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害怕吗?
裴烨犹豫一瞬,抬手握住了那只手,就像往日里每次牵着长宁去祖母那里请安一般,他拉着少年缓缓的往前走去,等到暗道里再也没有光线的时候,裴烨从袖中掏出一个火折子划亮,借着火引继续前行。
少年走在裴烨身后半步处,目光落在男人握住自己的宽大手掌上,好看的眼中流露出灿灿的光影。
半个时辰之后,前方终于开阔起来,一条长长的石廊上,错落的石室对向而开,这些石室并没有门,一眼望去,内里情形一览无余,二人却仍旧走进每一间里细细查看,莫约又过了一个时辰,他们一无所获的走到了长廊的尽头。
放眼望去,一扇雕琢着精致兽纹花草的石门巍然立于眼前,晏江引伸手在门上敲了敲,然而不知该说他是运气太好还是太差,就是这轻微的一个动作,石门竟就此轰然大开。
“小心。”裴烨听见耳中传来的破风之声,一把将晏江引拉开,匆忙之下,抱着少年在地上一连翻滚几圈,待到周围利刃之声渐熄,抬头去看,他们方才所站之处,已然被锋利的羽箭插成了刺猬皮毯。
裴烨弹指射出几枚铁弹,击打在石壁与地板各处,又是一阵暗器噼里啪啦的激射而出,若不是裴烨内功身后,反应灵敏,只怕此刻两人早已被射成了蜂窝!
又过半晌,见屋内再无动静,裴烨放眼朝着里面看了一眼,继而带着晏江引走了进去。
他们这一路行来,入目皆是斑驳石墙,灰暗而带着简陋破败,但是这间石室却大不相同,内里面积广阔,雕梁画栋,白玉梁柱几人合抱粗,其上雕琢着各种未曾见过的奇珍异兽,室内正面摆放着玉石雕琢的长塌,桌椅屏风、金石瓷器,各种摆设应有尽有,倒像是什么人的寝居,只是各处皆落满了厚厚的灰尘,昭显着此地的经年无主。
裴烨在屋内小心的转了几圈,旁的没有发现,竟让他在各处角落或是柱旁见到了数具早已化为枯骨的尸体,那些空空的骨架上,松松的挂着被时光腐化的衣衫和佩剑,昭显这这些人生前的风光或是落魄,然而不管如何,而今这些人都悄无声息的死在了这个精美华贵的“牢狱”之中,只怕甚至都无人知晓,因为知道的人,大概也具被困死在了这里。
晏江引越看越心惊,只要一想到自己与裴烨若是走不出去,也要变成这个样子,他心中就是一阵恶寒,手心不知不觉的沁出了层层冷汗。
怔愣之间,一声轻微的响动传入耳中,少年感觉右脚上传来一阵怪异的触感,低头看去,却见眼前的木箱后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来。
“啊——”晏江引吓得面色一变,忍不住惊呼出声,话音未落,闪着寒光的利刃一起一落,抓着少年脚踝的那只手,已然断落在地上。
晏江引下意识的抬腿将那脱力之后瞬间僵硬的手踢飞了出去,整个人都处于惊魂未定的状态。
裴烨将滴血的长剑背转到身后,凝眸看着那个从高高木箱爬出来的身体,虽然对疼痛无感,亦早已失了神志,但终究是血肉之躯,无水无食的被困在这里数日,早已到了强弩之末。
“你又是如何,到的这地方呢?”裴烨倾身微微蹲到男人面前,恍如询问,又好似喃喃自语。
地上的人早已无力支撑,形销骨立的身躯上遍布着斑驳的黑色纹路,苍白的面上肌肤甚至已经开始渐渐腐烂了,只是那双泛着腥红的浑浊双眸中,仍旧有着散之不去的坚持,那是每条生命与生俱来的求生本能,或许这人在被炼成药人之前,曾有着家人.妻女、有着舍不下的牵挂。
裴烨抬手轻轻覆上对方的头顶,运力一掌劈了下去,面对着这即将油尽灯枯的生灵,他无力救赎,唯一能做的,大抵只有尽早终结他的痛苦吧。
心绪渐平的晏江引,恰好捕捉到裴烨眼中一闪而逝的哀怜,尚且年少的他,并不能理解裴烨对着一具丑陋可怖的、几乎不能称之为人的怪物露出这样的神情,半晌他愣愣的问:“你认识他吗?”
