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父皇还专为这个说我呢,叫我以后不许这样。”康宁好像直至片刻前才能隐晦地明白皇帝的意思了,“——赶紧起来收拾收拾吧!我母妃处理完孟明月的事,肯定要过来看看的。不知多早晚就要来了。起来啊你?你干嘛?你发什么呆呢?”
“戚长风!”小皇子所有的不耐烦像是专门给一个人留好的。他一脚踹了上去。
“啊!哦哦,嗯。好。”戚将军有几分魂不守舍的,直到这一踹才终于找回自己的神智。“贵妃娘娘来了我在这也不方便,那我今天就先回去。等明天早上下了朝会我就来看你。”
“你……”戚长风每次离开小皇子时都很不舍得,但此时此刻,这种不舍竟然前所未有的强烈。
“我好好的。你回吧。”康宁缓缓地拢好了身上的衣衫,又揭开了刚刚遮挡住榻间光景的床帐。
他就这样维持着目送戚长风远去的姿势,一动不动侧坐在床上。直到戚长风的背影完全消失在视线里,小皇子才慢慢蹙起眉,若有所思地抬起食指点在自己唇上。
“或许……”他失神地轻声呢喃着,那一点隐秘的细语很快就散落到初夏渐热的空气里。
第42章 试探(倒V结束) 那绝不是一个无意为……
接下来的半个多月里, 孟白凡在相处时总能觉出小皇子有些微妙的异样,若有似无又来得奇怪,如果一定要形容——那兴许更近似于羞愧?
可是为了什么呢?难道是为孟明月的事?
赵贵妃看在孟白凡和李温纶的面子上, 并没有把孟明月算计儿子的丑事公之于众,只是这小丫头胆敢把心眼动到康宁身上,赵云桥也必不会轻饶了她。
以赵贵妃的身份,又何须真正同孟明月计较,只要在要紧的场合表露几分对孟家二小姐的不喜, 她从此就再别想踏进京城的社交圈交际了。
可外人不知道内情,孟白凡自然对这个便宜妹妹做下的丑事心知肚明,她当日只觉得对小殿下无比歉疚, 只是赵贵妃和康宁都温言安慰于她——孟白凡并不是个会说好听话的人。孟鸿礼如此讨厌于她,也是因为跟俏皮可爱的孟明月比起来,长女的脾气简直又冷又硬。
孟白凡心内再翻江倒海,可她既作不出夸张谢罪的姿态、也摆不来感激涕零, 她只有更把那种想要报答的复杂心绪深藏起来,面上却很快恢复了一派平静。
可是她与小殿下之间,她不羞愧谢罪已经算是厚颜了, 小殿下这三番两头殷勤关切、总像是对她心怀歉疚的样子又是为了什么呢?
——因为康宁自从那一日和戚长风于榻上直面对峙, 他就像是自朦胧的气氛和戚长风某些奇妙的反应中生出了一个异想天开的念头。
事实上他仍然没有真正摸清楚自己的心意——就只是, 他觉得自己大概喜欢他。
不是珍重朋友、敬慕哥哥的情谊,也不是对一段无忧时光的留恋追逐。就只是喜欢。
甚至他还从这种初开的情窦中衍生出错觉, 他好像已经劝服自己相信:戚长风对他也不是一无所觉、无动于衷。
这些日子康宁反复地猜测和回想,他还破天荒地生出了一个疑思:朋友之间到底该是什么样的——比如他和阿归,他会希望阿归眼中没有别人、永远只陪在他身旁吗?再或者戚长风和他的亲兵耿飞,戚长风也会像那天一样为耿飞看到别的姑娘衣衫湿透就大喊大叫,把人蒙了眼睛扛到肩上吗?
不会。小皇子心知肚明。就像他长大了就自然而然不会再同阿归一起偎在榻上——他同戚长风之间毫无芥蒂的密切与亲近, 他对他渴望独占以至于下意识排外的反应,同这世上任何其他的人都不一样。
可笑他之前竟然浑浑噩噩、他身边所有的人也都恍若不觉,他跟戚长风的亲密就好像被默认得天经地义,就算有再多难以忽略的情绪作祟,最后也被他用牵强的借口拙劣遮掩。
只是他却很难确认戚长风的心意究竟是怎样——
他对他那么好。他说他但凡见不到自己就思之如狂。那他也喜欢他吗?
还有,孟姐姐呢?
