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白烟弥漫了一阵便散去了,我看薛示那缎面枕头已经湿透,他身子猛然颤栗几下,而后松开了嘴大声地喘息着。
“你倒是能忍。”师父已经回到桌前,去取自己那本应该在上药前就取过来的针。
薛示听言嘴角颤了颤,刚才的余痛仿佛还未消散,看向师父道:“总不好大声喊出来......让人......让人笑话......下次还是借我只胳膊吧......”
这倒霉侯爷的好运气恐怕都是让他这张碎嘴给败完的。
半炷香的功夫,薛示面上已有回光,看来是熬过了这一关。师父便叫了曾疾进来,吩咐几句,又说了霍涟草萃取的方法。
前两天我和后院的士兵攀谈,他们说潭阳的糟肉可称一绝,于是我便趁机提议中午出门去吃。师父虽然面上不说,但我也能感觉到他松了一口气,轻轻地点了点头,见我手舞足蹈的样子,便笑着敲了敲我的脑袋。
前厅种着两株桃树,虽不如郊外那一片开的好,但此时镶着师父的笑颜,便是世间最美的春景。
我正在楼上吃着香香的糟肉,却听见下面街上喧闹起来,探头往栏外一看,那乌泱泱一群人围在一处,人群正中间留出的空地上,站着一个擎鸟的人。
看那人装束很是奇异,一身花色紧身袍,腰间系着一根碧绿的缎带,头戴一盏塌顶高帽,脚踏一双木鞋,五彩缤纷,甚是乍眼,浑身上下昭然写着四个大字。
“不伦不类。”
师父向外望了一眼,替我说了。
我细看那人左臂上的东西,便知道为何这拙劣的引客装扮也能如此奏效了。
只听那人扯着嗓子喊:“这可是赤冲王苑里的宝贝!是鹰,也非鹰,是鸟,也非鸟......”
人群里一片吁声,有听不惯这般卖关子的便吼道:“要说便说,在这叽里呱啦地扯什么鸟语!”
那人听了也不愤恼,摆摆身子又朝向另一侧去说:“这只金追,可上九天追鹤、能下四海捉龙,最稀奇的啊……便是能说人语!”
又是一阵此起彼伏的嘘声,只见那人得意地哈哈笑了几声道:“诸位如若不信,我们便赌上一赌,”说着,右手便取下他那顶滑稽的高帽,从中掏出一颗黑色的珠子,捏在手里向众人展示一番。
比起那珠子,我先看见的却是那人光光的脑袋,白生生的,竟然一根头发也没有。我摸了摸自己还算茂密的脑袋,笑出了声。
乍看那珠子黑黝黝的,没什么特别,可让那花和尚举高对着光一照,便露出玄机来。那珠子虽黑,却清透无比,其中金丝交错,精致异常。再细看去,鸽子蛋大小的黑珠中央竟还嵌着一颗金珠。
我虽离得远,却也仿佛看见那金珠还向外散发着幽幽的光芒,不知是不是阳光照射的缘故。
“这太重珠世间仅有一对,其中一颗藏在北边的雪山里,剩下一颗便在我手中。今日若有人能让这金追开口,我便将这世间独一的太重珠赠予他!”
听这人说话,实在是不着边际。且不论这珠子是真是假,光是金追说话一事便足够荒唐了。
一时间不少人摆摆手退出了围观,但仍有一群人看着他手里的珠子不肯离去。
此时也有许多食客围过来,趴在栏杆上看着楼下的热闹,七嘴八舌地点评起来。
“太重珠岂是说有就有的?那可是曾经镇过大曜江山的宝贝,几十年前让赤冲双王拿了去,现在恐怕还在九纯宫里供着呢……”
“但看这珠子确实不错,就算是个仿品,也是世间少有.......你看那中间金珠.......”
“西边正胶着呢,好歹是赤冲的宝贝,怎么可能到这里来......”
花和尚见大家喧闹起来,清了清嗓子,也做出派头来: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今日可令金追开口者,我便送他这太重珠。”
纵使再荒唐的事,只要有足够多的人去做,那也能让事情显得合理起来。
一时间也没人管那太重珠是真是假、花和尚究竟是何目的,大家都纷纷想起主意来,去猜如何能让这金追说话。
一个中年男子举手上前道:“我来试试!”
