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天之下,大概再没有第二个人能体会到戚长风此时的心情是怎样的。在时隔七年久别重逢、戚长风最幸福快乐的日子里,在水绿烟红的仲夏、迎着温柔明灿的朝阳,戚长风端着一碗剧毒之药,将它一勺一勺喂进他此生最重要、最珍爱的人口中。
在极度的悲伤恐惧和巨大的焦虑、希望之中,戚长风甚至错觉他体内的脏腑、血肉也在渐次死去了。有一种——甚至胜过他当年失去父母时的绝望攫住了他的灵魂。若说当年还有为父母报仇与守护南疆的信念撑着他的脊梁,那此时此刻,他只想也给自己留一口这只碗里的毒药。
与君逢——他散漫地想,这名字起得可真好。
所有人都忐忑地等着病榻上小皇子的反应。而后,在戚长风放下碗还没有半盏茶的功夫,一夜都气息微弱、双目紧闭的小皇子几乎是一口鲜血直直呛出,半边华贵的床幔都溅上了艳丽的血色。
而那只是一个开始。
康宁昏沉间挣扎着伏到床边,大口大口红色的血夹杂着触目惊心的细小碎末从他口鼻溢出,他上半身的脊背好像整个塌下去一般,几乎是没有力气却无法止住地剧烈颤抖,不断涌出来的血和不祥的细小碎块让他喉咙鼻腔都堵塞住,他整个人都快要窒息,脸色红涨,为数不多的生命力好像正随着他体内喷涌的鲜血一起流走。
赵贵妃一声也发不出,直直软倒了。
侍婢宫仆在堂中一片哀哭惨嚎,间杂着众位太医的惊疑恐惧之声,另伴有皇帝痛极了的怒吼。
而戚长风在无人注意的时候半退了一步,怔忪地端起了凭几上剩下的半碗毒药。
那一刻,居然是孟白凡最镇定地靠上前去,抓住康宁的肩膀把人强硬地扶起来,先是拍抚他要穴和肩脊经脉,又夺过侍童手中的金针扎在小皇子两手,而后她扶着人向后靠在枕上,看康宁从刚才那种剧烈而恐怖的反应中慢慢平复了一点,于是她重新摸上他的腕间脉道。
众人不知道何时都静了下来,殿里许多双眼睛一起钉在孟白凡身上。而她手指搭在小皇子腕上听了半晌,终于不负众望。
“起效了。”孟白凡一笑,眼泪又一下子掉落下来,没入她生生靠体温烘干的衣襟上,“小殿下脏腑的衰竭之相暂停了下来——戚将军的法子真的起效了!”
“我看看!”另一位老关太医也扑上来听小皇子的脉象,然后这老人家转过身,像孩子一样大喊出声:“是真的!小孟说的是真的!上天保佑啊!这法子起效了!这法子起效了!”
好像是那一刻,慈悯的上苍终于降下了赦免的福音,呼啸着飞远的灵魂顷刻倒灌回戚长风身上。
僵冷了一晚上的躯体在盛夏的清晨终于重新有了血肉知觉。戚长风两指一松,一只瓷碗直直地落回桌上。
第45章 隐瞒 我真是罪该万死
“哈哈, 戚长风,你怎么这幅样子了?”小皇子虚弱温软的声音在午后的望舒殿轻轻响起。
戚长风这两日除了有要紧事出门片刻,就是寸步不离地守在他床边, 几乎未进水米,也未阖过眼。形容之狼狈更甚于他在南夷衣衫褴褛扮乞人的时候。
好朋友好到这个份上,谁也觉出异样来了。
只是皇帝和贵妃都心力交瘁,没有半点心力再管这一宗事。况且戚长风人也不太对劲,看谁都是面无表情, 眼无波澜,邪性得厉害。连碧涛劝他歇息一次后,也不敢再同他搭话了。于是众人只是缄默地看他像一尊雕像一样守着病榻上的小皇子。
直到康宁终于在两日后睁开眼。
小皇子话一出口就觉得不对了。他浑身上下都痛得厉害, 他想抬抬手摸摸戚长风脸上铁青的胡茬子,却连这么简单的动作都做不来。
“我怎么了?”康宁躺在床上努力地回想,他最后的记忆停留在水中央的湖心亭栏杆上——可恶的戚长风仗着自己是力气大的野蛮人,把他抱起来放在上面, 还抓住他不许他动。
然后呢?
