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事情不能细想,越细想越觉得心虚、越觉得皇帝哪怕真是知道他的企图所以从中阻拦,也不是没有理由。
不过那些问题都等到以后再说吧——戚长风快速穿行在古朴静雅的长廊上,从他这个角度已经能看到琼华园内苍绿净白、湖水悠悠,三两成群裹着新袄的望舒宫婢女聚在园里,面上带笑。
他已经猜到了——估计康宁现正在湖心的亭中。原来小殿下已经知道了自己今日到达吗?他此刻是不是正在那里等自己呢?
是他错怪陛下了,陛下人真好。
——戚长风的笑容砰地一下落回去了。
琼华园里,几个小宫女正往瓷盘中倾倒煮好的鸡肉。望舒宫确实正在款待野猫,只是大部分的猫儿都吃饱了,已经四下散开玩耍打闹。其中有两只格外懂得享受的,正依偎在燃着碳火的亭下互相舔毛,单看这样的画面,实在叫人感叹岁月静好。
而戚长风的目光死死落在了亭中的一对背影身上。
那是他朝思暮想的小殿下正在给另一个陌生又高大的男子梳头。两人之间贴得极近——从戚长风的角度看,他们的身体分明就已经挨上了!
那个野男人没骨头似的歪在一张坐榻上。戚长风的眼睛向来很毒——那个陌生男子虽然穿了冬衣,但是他身形挺拔、线条流畅,并不像是个公子哥儿的身材,反倒像是常年习武之人才能有!
而他的心肝宝贝正一手扶在那男人头上,一手捏着梳子从头梳下去,那动作一看就很生疏、让人看起来就觉得很疼。反正不远处的碧涛是看得龇牙咧嘴的。
但重点是他们两人之间的距离和现下的动作——简直又熟稔又亲密,好像跟园中恩爱依偎着的猫儿也没什么不同。
戚长风先是震惊——发生了什么?他看到了什么?这一切是怎么回事?这小子是谁?他怎么对他没印象?他不过走了短短的一个月,这是谁趁虚而入、一举得手了吗?
还是碧涛先看到了震在原地的戚将军,替她的小殿下高兴地喊出了口:“戚将军回来了!”
康宁当时是背对着戚长风的。碧涛这句话一喊,他几乎是全身一震,转过头去,然后脸上立刻升起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他每天每夜思念着戚长风,每一刻都比上一刻更想,因此他现下什么也顾不得了,把梳子一扔就想往戚长风那边跑。
但是燕归一把勾住了他的腰。
“你就让我这么着啊?”燕归转过头,头发凌乱披散着——那还是康宁刚才不讲理闹的——嘴角微微抿起,眼神似笑非笑,“知道你喜欢他。但是你们俩还不算真正确定心意呢,你也不能这么重色轻友吧?”
“怎么没有确定心意啊!他也喜欢我哦。”康宁立刻不服气道。
“说想你就是喜欢你了?朋友之间也有想念啊,你之前不是还说想我么。”燕归有意无意地捏捏康宁手腕,“也不要这么主动吧……再说你俩在一起的时间还有的是,我还不知道能待多久呢。我这脑袋是你的猫弄乱的,快,先给我梳头。”
康宁当时好像立刻想反驳什么。
但是他很快把话吞回去了,搜肠刮肚继续找别的理由。
而从戚长风的角度,他只看到康宁瞟了自己一眼,然后就又转过头,继续俯身在那个男子身边,他们两个人还无比亲密地在耳边细语,同时还搂着腰拉着手。
一股奇火蹭得一下从戚将军头顶上蹿出去了。
戚长风大步流星地走过去,铁青着脸死死将康宁攥住,几乎是有点粗鲁地将人一把扯到自己身旁。
康宁当时被吓了一跳。亭子里两只懒懒的恩爱猫儿本来烤着火快睡着了,也被这突然的动静一惊、瞬间夹着尾巴吓跑了。
“他是谁?”戚长风冷冷发问,他的脸色就好像是从外面辛苦打拼一年的丈夫,刚回来就把自己的老婆和小白脸捉奸在床。
“啊?!什么?”康宁瞪大了眼睛。
“戚将军果然威风。”燕归轻轻拍了拍手,转身站了起来。
戚长风这时才看到了他的正脸。这是一个高鼻薄唇、五官锋利到有几分美艳的男子,他的眉眼凌厉妩媚,只是长在他脸上总显出几分冷冰冰的刻薄:
“多年不见,原来戚将军已经记不得我了,还真是贵人事忙。”
“你是……”戚长风眯起眼睛。一个记忆里的名字不期然从他脑海中跃出,面前这张惹人厌恶的脸跟多年前一个不讨喜的小孩的模样慢慢重合了。
“这是阿归啊?你怎么连阿归都记不得了?”康宁非常不满地在戚长风掌中拧动手腕,“戚长风,你发什么疯?你弄疼我了!”
