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怎么了?要来找这样奇绝冷门、闻所未闻的东西。莫不是中了什么毒?”
他都猜出来了, 赵云侠也懒得再撒谎,苦笑两声闭上了眼睛。
燕归低骂了一声。“你们真是没用,为什么不保护好他?”他脸色阴沉不定,“戚长风那个傻子呢?他不是回去了吗?他是干什么吃的!”
“你人都跑了这么久了,眼看都快要跑出大梁边境,怎么还能对宁宁身边的事样样洞悉?”赵云侠忍不住地刺回去一句。他外甥交的这朋友也太吓人了吧,“真是奇了,你在他身边也是这个样子吗?对什么都了如指掌,一猜既透,宁宁他就不烦你?”
精明则以、他还非得透透地点出来——这样的人,反正赵云侠是绝对不想与之交际的。
燕归沉默了一瞬。
是啊。这是他始终没有同伴的原因。
但是小殿下并不厌憎他——康宁是燕归在这个世界上得到过的全部宽容和幸运。
他们——皇帝、孟白凡、戚长风,他们也该珍惜这种幸运的。但是他们没有。
“起来!”燕归也不顾人家赵云侠刚从生死的边缘逃出来,还惊魂未定,他俯身揪住赵云侠厚重的皮毛衣领,将人一把提起,“关于你要找的药,你现在都知道什么信息?跟我仔细说一遍。趁着天色还没暗,今日也没有下雪,待会我再跟你一起找去!”
同一时刻,中原蜀中,登峰山庄。
戚长风心下焦急,面上却声色未动,徐徐地把玩着手心里的一只玉犀杯,等着登峰庄主的回音。
“我竟不知道戚将军也会对这样的无稽之谈感兴趣。”登峰庄主徐之岳斟酌着语句,“中原武林也不知道从哪个源头放出了这等消息:都疯传这种毒药和百年仙芝一起服用,可以叫人凭空多出数十年的功力。”
“但这样神异的事,又是从没人听过的一种奇毒,那些武疯子趋之若鹜也就罢了,将军位高权重,又何必淌进这片浑水呢?”
其实如果戚长风能置身事外,从头看一看这桩毒祸的始末,他一定能察觉出,从深宫里的杨妃接触到没落毒门不为人知的奇毒开始,到赵云侠前往西北天山追逐渺茫的、找到毒婆根原产地的可能,及至他当下被武林中突然疯传的、毒婆根成药现世的消息单枪匹马吸引而来,这桩连续又每次阴差阳错地导致唯一结果的事局,其实在很多细节上都透出了一个巨大阴谋的暗影。
但是因为在这其中牵连到了最重要的东西——小皇子的性命。所以身在局中的所有人,自徽帝以下,都无法客观全面地纵览全局。
哪怕偶尔在纵马疾驰、一路南下的途中,有片刻不对劲的警觉闪过戚长风心头,可只要有一点点能挽救康宁的可能性,他都绝不会犹豫、更不可能放弃。
戚长风放下手中的古董茶杯,朗声一笑,“长风少年时就与徐兄结识,一向仰慕徐兄为人——江湖中谁人不知登峰庄主最重视朋友、英爽豪气。如今不过七八年未见,徐兄如此称呼于我,也实在太客气生疏了。”
此刻他身上丝毫没有朝廷亲封侯爵、手掌十万军权的一品将军的自矜与傲气。言谈间舒朗阔达,轻松随意,与当年跟着赵云侠一路游荡的南疆小子好像又微微重合起来。
徐之岳闻言面色立刻柔和了一些,嘴角也慢慢带出笑意,“这确是我的不是。是为兄拘泥小气了!戚兄弟果然还和当日一样,是个值得一交的人!”
徐庄主拍拍手,叫山庄的侍婢都下去了。他沉吟了半刻,正色问“只是戚兄弟的来意,多少还是得对我透出两分吧!这毒婆根的纷争虽突然乍起、由来不久,现却已是叫他们闹得一地鸡毛了!不是没有人上门来试探我的意思。但是对这事,我和乌兰都是一个立场:我们都不准备掺和进去的。”
他走近了戚长风,压低声音、语气严肃地表明了自己的意思,“若戚兄弟也是为了什么虚无缥缈的增长功力的念想,那恕徐某爱莫能助了。这邪物绝不是什么好东西,哪怕增长了某一个人的武功,却害了不知多少个人的性命!”
