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穿着一身暗蓝色束袖袍,笠帽肩头积起了一指厚的雪。说话倒是温和:“大娘,你可知道浮罗谷往哪里走吗?”
见他语气柔和,婆婆虽然疑惑却也还是指了路:“下山往南边去就是了。”又问道:“你是去找人的吗?”
那人听言,笑着点了点头,帽上的雪簌簌的落了一半。
“我来找个朋友,姓许的,叫做许兰台。”
婆婆听见那人的话,握着我的突然手颤抖不已,我只觉得吃痛,右手快要被她捏碎一般。
“不认得,浮罗谷里没有姓许的。”
婆婆撂下一句话,便逃一般地带着我下山去了。
自见了那人,婆婆便有些异常,夜里总是让噩梦惊醒,白天在家中也有些神神叨叨起来,院门紧锁,连窗户也不大开,仿佛是在躲着谁一样。师父来村中探望她时,见她如此,以为是连日下雪,老人家畏寒伤风而已,便开了凝神静气的方子来治。我嫌谷中路远,便去镇上抓药,李阿昌正得了一只小奶猫,软绵绵的可爱极了,我便将方子递给林姨,跟李阿昌一起逗起猫来。
那方子让我一路从村中拿来,沾了不少雪,此时让屋里的热气一烘,便洇了一块。
林姨问道:“阿梧,这味‘隐山’是几钱呐?”
我放下手中逗猫的弹丸,细想了一会儿回道:“四钱!”
“阿梧真是好记性,看书识字总是过目不忘的。”林姨看了那方子一眼,又说道:“阿昌若有你这样的脑子,我做梦都能笑出来。”
李阿昌不满地咕哝了几声,有些生气,便要来抢我的弹丸,我嘻嘻哈哈地抱起小猫往门外逃,却又看见那日在山上遇见的人。
他仍是那日的装束,只是没带着笠帽,这番看来约莫四十多岁,嘴上的胡茬竟有些斑白,见我也不惊讶,就像是早已在门外等我一样。
只听他开口道:“四钱隐山怎么能够,二十两杭花或许能救一人。”
我心道,哪有什么方子要用二十两的药?这人医药不通,也是个门外汉罢了。瞥了他一眼,便拿着林姨包好的药便匆匆回家去。
荀婆婆得知我又遇见那人,忙从床上坐了起来,听完那人的话,浑身竟开始颤抖来,我看她眼里满是惊恐,却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听见她喃喃道:
“二十两......杭花......二十两......二十两......”
我忙叫来师父,见荀婆婆如此他也大为惊诧,可还未等他探脉施针,荀婆婆却一把推开了他:
“快回去!”
话音刚落,便直直地倒了下去。
婆婆再醒来时,病愈发重了,不让我们开门开窗,最后连光也见不得。喂进去的药总是吐出来,神情恍惚,每每从梦中惊悸起身,都见她满脸老泪纵横。刚开始几天尚能言语,总是赶着师父道“回谷去、回谷去”,可师父怎么肯依,便住在村里照料她,不过几日婆婆就连这稀稀拉拉的话也说不了了,临走前使出浑身力气压着我的头拜了师,把我和师父的手紧紧拉在一起,便咽了气。
我本是过目不忘的脑子,可自荀婆婆去后,我便时时梦见那个蓝袍笠帽的人,梦见他站在药铺外,天上下着鹅毛般的大雪,我探身去看他的脸,走过去却见眼前的人变成了荀婆婆,她抓着我的手,口里一遍又一遍地说着:“隐山隐山,二十两杭花......隐山隐山,二十两杭花......”
那声音越来越大,我忙捂起耳朵跑回药铺,转眼去看,那漫天白絮竟变成了红雪,带着笠帽的荀婆婆凄然地笑了笑,转身往东走去,嘴里仍呢喃着:“隐山隐山,二十两杭花......隐山隐山,二十两杭花......”
我总被这样的噩梦惊醒,每每师父都在旁安抚着我,还去冲一碗姜糖水给我喝,日子久了,我做噩梦的次数也就少了起来,可背书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竟分不清剂量了。
“这是心结,”薛示听了师父几句解释,叹了口气,从窗边走过来抚我的头:“心结总是不易解的。”
师父问言,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我又想到桃林中师父给我说过的话,眼前的这位薛侯爷,似乎也是有比我还要繁重的心结呢,只是不知道他解开没有。
一时间屋内三人静默起来,只听得窗外雨丝连绵,燕鸣声声,勾人愁绪。
却闻前门一阵骚动,几阵杂乱的马蹄奔来,曾疾掀帘而入,报道:
“侯爷,我军已破昆州,左乾王战死,右怀王已被生擒。”
“赤冲......亡国了......”