康宁几乎不敢直视孟白凡的眼睛了。他羞愧于自己原来能够这样自私卑劣。可如果戚长风真的对他抱有一样的情意,他……
他不想再撮合他们两个了。
那么在孟白凡的医馆开张之前,他得先试探出戚长风的心意才行。
于是戚长风很快过上了水深火热的日子。
或者说自他从战场上回来,他就一直在过着水深火热的日子吧。很奇怪,当戚将军卧在旧日的南雀国边城野外的乱葬岗、当他受了致命的刀伤昏在榻上,只要他想起康宁,他幻想的一定是他回去后伴在他身边,顺心遂意、平静温柔的时光。
现在他才知道这个小东西比刀剑斧钺折磨人得多了。
全京城都把小殿下想象成一个普世间最温柔美好的梦境,恐怕只有徽帝和戚长风爷俩有幸能领教小殿下的喜怒无常、捉摸不定。
不过康宁长大后就不怎么折腾他亲爹了,他留着的全部小心眼开始花样百出的使在戚长风身上。
譬如仲夏的傍晚,他们遣散宫婢,只两个人散漫坐在铺了竹席的湖心亭石板地上。
斜阳昏沉,暑热翻滚,两座黄玉雕笼里的冰山吐出丝丝冷香,戚长风正觉得惬意,恨不得这一刻从此无限延长出去,却听到小皇子猝然发出天外飞来的一问:
“父皇正琢磨着在适龄的贵女千金中为你选一位将军夫人,你知道这事吗?”
康宁原本正歪在竹席上,用手拨弄黄玉雕笼上嵌的两颗碧玺,然后他就好像冷不丁想起来这件事一样。随着话问出口,他一双眼也从浓密的睫毛下漫不经心地乜过来,眼底光华流转,竟从他往日那种柔情天真的动人中横生出几分令人心惊的妩媚。
那绝不是一个无意为之的眼神。或许是绝世的美人与生带来一种勾引的天赋,又或者心思浮动的少年在心悦之人面前总会无师自通——
戚长风叫他看住,一时根本就找不到自己的舌头了,他像被蛊惑了一般朝康宁靠近,嘴里只发得出一个疑惑的单音:
“啊?”
他这傻样极大的满足了康宁的虚荣心。他很喜欢戚长风在他面前这样——就好像戚长风会痴迷于他的一举一动,他的一言一语、一笑一怒都对戚长风有莫大影响。
那几乎就像是戚长风暗示的回应了。
小皇子的心飞飞荡荡,他要继续问下去——他多想听到某个确定的答案:
“那么你,你自己想要什么样的?”
戚长风和康宁的距离越来越近,可康宁非但没退开,反倒还坐直了,两个人的鼻尖几乎快要挨上。
戚长风吞吐间已经都是小皇子身周缭绕的那种温凉轻软的幽香,傍晚温热的风吹动了康宁耳侧的碎发,痒痒地荡到了戚长风面庞。
那时刻的气氛已经如梦一般了,小皇子的话吹过戚长风耳旁,却怎么都落不到他心上——
“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戚长风哪里知道自己当时胡乱答了些什么,什么“姑娘”不“姑娘”的,他那一刻只想把近在咫尺的人狠狠捉住,然后——
然后干什么他还没来得及幻想,小皇子已经不知道为什么被他惹火了。
片刻前那种如在梦中的柔情蜜意,只是瞬息就如烟波飘散,戚长风肩膀被人毫不客气地推了一把,刚才还几乎靠在他怀里,眼波缱绻、朱唇轻扬的小东西已经撑着地豁然站了起来。
康宁眼神冷冷地朝下一瞥。
“原来是这样,”小皇子玫瑰花瓣一样的嘴唇抿出一个略显敷衍的笑意,“既然你喜欢这样的女子——我一定如实为你传达给父皇,总不会叫你失望。”
戚长风根本还没能脱离刹那前那种魂飞天外的晕头涨脑——什么样的女子?他刚刚都说什么了?
这超出戚长风理解范围内的对话让将军本能觉得不妙。可是他依然不能够反应过来。
他此刻完全无法将心思凝聚到任何耗神的对话和言语上来。他仍然被小皇子刚刚的眼神和香气慑在一个游离的梦中,四肢大脑都横不听使唤——
片刻前那种前所未有的气氛好像第一次唤醒了戚长风心里一种野生又野蛮的欲望。那是他在康宁面前从来没有的、是打破了他一直以来面对小皇子时自然生长的巨大保护欲的东西。
他开始对小皇子产生近似争掠与破坏的念头了。但奇怪的是,他一点也不为这样的情绪犹疑,反而鲜明感受到了自己心底那勃发的兴奋。
他直起身就要抓住他。
康宁抽身退了一步。雪缎的衣带柔柔地从戚长风手心滑脱了。
“天色都快暗了,我今日就不留你用膳了。”小皇子就好像一只懒懒的、突然没了兴致的猫儿那样转过身去,不管自己方才的可爱正把人撩逗得如何心烦意乱,“你快回去吧。天这么热,朝中都放了仲假,别总是天天过来了。”
戚长风如何能甘心。他像一只箭那样从地上跃了起来,一步抢上去握住了康宁的腰,将他掐在原地。
“不许走,”将军三分力一带,把人转向自己,“刚才不是都好好的,干什么突然就赶我走?怎么说着说着又着恼了?”