“难不成你后来把我掉水里了?”康宁开玩笑道。
戚长风也笑了一下。
那是一个看起来就很努力很僵硬的笑容,像是一个铜雕泥塑突然开始模仿人类一样古怪恐怖:“是。我不小心把殿下掉到水里了。”他好像是想同样地开开玩笑,声音却听上去就让人觉得悲伤酸楚:“我真是——罪该万死。”
他在这两日才终于从碧涛口中听到了这七年里发生在康宁身上的所有风雨、无数变故。
他终于知道他曾置身于怎样的恶意和危险, 知道他独自长大时面临了怎样盛大的孤独, 知道他有一年的时间里昏昏沉沉、日渐衰弱直至命悬一线。
他一直以为康宁永远就是那个生在温柔富贵乡、长在宠爱拥簇里的小孩。七年前离开时他是那样, 七年后回来,康宁更加美丽、娇贵, 备受京城乃至全天下的爱戴追捧。
江南的文人为他写诗,流浪的画客为他发疯,全京城的少年男女做梦也想得到他的一二青睐。
他又是这么小,十七岁,天真任性, 娇憨可爱,在他面前颐指气使,乱发脾气,把戚长风这样人人惧怕的杀神折磨得抓耳挠腮。
为什么会有人对他的小殿下心怀恶意,甚至下毒谋害?
如果不是杨皇贵妃已经饮毒自尽,戚长风真想亲手把这个女人折磨致死。
“你说什么呢。”康宁没想到他竟随口说出这么重的言辞,他皱了皱眉:“你不会把我掉到水里的,戚长风。我到底怎么了?你的脸色也太吓人。”
“主子突然旧疾复发,当时把戚小郎吓了一跳呢!”碧涛端着温热的布巾和漱口水走了过来,“孟姑娘等会就来,主子觉得身上怎么样了?”
康宁本来并没有深想。只是从戚长风到碧涛都这样言不尽实,他心下怀疑起来:
“旧疾复发?我这一二年身体都好好的,前日也没有半点征兆,怎么就突然旧疾复发了?”况且他从小到大跟身上的病伴了这么多年,他生的病是什么样的症候,他又怎么可能不清楚呢。
现下身上的无力和疼痛分明又是另一种不同的体验,小皇子心下微动,试探地开口:“难道我身上中了毒……”
他话一出口,碧涛和戚长风脸上都是一种过分的镇定和平静,反而瞬间就露了怯。虽然连动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康宁脑中却刹那间心念电转,一道隔着数年岁月、已经被刻意搁置得模糊不清的身影闪现在他眼前。
最后一丝残余的血色也从小皇子嘴唇上褪却了。他整个人苍白得彷如透明,在隐隐绰绰透过帘帐的盛夏明光里更像是一个美丽的幻觉:
“是杨妃。”康宁仰视着轻纱叠幔、花纹精美的床帐,眼瞳中的光芒一点点四下涣散。
他好像又回到了三年前那个春天的夜里,望舒殿宫外被夜风吹得轻轻摇动的宫灯,太子寝殿里抓在地毯上的、女子青白色的□□手臂。他又看见杨涵那张盈满滔滔恶意的脸,刻骨的恨与负面的欲望如业火般灼烧着他,把他摔下、抛起,然后裹挟着将他带向诘问下徽帝回避的眼眸。
“她怎么样了?她死了吗?”康宁已经不需要听到回答。他知道这一切只会有唯一一个答案。
——就只是数年前直视他的那双充满恨意的眼睛,在虚空渐渐变成了太子的。
“她自尽了。”戚长风握住了他冰凉的手,“你不要多想。她应该庆幸——幸亏她死了。”
南疆的秘术中有一种能食人血肉的密渡虫,会钻到人体内生息繁衍。最开始密渡虫的数量很少,人吃的补养已经足够叫它生存,而及至后来,密渡虫数量愈多,人却进补不足,密渡虫就会开始慢慢啃食人的骨髓血肉。被种进密渡虫的人少的也能活上两三个月,他们不会突然的死去,只是先感到永无止境的饥饿,再然后血肉都在极度的痛苦中枯竭。
若是杨涵还活着,戚长风怎么也要叫她尝尝这样的滋味才甘心。
他的神情太阴森可怖,让康宁一时都想不下去他自己那一桩心结。他拼尽全力才动了动被戚长风拢在手心的五指,唤回他的思绪:“你刚才的样子太丑了,”他轻声嫌弃他,“你才是——想什么呢?别瞎想。”
“皇贵妃给我下了什么毒,是否有法能解?”
“与君逢,”戚长风抢在碧涛前面开了口,“是前朝的鬼医郎研制出来的奇毒,大梁内廷禁绝的秘药,不知怎么被她拿到。不过现下已经解了。”
“这么简单就解了?”康宁又动了动手指,感觉身上的力气慢慢恢复了一些。
“哪里简单,都快要把我吓死了。”戚长风心里万般滋味,也只能半真半假地表演:“因是内廷禁绝的毒药,杨妃确以为这是无人能解的不传之秘。只是虽然大内没有这味药,却有关于它的秘方记载,还是关老太医临危时想起了太医院密藏在哪一关节——孟姑娘和诸位太医临时将其找出、调配了解药,又想法试验。这毒药霸道厉害,小殿下根本等不得多久,当时简直是与阎王在赶时间。若中间有半步耽搁,”我就要追着你一起走了,“只怕就是另一番局面了。”
他说了这一篇话,康宁也没说信还是不信,反倒关注到了别的细节:“孟姑娘?”康宁身上的知觉渐次回笼,他撑着上身在戚长风的扶抱下坐起来一点,“这么说——你已经同孟姐姐认识了?”