那金追立在花和尚左臂之上,头颅高高扬起,一线白羽从头顶到尾部贯穿下来,通体金色,尾长等身,两爪更是一片雪白,站在那里颇有些高傲轩昂之态。
那中年男人对着金追絮絮叨叨个没完,不知道在说什么,看来倒是把它当作寻常八哥鹦鹉来逗了。
那金追神气的很,眼睛都不睁开,仿佛睡着了一般,静静地站在花和尚臂上。那男人便知不成,快步溜了下去。
不一会儿又有一个颤颤巍巍的老者上前,像是个玩鸟训鹰的行家。见他并未像刚才中年男子一样讲话让那金追学,反倒是掏出了一串系着白色羽毛的碎玉链子去逗引那金追,似乎想让它先睁开眼来。
可那金追脾气不大好,身旁玉链飞舞,链端的羽毛仿佛搔的它也不太舒服。老者见它不应,正欲上手去摸,那金追突然振翅一挥,只见它所立之地自上而下平白卷起一阵尘风,再看时那老者已然摔在了地上,身旁那碎玉链子彻底断成了无数截。
花和尚似乎并未受那旋风的影响,也不去扶那灰头土脸的老者,站在那里问道:“还有人要试吗?”
刚刚见那金追展翅引得一阵风尘涌动,再看那花和尚岿然不动,装束虽然怪异,但如今观其气度却是不凡,大家心中已然明白眼前这花和尚和那只金追恐怕都不是寻常之物。一时间众人静默,竟无人接话。
“怎么,堂堂大昭坐揽七州,如今却没人能开得了这异邦禽兽的口.......罢了,还打什么劲,快让你们那太子回宫去吧!”
我听这话好生奇怪,又狐疑地看了那花和尚几眼,他莫不是赤冲人吧?
众人听言愤怒起来,又是一片喧闹,楼上登时也骂声一片。几个壮汉气势汹汹地挤出人群,挥起了拳头,怒目圆睁,扬言要打死那花和尚。
我见那金追仍是闭目不动,安安稳稳地立着,花和尚左臂擎着金追,见那三四人上前,也不闪躲,只听他大喝一声,以他所站之处为心,周围二三尺远处石板上竟裂出一圈槽隙,刚好将他和金追围在其中。
那几个壮汉看到脚前的深槽,不觉一愣,止住了脚步,又有许多人围上去,可都不敢再近前去,便站在圈外骂那花和尚。
“我来!”
一道银光闪过,一个碧衫少女从攒动的人群头上飞来,两只淡青翘头履稳稳地落在那道石槽上。
☆、破军
只见她将那银鞭一样的长链盘在臂弯,抬头看那花和尚一眼道:“你这生意做的倒远,赤冲的金追都能被你拐到这里来。”
花和尚见这女子身上颇有些功夫,又或许是见她面容娇美,身姿窈窕,说话便和气起来:
“生意之道,自然是逐利来去,分那么清楚作甚......姑娘可要一试啊?”
我来了兴致,也学着别人站起身来趴在栏杆上往下看。
“既是生意道,便得讲个诚信。我且问你,这金追当真可讲人语?”碧衫女子问道。
花和尚哈哈一笑道:“那是自然。只不过我这只金追惜字如金,每次开口只说两个字。”
碧衫女子沉吟片刻,又问道:“金追开口时,可会睁眼?”
我心想,这女子倒是细致,那金追直到现在从未睁眼,若不是刚刚展翅招风,还真不知道它究竟是不是睡着了呢。
花和尚颇为欣赏地看了碧衫女子一眼道:“姑娘聪慧。”
女子闻言便不再说话,走到花和尚面前细细端详起那只金追来。见这碧衫女子不过十七八岁年纪,但刚刚见她挥鞭飞身,却有一股洒脱气韵,不知道是哪派高人弟子。
师父此刻也来到我身边,扶着我的肩头往楼下看。
“阿梧,你猜这只金追如何才肯说话呢”
我嘴里正塞着满满一块花生芝麻酥糖,使劲咬了几口,这才含含糊糊地回师父道:“我可不知道,说不定给块肉干贿赂一下,它便能张口道句谢呢!”
此际围观众人凝神聚气,应当都期盼着这碧衫女子能使出些神仙招数来,挫一挫花和尚的锐气。可那女子看了金追一会儿,突地一笑,竟从怀中掏出一块肉干来去引逗它。
我刚咽下口中的糖,看见这一幕便大笑起来,指着楼下转头对师父说:
“英雄所见略同!师父你看,她也是这样想的!”
我虽高兴,可其余人见状似乎颇为失望,那领头的壮汉仍站在圈外,恼怒道:
“小丫头,你要是没什么好办法就快快闪开,这人在我们丹州地界出言不逊,我们定不会放过他!”
“你们倒还真是奇怪的很,人家只不过调侃几句,你们便要打要杀的,有这力气怎么不从军西战去?”
碧衫女子闻言,连头也不回,又说道:“纵是异国人口出狂言,你们人多势众,这又是哪里的英雄做派?”