戚长风整肃了面色,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两手抱拳——那却是一个武林中人的拜礼:
“徐兄高义。只是请您放心,长风此来便是要结束这场纷争。柳神医后人已经查出,这毒婆根只是剧毒,绝没有增加功力的效用。”戚长风神情恳切,骨子里所有因越来越焦灼恐惧而生出的暴烈的东西都被他小心地藏进了这副高大英俊、诚恳阔朗的表皮。
他带着徐之岳最欣赏的那种、清风朗月般的气质,折身拜了下去,“长风想求此药,是因为心爱之人中了此毒,需要得到药物、送到大夫那里追根溯源,救我爱人性命。”
这个理由在登峰庄主那里比什么都更有说服力。
徐之岳沉沉地叹了一口气,伸手扶起了戚长风。
“原来如此。戚兄弟放心,以我跟赵云侠那厮的交情,你这事我必定放在心上。我立刻去信给乌兰,他这人消息更灵通,我要他务必帮你好好打听。”
登峰庄主肯应承此事,戚长风多少是松了一口气。
他自然不会把太多的希望寄在一个六七年没怎么打过交道的故交身上,只是他这些年都没再深入过中原武林,想冒然往里面闯,只可能是四处碰壁。
江湖跟庙堂玩得不是一套东西,并非拿权势逼迫、率大军压境,就能达到他想要的目的——如果这种做法真能起作用,戚长风为了他心肝宝贝的命,也绝不吝于尝试。
但现下,他仍然需要从登峰庄主这里拿到一块敲门砖才行。
当日夜里,酒过三巡,戚长风回到登峰山庄的客房,关好门窗,他周身那种明快清朗、使人亲近的气质几乎顷刻间卸了下去。
疲惫再也无法掩饰,在他每一寸皮肤间慢慢入侵。他已经日夜兼程、疾驰了三个日夜,一到青峰山就上去拜会徐之岳,又空腹饮了几坛的酒,此时五脏六腑都叫嚣着渴痛,好像恨不得能分头冲出他的躯干、投进一汪清水里。
他有些踉跄地栽进客房的床铺中,手指抖抖索索从怀中摸出一条雪白柔软的断帛来,满怀柔情地把这尤带温香的碎缎捧在手心。
那好像就是他急切渴求着的清水、也是他一切痛苦的起源——是此时此刻唯一能安抚他灵魂的东西。
“你现在正在干什么呢,小东西?”戚长风摩挲着那边缘撕裂了的脆弱布料,全身上下终于放松了些许,“你也想我吗,康宁?”
“我好想你……”小皇子正裹得很暖和,偎在临窗的榻上看月亮呢。
月牙尖尖挂在深秋漆黑的夜空上,在康宁的幻想中变成了一只金色的巨船,可以一夜于天河中跨越千里,把自己送到想念的人身边去。
“话也不说清楚,一早上起来就没了人影。”
小皇子鼓着脸,抱着膝盖在榻上前后摇来摇去,又嗔怪生气、又有许多蓬蓬的、绵软的欣喜。好像幼年时的快乐和天真在不经意的时刻悉数回溯、在那个夜里与这个灵魂重新相逢了,因此所有经年的沉疴旧疾、所有伤痛的痕迹,都已经能够在期盼的快乐中痊愈了。
“想见我到底是什么意思啊?一句想见我就行了?”康宁苦恼地皱起眉头,花瓣一样的唇角却在无人看到的地方轻轻弯起。他松开抱着膝盖的手,一根细白的指头轻轻戳上窗棂雕花的纹路、而后无意义地在那上面划来划去——
“不会以为我这就不生你的气了吧?”他压根不知道不远处侍立的小宫女正奇怪地看着他呢,只在那里面对着窗纱自言自语,“我可没那么好说话,之前就让我等了那么久,现在又让我干巴巴继续等下去。哼!一个月,怎么就偏偏要让你到南边剿匪去?”
这个理由其实是有点奇怪的。小小的匪乱,又何须梁朝的大将军率兵亲去?
