又是一阵颤栗,灰麻雀抬头望着赵让,那凶恶的脸上竟有了人气:
“三哥......你扶我起来吧.....”
这灰麻雀效命右丞,似乎在探云门里也是个不小的首领,垂死之际竟如此坦然。见赵居行弯身去扶地上的人,身旁的薛示有些紧张,出言提醒道:“叔父小心!”
灰麻雀借着身旁人的搀扶堪堪起身,左手仍握着那深入地下的长剑的剑柄,对着薛示说道:“薛侯爷,我这三哥受过薛将军的恩,最是良善不过。”
他已经没了力气,试图提起那柄长剑,却不曾将其拔出分毫,哑然笑道:“三哥,借剑一用。”
赵居行将他扶起后便撤了手,只在他身侧伫立以待,听他借剑,便知他要自行了断,可手中那柄长剑却迟迟递不出去。片刻,听他开口道:“莫回探云门了,自去找出路吧。”
灰麻雀听言愣神片刻,脸上笑意未褪,盯着我们道:“侯爷,我没说错吧。”
我望着面前两人,虽都穿着黑衣,可一个是瘦弱的磐石,一个是欲断的粗木。磐石有心便不可移,长松奔着参天去,折断又在几时呢?
我只晃神一会儿,却听见薛示大喊一声。鬓边却来几道细风呼鸣,眼角瞥见师父飞扬的衣摆。
灰麻雀陡然转身,猛地抽过身侧人手里的剑,利落地将长剑自心口贯入,身子却和赵居行紧紧地贴在一起。他紧紧地握住剑柄,整根蛇剑没入他二人身体,因这变故太快,赵让背后突出的剑刃上却是银白一片,直到那两人逶迤倒地,才从剑尖淌下一股红来。
灰麻雀微微转头,用侧脸去贴身后的人,望着天喃喃道:“这世间最不缺的,便是良善之人。”
我与师父急忙上前,却见二人气息均已断绝。灰麻雀的笑容挂在脸上,竟是个安详闭眼的模样,可念他所为,便觉得这张脸既是可恶又是可怕。
薛示缓步上前,跪下身阖住赵居行惊诧的双眼。那双手久久停住,轻轻拂过他斑白的头发,薛示的声音冷冷地响起:“你早就知道叔父在探云门中,对不对?”
“你一入昭,赵叔便找到了我。”
“宣平七十三年,我第一次带兵,去均州剿匪,误入了叶族人设下的雾阵,困在阵中五日五夜,众人濒死之际,却有一队飞雁衔铃而入,引我们出阵......”
“是他。”
“宣平七十五年,我同镇西王在西北同赤冲交锋,赤冲设用连弩强炮,我方三千轻骑尽数折损,退路亦被阻断,可赤冲营房夜间失火,连烧三里,我方才可趁机脱身......”
“是他。”
“宣平七十六年,刺客潜入京中,我替太子挡下毒箭,宫中太医束手无策,却有一无名方士献上解药和秘方,暗下追查后却发现只是一个地方闲散郎中......”
“是他。”
薛示跪在地上,凝望着赵让已逐渐僵硬的脸庞,缓缓抬起头,用目光抬起师父微垂的眼眸,缓缓问道:
“一直都在?”
身旁师父轻叹一口气,像是吐出了一片沉积的阴云,一片藏在心里、片刻不曾离去的云。
“一直都在。”
我仿佛看见薛示接住那朵飘散的云,他的眼角随即被雨打湿。
我们到了腾云关是第二天的晚上。在临近的镇上匆匆买了一匹马,薛示欲先疾驰而去,可师父不允,压着他缰绳同他共乘一骑。我知道师父在担心什么,原本坐软轿去腾云关对薛示来说便已经是万般折中的底线了,若放他一人策马而去,一人一马到了腾云关,恐怕最多只能活一个。
守城的将士认得薛示,见我们踏夜而来,忙开了门迎我们进去:“曾统领让我在此等侯爷,他已点好西境四洲五千守军,只等侯爷一到,便可出关。”
“永昌援兵可曾来过?”
“今早五千轻骑刚刚出关,右丞尚未来到......哦,二殿下如今正在关中。”
薛示眉头一皱,应了一声,一路奔驰,他似乎不太精神,话也说的沙哑。
侍卫带着我们来到守军驻地,遥遥地我便看见了夜色中曾疾的身影,他正和三五个人站在一处商讨着什么,听我叫喊便快步走了过来。
“侯爷,我以为你明日才到,你脸色不好,路上可出了什么事?”
“无妨,季非,西边如何?”
“今年北边暖的早,冰雪融的比往年都快,地下河涨满雪水,改了河道,连带着那一片流沙也变了地方。先前去接应的人正在摸索路线......我们收了赤冲的王苑,里边有一队鹰兵甚为神奇,刚开始只是传信,最后也能带一些急用的物资进去,太子和镇西王暂时无虞。”
听到此处,薛示似是松了一口气,正想继续问些什么,却看见一个士兵远远跑过来报信道:“殿下请曾统领一叙。”
曾疾见薛示不解,便解释道:“二殿下前日方到,应该还不知道侯爷你今日来,侯爷可要随我一同去见吗?”
薛示摇头道:“等殿下传我再见吧,你晚些时候记得来找我,我有话问你。”
曾疾答应一声,便跟着传话的士兵走去了。我们被引到一处房中,刚一进门,薛示便摇摇晃晃地往前栽去,幸好师父手快,忙扶住了他。
“垂安......我还能撑多久?”薛示坐在地上,任凭师父怎样搀扶也不起身,紧紧拉着师父的衣袖一字一字地问道。
师父拉扯两下便也任由他去,问道:“你想要多久?”
地上那人不假思索道:“半年,我还要半年。”
“好,”师父平静地应道:“莫说半年,再给你十年、二十年、六十年我都做得到......我把我的阳寿折给你,让你去作济世的菩萨、长寿的仙翁,去把这世间的人救个干净,是不是?”
师父衣袖上那只瘦长的手垂了下去,薛示似是无奈地摆了摆头:“不是......”
“薛示,你给我听好,你现在安安稳稳地养伤,我去找天下最好的药来治,兴许还能保你再活几个月。可你若还要上马、还想带兵,就算是医圣再世,你也没有几天的药可吃。”
我看着薛示坐在地上,一路颠簸,他的头发也有些杂乱,在青州养出的几两肉都让这几天的太阳成倍地晒没了,被师父呵斥一顿后却不作声色,安静地垂着头,仿佛不说话就能让自己残存不多的生气多留一阵子似的。
他突然长叹一声,却带着一股笑意,双手展起,环抱着师父的衣摆,把头靠在师父的腿上懒懒地说:
“可是师兄,我已经走到这里了啊。”
☆、夜别
我从睡梦中被师父叫醒,迷蒙地走到房门外,看见曾疾已经搀着薛示等在了外面。见我们出来,曾疾快速地将我抱上了马,便往城外奔去。
“曾大哥,我们去哪里?”我回头小声问道。
“绪国派兵北上,欲对太子不利,我们捉住一支绪国密探,正押在城外,要请侯爷去审。”
曾疾那宽大的黑色斗篷在夜风中猎猎飘扬,稍带起道路两旁一阵轻微的茉莉花香,我突然想起浮罗谷来,那庭前的葡萄架有没有可能在今年结出一两个小果来呢?
一路无人,只有夏日的月色皎洁,片刻,我们便到了一处林中木楼,像是个客栈模样,入门左手是一处草屋改做的马厩,右手旁是两间厨房,门前却有五六个士兵把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