☆、庆余
四月二十七,春花渐落,序果初生,正是丹州庆余节。
我与曾疾走在街上,只见人头涌动,潭阳城里热闹非凡。又值昭军大破赤冲,佳节双庆,今年的庆余节便显得格外隆重。
我拉着曾疾的袖子,在人群里艰难地挪动。走到人最多的汇升塔前,任凭我东挤西钻,也不能再向前分毫。只听得塔下一阵清鞭嘹亮,喧闹声骤然停止,我见周围人个个手提一只竹篮,也不知道里面装了些什么,都踮起脚来探头向塔下看。我不由得心急如焚,忙跳了几下试图去看中间的热闹。见我争得脸脖通红,曾疾了然般地笑笑,便把我架在了肩头。
只见五架牛车围成一个半圆,车上各站一人,衣饰服装皆不相同,手里拿着些什么长长扁扁的物什。那半圆中心立着一个巨大的草堆,草堆下坐着一个红衣女子,以青藤挽发、戴百花环,神情肃穆,手持一根桃枝,沾面前银盆中水,向五方牛车依序撒去。每撒一方,她身后一赤身男子便呼喝一声,随即挥鞭三下。塔前空旷,如今虽有人群围绕,但个个静立以待,处处无声,那鞭声便传出去很远,悠长有力,未等回声入耳,新鞭又起。
“这是在祭黍神,丹州特产一种黍米,每年此日播种。播种前便要请神女开灵、牛车游街,以求丰收......你看那牛车上人手里拿着的,便是常用的五种农具:犁、耧、锄、镰、杵......”曾疾小声地为我解释道。
我了然地点了点头,把手里的黄米凉糕掰了一块喂给曾疾吃。这边神女已经点完了五方牛车,便见她站起身来走到一旁,从侍女手中接过五个巨大的花环,一一为那五只牛儿带上。这才回到了原地,只见她双手向天一挥,红衣翻摆,手里那根嫩嫩的桃枝竟燃烧起来,带出一条黄蓝色火焰,她将桃枝蓦地抛起,那桃枝便稳稳地落在草堆高尖,顷刻间火焰下递,那塔下便立起一根火树。
沉默许久的众人见火苗腾天,纷纷大声欢呼起来,将遮盖手中篮子的布片掀开,里面竟装满了残花花瓣,各色各样,枯荣不一。不管够不够的着,大家都铆足了力气将篮里的花瓣向塔下火堆扔去。我坐在曾疾肩上,虽是无意,却也成了更外圈人投花的靶子,头上衣间落满了杂乱的花瓣,便慌忙地逃了下去。
“这是在‘烧春’呢。”曾疾拉着我往人群外走,“丹州人觉得春花凋残甚是伤感,便以火气冲之,赶一赶春日愁绪。”
我们觉得拥挤,便在汇升塔下待了一会,等着人群跟着牛车走出很远,才悠哉地往街上逛去。
赤冲既败,薛示终于是松了一口气。听说太子亲自派人来潭阳传话,叫他好生养病,不必着急再往西去,只等他们整顿好了兵马,清理完赤冲残局,再一起回朝。师父便让他跟着我们回青州去将养一阵子,他身上的金城破解了大半,可内里虚弱,遍身武功恐怕也不剩几成,谷中药石全备,又是世间少有的清净之地,回去养伤自然是最好不过。
薛示起先不肯,仍想去西边接应,但师父又威胁说什么:“你已用了我这么多好药,如果半途而废,哪日骤然死了,岂不是砸了我的招牌?你若真不想活,那我便现在就给你喂一点□□,了结在我手里好了。”曾疾听了这话,被吓得不轻,忙在旁边劝着师父,又去哄了薛示。见他惶恐的样子,薛示终是无奈地点了头,便定了明日启程。
“曾大哥,你明日也同我们一道回青州吧?”我端着一碗黍酒甜酪,猛喝了一大口,奶香十足,又有一点轻微的酒气,配上脆脆的果仁,实在是太对我的胃口了。趁在潭阳的最后一天,我一定要多吃些,想到此处,我便又走到旁边铺子买了一份炸糕。
“我便不去了,孔先生定能照顾好侯爷的。”曾疾正停在一个首饰铺子前探望,我见他拿着两只绢花端详,神色甚是温柔。
“诶,是要回家见嫂子吗?”我笑嘻嘻地问道,曾大哥为人老实,又将薛示视之慎重,这回倒是敢让他一人跟我们回青州......想必是家中还有更要紧的人等着去见呐!
曾疾拿着手中的绢花羞涩地笑笑,语气竟柔和地像那春花残瓣一般,小声说道:
“我有个女儿,比你小两岁。”
“什么?”我有些惊讶,“从没听你提起过!她叫什么名字?现在在哪里?”
曾疾拉着我往回走,一边走一边说道:“她小名叫晏夫......我跟着侯爷东奔西跑,顾不上她的......只能留在老家,托我母亲照看啦!”