戚长风完全不知道这种事有什么要紧——很多次了,小皇子到了孟白凡的事情上就无端生出许多莫名的在意,单是要介绍孟白凡和他见面就隆重说了几回、占去了他们俩多少的相处时间。戚长风再怎么按捺自己,为了讨小东西的高兴装得大度得体,心里还是越来越翻滚起沸腾的醋意。
只是直至前夜,他永远欠了孟白凡、他永远不能再对这个救了他的命中命的女子心生恶念。
“当然,孟姑娘前日救了你。我们就是那时认识的。她果然年纪轻轻便才华卓绝、妙手仁心。”戚长风当着最推崇“他孟姐姐”的小皇子、顶着康宁眈眈的眼神,夸得倒不算违心。
“我竟不知道将军对我有这么高的评价。”才说起没多久,孟白凡人就到了。她本来正和赵贵妃在一起验看那些赵家人找来的、不知道是否能与毒株对应得上的药材。
这两日戚长风没合眼,皇帝贵妃乃至周围的一众人也没怎么捞着睡觉。两种剧毒相冲只能暂时压制小皇子体内衰竭的速度,何况与君逢也是奇绝之毒,不可以在体内停留太久,只等“仙子笑”的解药配齐,与君逢的解药也要立刻喝下,小皇子身上的隐患才能真正解决。
而与君逢的解药好说,仙子笑却连毒药配制还无人了解——于是一面是徽帝亲自统筹手中所有明线去找仙子笑的消息和每一味配药源地,一面是赵贵妃联系赵云侠在江湖中的各路朋友、三教九流。
听到康宁醒来的消息,赵贵妃下意识就立刻想奔来。只是她实在憔悴狼狈得不像样,被孟白凡摁下了,先暂且在宫里换衣梳洗。
孟白凡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一进来会先听到这位眼里和看不到她一样的戚大将军夸奖自己。
当然,她也并不会对戚将军有什么意见。她向来对这位戍卫边疆的平民将军非常敬佩,而且人家戚将军这两日也不是针对于她——人家是除了小殿下谁也看不见。
孟白凡心里对小皇子总有一种介于亲人和知己之间的特殊感情,她不会把这种感觉宣之于口,只是将其埋在心底。而基于这种感情,若是等闲时候,哪怕她再敬佩戚长风,也多少会对他和小皇子的事情心怀忧虑。
可是那一日,她是殿里唯独一个将戚长风端起毒药的动作看得清明的人。情深已至生死相许,让孟白凡不肯再对他们怀有半点世俗的偏见和顾忌。
她走了进来,先友好地对终于守得小皇子醒来的将军安慰一笑。康宁瞪大眼睛——而戚将军这时更是在小皇子震惊的目光中转身站了起来。
“孟姑娘,”康宁听到戚长风的声音简直柔和得不可思议:“我正有一二小事想同你请教。我们能不能先借一步说话?”
第46章 放弃 无意间错过了一只小猫
“然而中毒一事并不好隐瞒。若是小殿下一朝得知……”孟白凡听懂了这位戚将军的意思。可她心下总有些担忧。
“此事陛下和贵妃也是赞同的。”戚长风淡淡道, “孟姑娘所虑,无非是我们还要大张旗鼓地寻找药材,怕被他觉出蛛丝马迹来。只是寻药一事也好搪塞, 孟姑娘大可随口编撰一个研究古方的借口——他又不懂这些,又自来对孟姑娘这一桩事业最为看重。何况中毒一事就算让他知道也于事无补,反而要徒生出许多心事。还不如就让他当作身上毒已经解了,只要慢慢调养就好。”
孟白凡被说服了。
虽说小殿下所中之毒已经暂时得到了压制,至少三五个月内性命无虞, 可是人体构造乃世间第一等之精深奥妙,便是华佗再世也无法绝对保证小殿下的身体状况。在他们寻访解药的这段时间里,小殿下若能宽心一些、总好过他心思郁结、时时担忧。
看她点头答应了, 戚长风紧绷的脸色也放松了一些。然后他仿佛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在脸上尽力弯出了一个友善的微笑:
“孟姑娘救了康宁两次。如此大恩,戚某铭感五内,今后您但有差遣, 长风必倾力相报。”戚长风郑重道,又觉得这样空口白牙的场面话好像有些敷衍,他这时想起了小皇子之前提过几嘴的、有人给孟白凡筹备中的医馆找麻烦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