小皇子微微睁大眼睛摇头,“我哪里恼了——我累了,还不能想回宫歇着去?或者非得留你在望舒宫用膳,再推推拒拒,客气客气?”
妈。的。
半刻之前他是多么可怜可爱。此刻他怎么能这么可恶?
戚将军在南疆的战场上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回到朝堂也算融达圆通、应变知机,可偏偏在康宁面前,他永远没有办法,永远被噎得很憋屈。
他掐住小皇子的腰将人一把举了起来,转身给他放在湖心亭邻水的栏杆上,两只硬邦邦的手臂桎梏着康宁的去向,也虚围在他身后保护着他。
“小坏蛋,”戚长风低下头作势要给他一口,“你说你现在怎么这么坏了?乖乖再陪我待一会儿,哪也不许你去。”
康宁冷不丁被放在高处,两只脚悬在栏杆间无处着力的空气里,背后就是湖中心水最深处,一时间只觉得又怕又气。
他先拿手推戚长风箍着他的手臂——丝毫无法撼动——于是又扑腾两只脚去踢。
“别乱动!”戚长风轻声呵斥,“再动弹就松手让你掉下去。”
康宁果然老实了。只是戚长风还没来得及高兴,没能得意地多说两句,他两手握着的人就软软地滑了下来,闷头栽进了他怀里。
戚长风被吓了一跳,几乎立刻手忙脚乱地把人抱紧:“怎么胆子这么大?你还真不怕掉下去啊?”
小皇子却已经无法回答他了。他窝在戚长风怀里,双目紧闭,唇角慢慢溢出一道乌红色的血迹。
第43章 杨涵 它没有解药
霜云殿, 合欢堂,烛火摇红,华灯明耀。杨皇贵妃一身艳艳红衣, 独坐在这一片富丽堂皇之中。
自从太子去后,皇贵妃已久不在人前露面了。若说大皇子获封太子是她这一生中得意的顶峰,那自从她的太子去后,她的人生好像就半途倾塌,摧枯拉朽地跌进无边的深渊。
徽帝曾抱着他们的孙女到霜云殿看她。那是黎菁宇留在世上的唯一一点骨血, 虽还是一团孩气,眉眼间已经有了从太子那里一脉相承的、肖似杨涵的线条。可是这个懵懂的幼儿并不能唤起皇贵妃死灰中的一丝丝心气,她只是偏过头, 未肯接过那孩子:
“陛下回去吧。我这两年精力不济,霜云殿也太冷清……宛儿她一个小人家儿,别久待在我这里才好。”
后面两年,霜云殿连徽帝也渐渐不大涉足了。虽然这里算作六宫中一个轴线上必经的好位置, 可是杨皇贵妃常年闭门不出、又少有来客,这里无法避免的变得冷清起来。
甚至杨涵都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像今夜这样盛装打扮过了。
傍晚时为她梳妆的大宫女那惊恐难掩的面色丝毫也不能影响她的好心情。她哼着柔情似水的小调靠在椅背上,从太阳落山时就开始等, 一直等到子夜时分, 霜云殿终于有来客上门。
——清和殿的王姑姑自年轻时就伺候在徽帝身边, 如今上了年岁,已经很少理会凡务, 更多算是在宫里荣养。可今夜她一路神色紧绷地穿过夏夜的皇宫,在寂静中拍响了皇贵妃的宫门。
“陛下请娘娘到清和殿走一趟。”这位王嬷嬷拜也未拜,神情冰冷。
“咦?是清和殿?”杨涵慢悠悠地站了起来,“怎么不是望舒宫?”
“看来娘娘果然已心知肚明。”老嬷嬷眼中闪烁出几丝压抑不住的愤恨憎恶,“那就请娘娘跟老奴——上路吧。”
王姑姑的态度如此不恭, 杨皇贵妃却不怒反笑。如果仔细观察,就能发现杨涵当下的神情已经接近于恍惚,她微微偏过头,好像她身侧的空气里正有一个什么人在听一样:“宇儿,走啦!”
十七年前的夏夜,霜云殿中,杨妃刚刚听闻赵贵妃三个月大的小儿子又闹了急病,今晚恐怕确实是挺不过去了。她当时也是这样站在殿里,抱着睡不够发脾气的儿子哄:
“可是小弟弟生病了呀,宇儿不是最喜欢小弟弟了吗?走啦,跟母妃走,咱们一起看看他去。”
“还没到陛下跟前呢!娘娘大可留着力气装疯!”王姑姑心内再气怒,见到皇贵妃对着空气说话还是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下意识就厉声呵斥,就像多年前她对着刚刚入住霜云殿、出身寒微的杨涵横眉冷对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