戚长风这时才反应过来,闻言立刻松开了手。只是还不等他赶紧补救关心两句,燕归已经快如闪电般地捧起了小皇子的手,然后他们几人都看到那只嫩如豆腐般雪白细弱的手腕上已经浮出几道鲜明的指痕了。
“我……”戚长风马上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
其实他平时在面对康宁时远不至于这样木讷。但是冷不丁见到燕归让他太震惊了,几乎把他原本的好心情一下子打散了不少。
燕归的脸色此时已经阴沉下来了,“戚将军对我有什么不满,也不至于拿小殿下撒气发疯吧?”
戚长风立刻感觉全身的火气都被拱起来了:“恐怕我与康宁之间的事,还轮不到燕公子来教导。”
“哦?那恕燕归对戚将军不敬了,燕某是不可能看到别人伤害小殿下还置之不理的!”
“若不是你……!”戚长风也不知道为什么,简直怒气上头。
“好啦!”康宁本来开开心心的,这时已经开始烦了,“我没事,我的手好好的!你们别吵了行不行?燕归能到京城来,戚长风你也终于办完事回来了,我们三个又能像小时候那样聚在一起了,你们俩不高兴吗?”
“阿归?”康宁是个偏心眼的小东西,确实有几分重色轻友。他在他们俩之间先去逼问朋友,“你先说,你高不高兴?”
燕归盯着戚长风,满眼嘲讽,“久未谋面,如今又能看到戚大哥了,我自然是高兴的。只是——燕某还要在京城停留好久呢,希望戚大哥不要嫌我烦,往后还请戚大哥多多指教了。”
戚大哥?这是什么见鬼的称呼?
这小子故意恶心自己呢吧!戚长风呕了。
但是康宁威胁的视线已经看过来了。
戚长风叫他这样清凌凌地一看,心里就有几分胆儿突,“我也高兴,哈哈,”将军端出了一种极其敷衍的笑容,“刚才那都是误会。阿归放心吧,我一定跟我家小殿下一起——招待好做客的朋友!”
“这才对嘛!”康宁微微一笑,他一手攥住燕归的袖子,一手去握戚长风的手,“也不知道我们三个能像现在这样聚到一起的时间还有多久,大家都要好好的,我也才能高兴呢。”
第62章 兄弟 是归弟刚刚在跟我开玩笑呢
既然戚长风自“东南剿匪”回来了, 望舒宫晚上自然要设个小宴给他接风。况且他们三人好说歹说,确实也算是竹马旧友,中间还有一个康宁周旋调和, 戚长风和燕归便是捏着鼻子也得强装欢笑。
只是在康宁看不到的地方,他们两个人几乎连话也懒得说,一人踞在望舒宫外殿的一角,像两个领地意识深厚、先后进了家门,在主人面前就和平共处、背地里却争风吃醋的流浪猫。
他们两个彼此不让地待在这间厢房是有原因的——其实这二人对于望舒宫来说都算是熟客了, 甚至他们惯用的东西都专门有人给准备好。在外面,燕归和戚长风都是没有这个习惯的,但是康宁自小被帝妃养得无比讲究, 哪怕是望舒宫设的一个朋友之间的小宴,他怎么都要换一身衣裳才行。
原本若只有戚长风和燕归其中一人在,他们也会跟着康宁的习惯来:出来进去换一身行装。
但现在就不得了了。戚长风怎么允许别的男人在他家小殿下的住处换衣裳?而他从中作梗,燕归自然也不肯放他一马, 所以他们两人之间好像突然就达成了“不必麻烦、就穿身上这件吧”的默契,在康宁若无所觉的眼神中一起留在了厢房,趁机“叙叙这多年的旧”。
戚长风虽然尤其针对燕归, 但人家也不是没有理由。他早先也看孟白凡、耿飞等不那么顺眼, 但孟白凡很快就给自己找到了意中人, 耿飞也被他飞速地放了假。至于孟明月这等角色就不必多说了,康宁本身也对他们不太在乎。
可是燕归既不像是有要找个恋慕对象的意思, 戚长分也没法放人家的假,最要命的是小皇子确实把燕归当极重要的朋友——实际上戚长风慢慢也发觉了,自己其实出现在了一个极好的时机,那时候康宁还那么懵懂闭塞、天真幼小。
而幸运地在小皇子幼年时期就早早出现的人、都对他有着非同一般的重要。
后来康宁长大了,在京城拥有那么多拥簇和朋友。可是他即便这样随和动人, 他也没再把其中任何一个放进心中。除了救他性命的孟白凡,康宁给予所有新出现者的一种相似的温柔。那便也就是一种相似的冷酷了。