提起女儿,曾疾浑身上下都放松起来,握着我的手感觉都更软些,只不过手上的茧子还是很硌。
“不过这次我兴许来得及回去看看她!”
我见曾疾满面柔光,想是及其疼爱这个女儿了,见他话中并无妻子的消息,又想起我们来潭阳那日,师父激怒他时曾提到的那位“陶师姐”......揣度其中又是不少往事,我便不再提起。
跑去旁边挑夫那里买来两袋子酥糖,我匀一袋递给了曾疾,又连着刚才那一包炸糕一起放到他怀里道:“曾大哥,你替我带给晏夫妹妹吧,若有机会记得带她来青州找我!青州的好吃的比这里还多呢!”
曾疾笑得开怀,欲伸手来拍我的头,可惜怀里塞满了东西,腾不出手来。我豪气地摆了摆手道:“这是我给晏夫妹妹的,你道什么谢......不许偷吃啊!”
今日天公作美,碧穹白云好不惬意。我同曾疾在街上逛了一天,买了些路上用的东西和吃食,看见沿街店铺门口都挂着一张红纸剪成的老妇小像,挂在门上甚是奇怪。
“那是扫晴娘,挂上她能止断阴雨。”曾疾在旁解释道。
止断阴雨......四月快要结束,雨季终于要过了。
回到宅中,厨房已经忙碌起来,烟囱上已经冒出了白烟。今日节庆,后院的士兵们仿佛也有了半天假,此际便不再有呼哈打拳声,倒是桌椅挪动、传席上菜的声音溢满了院堂。
我把东西放回屋中,没看见师父的影子,便到前厅去晃。薛示今天难得地打扮了一番,束了发,穿一身灰绿色长袍,乍看起来精神十足,众人忙忙碌碌,他倒是悠闲,搬了一张藤椅坐在廊下望天。
我撇了撇嘴,正欲回房去,却被他叫住:“阿梧,怎么见了我就跑?”
我忙回道:“才不是!”想了想,又觉得自己确实总是躲着他,这么些日子竟从没单独跟他说过话,便添了一句:“我找我师父来的。”
“你师父在屋里睡觉呢!今日季非带你出去,没人给我煎药,可把你师父累坏啦。”薛示说着这话,一脸坏笑地望着我。曾大哥带我出门去,师父是知道的,再说这里这么多侍从,哪个不能替师父煎药,这薛示一看就是在诓我。
我回嘴道:“那你怎么不自己煎,平白累着我师父。”
薛示听言直起了他软塌塌瘫在椅子上的上身,笑着打趣我:“小冯大夫,哪有重病之人自己熬药的道理?我现在可是手无缚鸡之力啊,可怜的很......”说罢,薛示又咳嗽几声,做作地装出一副重伤的样子,扶着椅手缓缓靠了回去。
突然听见屋内师父声音传来:
“你喘气喘完了没有?还有最后一针,治不治了?”
“治治治!”
这位“重病之人”闻言兀地站起身来朝屋内应道,大步流星地走到我面前,捏了捏我的脸:
“阿梧,该吃饭了。今日有五彩炸糕,快去帮我抢点来!”
我看着眼前这人,心里疑惑:昭国没有人了吗?就这也能当侯爷?
如今春末,傍晚已经不再寒凉,我们便搬了桌子到前院中吃。薛示说的五彩炸糕,便是用丹州这里的五色黍米做就的,香脆甜糯,确实比今日街上的好吃。我和薛示两个人不一会儿便吃了小半盘,我同他正好看上了一块炸糕,筷子也打到了一处,我想着他作为堂堂侯爷,必然不会同我这样的小辈争食,便迟迟不松手,等着他先放。
却没想到抬头对上薛示那一脸的正气。
“阿梧,君子乐成人美,”他用筷尖点了点那只炸糕,“当自小事起。”
我一时语塞,想这人间果然是精彩纷呈,来潭阳这一遭见识了不少奇人异事,就数这个薛示最奇葩。他打仗的时候,应当是闭着嘴的吧?不然应该也活不到现在的吧?
师父在旁从注碗里拿出温好的一小瓶黍酒来,给自己倒了一杯。见这边一老一小为一块炸糕相争,颇感无语,皱起眉头道:“阿梧,病中之人如何忌口?”
我听言大喜,趾高气昂地抬头说:“肝病禁辛、心病忌咸、脾病忌酸、肺病忌苦、肾病忌甘苦......薛叔的病,什么都要忌!什么都不能吃!”
后两句自然是我胡诌的,可师父问言并不动声色。薛示便恹恹地撤了筷子,朝我不满地看了一眼。我连忙把剩下的半盘炸糕端到面前,故意嚼的大声。薛示别开了眼,又去偷师父的黍酒喝,那手只离酒瓶几厘远,却被师父牢牢地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