但是不知道为何,年纪越长越发敏锐的小皇子却有意无意地没有纠结下去。他甚至连之前提过两次的、怀疑身边人有事一起瞒着他的疑虑都不肯再细想了,也下意识地忽视着自己一天比一天衰弱的身体。
冥冥中的本能已经让他做出了唯一的选择——他心甘情愿地沉浸在当下片刻的幸福里了。
他已经把魂魄寄到天边的月亮上去。
第58章 寻得 他是我的心上人
燕归吊在寒冰峭壁上, 浑身上下唯一的着力点是四根手指紧扣住的一个细小的冰洞。他两只脚在半空中小幅度地试探着,想要寻找到稍微能够支撑身体的凸点。
赵云侠在上面紧张地看守着系住燕归的绳索,时不时探出头想要问下面的人什么, 只是话一出口就都被风吹散了。此处漫山大雪,他又不敢大声喊叫,便只能按捺着心里的焦急,继续等待下去。
燕归吊下去已经快半个时辰了,而这是他们两人一起寻找的第十天。一无所获。
按照他们先前商量好的, 赵云侠早已经该下去替换燕归了。可是这人迟迟不上来——在这样无人的绝境中,孤独等待时遇到了意外的变故,实在叫人担心。
赵云侠行走江湖多年, 对探听消息、掺和热闹、与人打交道的事情最为擅长,但是在极端的环境中生存、探险、甚至还要寻找东西的能力,就少有人能与燕归相比了。
燕归就像是为冒险而生的一样,天生要游走在世界的边缘, 也更喜欢鲜有人迹的地带。除了因他天赋般的洞察和应对机变的本能外,燕归性格中还有一种疯狂的东西,那是他从踏月那里继承而来的部分:他缺少对自己生命的敬畏。
而这也是让赵云侠最恐惧的东西:他怕燕归吊在崖壁上不管不顾、超出自身血肉极限的寻找, 会让这小子不知道哪一个时刻就默默地丧命于此。
昨天夜里他们搭好帐篷在半山腰宿下, 赵云侠就跟燕归谈过这个问题。
他说, “你要是真的为了给宁宁找药,死在这里了, 你叫他怎么办啊?他身上不能再背一条朋友的命了。”
燕归沉默半晌,倒也没说那些“你就不要告诉他、就让他当我已经出走西洲了”之类的混账话。他要是说了,赵云侠当时肯定就要抽他。
这个不讨人喜欢的小子只是哼了一声,说,“绝不会的。”
于是赵云侠现在只能希望他说的是真的。
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来了, 这种时候,他们早应该往下退回去了。夜里还在天山顶上待着是极其危险的,这里的气候没有定数,但是到了夜里,狂风会叫一切方向全数迷失,极寒的温度将会冻住所有生命——他们再不启程离开,到了月亮初升的时候,他们两人都将必死无疑。
“到底还活着吗?一点动静都没有。”赵云侠语气还轻松。但是他话一出口就成了一股白气,迅速地消弭于天地之间,只有风声对他作出回应。绝望在他心底逐渐蔓延开来。
这种空旷苍茫的寂静能完全吞没人所有的底气,让人连强装的笃定也维持不下去。随着时间慢慢过去,天色越来越暗,赵云侠其实已经开始相信燕归是冻死在下面了,而他若不立刻掉头离开,恐怕也是同样的结局。
可是他却没有办法抽身就走。哪怕他在用性命相赌、绝望等待着一个不太可能发生的概率,但他若是走了,燕归就真的没有可能再从下面上来了。
“其实你小子人也还可以,”到了这个时刻,赵云侠已经不能再去想他对死亡的恐惧和他心中挂念着的、远方的人了,他只是还有几句感悟想对不知是死是活的燕归说说:“你敢在下面待这么长时间,难道也相信我不会丢下你自己走了?看不出来啊,你小子表面上冷着个脸,其实心里很信任我嘛!”
“能不能先把我拉上去再说这些恶心的话啊?”
燕归的声音响起时,赵云侠还以为是自己幻听了。他当时愣了一下,然后紧接着就立刻激动起来,手忙脚乱地扑过去探头下望,正看到燕归挂在崖下不远的地方,眉毛眼睫都已结上了霜白色,整个人都像一只冻住的冰雕了。
赵云侠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人拽了上来,把燕归推到燃着的火边,手脚并用地开始对这个“雪人”拍拍打打,力道之重让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燕归都承受不来了。
“你公报私仇呢吧?”燕归挪着冻僵的脚,却怎么都躲不开他。
“我打你怎么了!”赵云侠那一刻居然感觉到眼眶有点热热的。一股怒气冲上,把他那张冻得青白的俊脸都涨成了微粉的颜色,“你个小兔崽子,你在下面待这么久干什么!我以为你是死了呢!”
“行了行了,小爷我好着呢。瞧瞧我们云侠公子,都要掉金豆豆了。别哭,啊!”燕归显然是心情好极了。就连铁树能开花,他也从没像现在这样跟别人玩笑过。要是康宁此刻在这,他肯定要惊掉下巴了——这不是阿归。阿归不会这样的。
还没等赵云侠反应,燕归颤颤巍巍地举着僵硬的手,缓缓地从怀里摸出了一截颜色半透明、在暗下来的天色中好像闪烁着些微荧光的东西:“看看,这是什么?”
“毒婆根!”赵云侠立刻把燕归刚才的打趣都忘了,失声喊了出来,“原来真是一截草木根啊……还真的叫你找到了!”
“其实下面长得不少的,”燕归笑起来,紧接着又从怀里掏出了一根,又一根——他几乎揪回来了好大一把,“只是这东西白天就跟冰雪完全融为了一体。还是等天色渐暗了,我隐约觉得不对,这才能发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