康宁从不再提他已经逝去的大皇兄。甚至在杨妃下毒害他而后自尽到现在,他身边的人担心了很久,他也从来没表现出明显的难过、甚至没有为此有过片刻的怔忪。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提起他的大皇兄,好像那个曾把幼弟捧在手心里的、曾在回程的马车说要永远保护康宁的人只是岁月里一个消散了的幻影。
黎菁宇的死无声地从康宁生命里带走了一部分、原本属于他的东西。好像在十四岁那年的春夜里,小皇子从此耗尽了对未光临的新客的信任和热情。可康宁什么都不说,他把一切静默无声地封到了湖水中。
但是正因为此,戚长风尽管默默酸成了醋缸,他也不能把任何一个小皇子仅剩下的那些、在意的人和事夺走。他只能像先前捏着鼻子附和小皇子、在他面前夸赞孟白凡一样,也在燕归面前表演友好。
燕归也得遵从这样的规则——出于同样的理由。
他能把围绕在小皇子身边那些空空如也的皮囊赶走,但是他不能动戚长风。尽管他真的不大喜欢戚长风。
有时候燕归的心态可能只有皇帝才能懂。那是一种非常典型的恶婆婆心态,简而言之一句话——自己家的孩子(朋友)最好。你这浓眉大眼的戚长风,到底是使了什么手段把小殿下的心勾走了!
于是只有在这样的片刻,燕归才能趁机挥舞一些无伤大雅的小刺去扎一扎戚长风:“燕归来京城不过旬日,已经听到了戚大哥的喜事,正好赶上了,还要提前道一声恭喜才行。”
?什么喜事。
戚长风摸不着头脑。但是他感觉到这里面必定有坑在等他去跳,于是他避重就轻,只同样拿称呼恶心回去:“哈哈哈,归弟客气了。”
燕归若不是这几年晒黑了,他的脸就要绿了。
——“归弟”?戚长分是不是真的有毛病。
燕归岂能轻易放过他,“应该的,应该的。燕某上次过来,也跟孟姑娘打过交道,那确实是个可敬可佩的女子,小殿下也对她倍加推崇。”
?他到底在说什么呢。戚长风越发觉得古怪。燕归不是个无的放矢的人,好好说着话呢,他平白提起孟白凡,此事必有蹊跷。
“难道归弟也对孟姑娘心怀恋慕?”戚长风明知道不是,还是故意猜测道,“这却不巧了,孟姑娘已经有两情相悦之人了。”
谁知道燕归竟然还一副很高兴的样子,“自然自然,小弟可不敢肖想!”燕归站了起来,两手抱拳,礼节周到,“谁不知道孟医女同戚大将军郎情妾意,好事即成!所以我才要先道声恭喜啊!兄长放心,待到纳彩之日,小弟必定还有大礼奉上!”
“什么?”戚长风好像听到了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一样——给人泼脏水也要讲基本法吧,这是什么随口就来的栽赃,“归弟从哪里听来此事,我自己怎么不知道?”
“哦?”燕归一脸震惊,“京城都快传遍了啊,将军怎会不知——难道是将军本不愿昭告天下,只是与孟家商议婚事时不甚走漏了风声?那将军还是自己打探一番好了。”
其实这个“京城传遍”的夸词里头相当有水分。因为除了二皇子里外打听、上蹿下跳、慌慌张张、还来找他弟弟倒苦水诉衷肠,以期能管管戚长风从中横插一脚之外,戚长风那天和孟白凡一起被暗算的事其实根本没有几个人知道。
甚至孟鸿礼后来一度克服了那日对戚长风生出的恐惧,真想把长女嫁到将军府上,还想出了一些昏招——也很快都被他舅兄李温纶按下去了。
李温纶有时候也不是不佩服他这便宜妹婿——敢跟皇帝抢女婿,也实在是不知死活了。
别看皇帝现在对着戚长风叽叽歪歪,那在李温纶看来也是“老丈人”的通病。哪怕皇帝作为小殿下的亲爹,怎么看戚长风这臭小子也看不上,但就算他看不上,别人也不能跟他家孩子抢!真抢了,孟白凡那姑娘没什么事,他这傻妹夫一家肯定就要遭殃。虽然李温纶对他妹妹一家感情有限,但是连累到他自己就不好了嘛!
但不论真相到底如何,哪怕唯一在其中传递谣言的二皇子早已经跟孟白凡解除误会恢复甜蜜了,也不妨碍燕归从中利用、拿来吓唬一番戚长风。
这几天燕归天天陪着康宁,又是小皇子心目中“唯一知道他心思”的朋友,自然几乎把他俩之间那些磨磨唧唧的事都听了个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