那壮汉被这一番话下了面子,气的满脸通红,抬手正欲上前,却被周围人拉了回去。只见金追叼住了女子给的肉干,顺着花和尚的左臂走到了他肩头,准准的扔进了花和尚的高帽里,可仍是不曾睁眼。
“咦?”碧衫女子疑惑地直起了身子,喃喃道:“不喜欢吃这个吗?”
我听这女子驳斥那群壮汉的话颇有些侠气,心中燃起一丝钦慕来,见她此刻为难,突然有了个滑稽的念头,便把手中一块酥糖朝楼下扔去,对她喊道:
“或许它喜欢甜的!”
可还未等碧衫女子回应我,那金追却突然从花和尚肩头飞起,稳稳地叼住了我扔下的糖。
几声惊呼过后,楼上一个看客大叫起来:
“金追睁眼了!”
盘旋的风将将平息,金追鸟已经落回了花和尚肩头,顿头几下便吞进了那块酥糖。只见它此时双目张开,翠绿的瞳孔里倒映出今朝晴云。
“金追肯为姑娘睁眼,倒是遇见了有缘人。”花和尚大笑几声,对碧衫女子说道:“只是它仍未开口,这太重珠却是不能给你了。”说罢,便欲将手里的珠子放回高帽中。
正在此时,不知从哪里卷起一道黑影,直直地冲着人群正中去,只一瞬间便又没了踪迹,再看那花和尚手中已然空空。
竟有人从他手里夺走了太重珠!
见此变故,围者四散开来。那花和尚神情陡然一变,左手虚握,眉头皱起,竟有了隐隐杀气。
碧衫女子正要沿着那黑影遁形的地方去追,却看见花和尚展袖登上房顶,不一会便消失在了天边,只剩那只金追鸟,落在了她的肩头。
“小姑娘,我将这金追鸟赠予你。今后有缘,必当再见!”
花和尚的声音远远地飘过来,我惊讶地回头看向师父,却发现他脸上也是一片困惑。那花和尚定然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了,可在众目睽睽之下,还能有人从他手里夺走珠子,这潭阳何时聚集了这么多能人异士呢?
我正疑惑,却听见下面有人喊道:“小兄弟,多谢你出手相帮。不如交个朋友,我改日请你吃糖!”
朝下望去,正是那碧衫女子仰着头往我这边看,我急忙回道:
“我叫阿梧.......冯诉梧!”
那女子笑了笑,冲我点了点头:
“章东,商妙伦。”
她已转身走出很远,那肩头的金追却突然回头朝我望了一眼,我听见一个清亮的声音从那金追喉头滚出:
“故人。”
商妙伦闻言止步,又向我和师父这边疑惑地看了几眼,或许没想出什么来,只停顿一会儿,便隐入了茫茫人海。
这几日潭阳守卫突然严了些,听曾大哥说西边正是紧要关头,昭军已经过了射山,登州失守,赤冲王室退至西北,调了全境的兵马,借着地势死守昆州。两军对峙,甚是胶着。
薛示的毒解的应当差不多了,中途用上霍涟草的时候昏过去一次,烧了一夜,师父一直守在旁边,替他把冷身的帕子换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天色微明,五更的梆子在门前悠悠地响起,薛示满身的热汗才发完。
我无心去睡,也呆在前厅看着他们。薛示半明半寐,兴许是烧的糊涂,后半夜一直喃喃地说着胡话。师父拍了拍他滚烫的额头,他迷离地抬起眼,拽着师父的袖子往床边扯,叫了一句“师兄......”
这次发烧之后,薛示似乎好起来不少,每日也能让曾疾搀扶着走上几步。那日我给师父背经,薛示也起身在屋里走动。昨夜有雷声惊起,院里的两株桃树现在也被雨润的绿油油的,地上残红一片,薛示只开了一边窗门,披着件暗蓝色外裳扶着棂角看雨。
天色晦暗,春风摆过檐角,打散了几声燕子,薛示的轮廓却在这碧树细雨中清晰起来。
我眼睛朝他瞟去,微一晃神,便又背错了。
师父无奈地摇摇头,放下手中狼毫,叹了口气道:
“阿梧,你必得过了这一关呐……”
荀婆婆离世前,师父欲接她进谷细治,可她却怎样说都不肯,师父只好日日待在村中照料。婆婆的病来的蹊跷,那年青州罕见地落起雪来,飘飘荡荡地竟下了四五天也不见停,路上的积雪融了又积,积了又化,携着碎冰和泥浆把整个村子铺的灰沉沉的。婆婆带着我上山去扫山神庙,那小小的一方神龛,让雪埋了个严严实实。婆婆清了雪,又供上两根香火,正欲下山,却被一个人拦住了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