裴烨摇了摇头,从地上站起身子,转而道:“这地方诡异的很,我们得快些寻到出去的方法,若不然时间拖的越长,只怕情势于我们越是不利。
晏江引点了点头,心中那些微疑惑很快散去,然而几乎搜查了室内所有的地方,他们终究一无所获,昏沉的一方天地间,看不出昏黑白昼,他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待了多久,只是腹中传来的饥饿与干渴,已有些难以忍耐。
直到最后,少年心中蔓上一股深深的无力,他丧气的往身后石壁上一靠,看着立在一旁的裴烨,虚弱道:“怎么办,这里根本就没有出口,我们……”身后“咔咔”的声音一瞬间打断了他未完的话。
“离开那里,”裴烨显然也听到了,他厉喝一声,死死盯住了晏江引身后的石壁。
晏江引浑身一震,以极快的速度掠到了裴烨身边,回身之时,之间那被自己靠过的地方,雕琢着一只奇形怪状的异兽,略略看去,那东西竟是蛇身、龙首、虎爪、狮尾极为怪异的组合在一起,一双威严冷血的眸子正死死盯着裴烨他们所站立的方向。然后那只琉璃金瞳的眼,缓缓的转动起来,最后竟直接从异兽的眼眶之中掉了出来。
异兽眼珠落地之时,瞬间碎裂开来,黄色的烟雾仿佛出笼的黄蜂,飞快四散蔓延。
裴烨心中暗道不好,沉声吩咐晏江引捂住口鼻,就在那诡异气体渐渐充斥整间屋子的时候,石壁竟缓缓从地面分开了一条缝隙。
绝望的心瞬间看到了一丝光明,裴烨一个腾摞到壁边,双手紧紧的掰住分开的缝隙,使出浑身的力气将石壁掰开了一条足以一人通过的开口,后面竟然真的是一条路,裴烨心中一动,艰难回头道:“殿下,快些出去。”
晏江引看着他青筋暴起的额头,一股不好的预感蔓上心头,想也不想说:“我们一起走。”
裴烨咬牙从唇间挤出一句完整的话:“这石门需要支撑方能通过,殿下先走,我会从后面赶上去的。”
晏江引面色都变了,他死死的瞪着裴烨:“你骗我,我若走了,还能再见到你吗?”
裴烨最是无奈他这固执的牛脾气,闻言苦笑一声:“我何时骗过殿下,你听话先出去,我会想办法脱身的,在这样僵持下去,不说活着出去,臣只怕马山就要力竭在此了。”他这话将将落定,一缕鲜血便从唇间溢了出来。
少年双眼瞬间红了,此情此景,逼的他连纠结的时间都无,狠狠的咬了咬牙,终于单手撑着地面从那低矮的缝隙中掠了出去,而就在他滚落的身子刚停住,厚重石壁轰然落下,身后已然不见了男人高大俊逸的身影。
那一刻,晏江引只觉浑身的力气都抽离了身体,大脑在一瞬的空白之后,他企图站起来,尝试数次无果之后,干脆手脚并用的向着紧紧闭合的石壁爬过去。
“裴烨,裴烨……”白皙素手用力的一次次拍打在粗糙石壁上,很快就留下了斑驳的血红,“裴清渊……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清泠好听的声音渐渐变得沙哑低弱,眼中有什么湿润的东西恍如江水决堤,少年声声的呼唤石沉大海一般,自始至终没有得到半似回应,直到最后,一声剧烈的爆炸声传入耳中。
晏江引机械的抬头,一阵天旋地转后,他看到洞顶上方有大大小小的石块滚落,这一刻,心中最后的希望也归于寂灭。
这般大的动静,里面只怕已经形如修罗了吧,那人存活的几率会有多大?
晏少年瘫软的靠在晃动的石壁上,缓缓的闭上了双眼,任由石块砸落在自己单薄的身上腿上,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一般。
说好的要一起活着离开。
你又骗我!
既如此,我就陪着你……陪你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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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突然一股大力狠狠拽起了……
突然一股大力狠狠拽起了少年无力的身子, 继而愤怒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你这是在做什么,等死?石洞就要塌了你不知道吗?”
晏江引重重的撞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他惊愕的抬头,当那张几乎贯穿他整个年少时期、然而就在他刚刚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的面容,猝不及防想撞入眼帘,少年毫无意外的呆住了,“你……你没事!”
天知道当裴烨方才看到少年满脸绝望的躺在那里, 一副闭目待死模样的时候,心中是怎样的感触,
自己多年费尽心机的教导和保护, 就教的他这样不能经事、随随便便就放弃自己的生命吗?
感受着少年身上气息的混乱,裴烨也不打算让他自己走了,忍着手上剧痛揽住少年的身子,飞身急速顺着那有可能是出口的地道掠去。
晏江引下意识紧紧抱住裴烨的腰, 过了许久,才从剧烈的哀恸中缓过神来,“你吓死我了, 我还以为……以为你!”
低而好听的少年音传入裴烨耳中, 仿佛一颗石头落入死水般的心湖, 瞬间荡起层层涟漪,裴烨揽着晏江引腰身的手下意识紧了紧, 薄唇几乎抿成一条线,终究什么也没说。
直到身后再也听不到坍塌声时,裴烨方才停了下来,他将晏江引轻轻放在地上,眼前一黑, 任由自己的身子往洞壁上倒去,然而预想中的坚硬和疼痛没有传来,一个清瘦柔软的身子,在他撞上岩壁之前,坚定地抵住了他倒下的趋势。
晏江引后背撞在凹凸不平的岩壁上,顿时传来一阵剧痛,即将出口的闷哼被他生生咽了下去,下一秒便急急的去查看裴烨的身体状况,却见他宽厚的手掌手背皆是一片血迹模糊,广袖中露出的手臂也是鲜血淋漓。
裴烨怕他担心,艰难的撑开眼皮道:“别怕,我没事,休息一下就好了。”
“我才不怕,”晏江引抬手重重的抹了一把脸,恶狠狠的说,“谁要担心你的死活,我……才不关心。”话说的狠厉,下一秒却匆忙的要去处理裴烨流血的伤口,在身上翻找半天,连个帕子也寻不到,最后干脆扯出自己尚还干净的内袍撕了大片下来,颤抖着给裴烨擦手上渗出来的血。
那些伤口虽然不深,但是面积很大,显然是剧烈摩擦造成的,方才那逃生的石壁粗粝而厚重,裴烨此刻划破的伤口里甚至残留了许多砂砾石子,清理起来极为困难,晏江引怕弄疼了他,动作小心翼翼,甚至连呼吸都极为清浅。
裴烨看着少年红红的双眼,半晌抬手一把握住了少年执绸布的手,那不堪一握的皓腕落入掌心,微微的颤抖顺着接触的皮肤直传到裴烨的脑海
……击打在他的心间。
“不过一些皮外伤,没大碍的。”裴烨为了缩短这个清理的过程,干脆直接从晏江引手中接过绸布,自己快速擦拭了一遍手上伤口,然后从那绸布尚未脏污的地方撕下一块,草草的包裹起较为严重的地方。
这一系列的动作,看的晏江引目瞪口呆,中途数次有心帮忙,然而终究没能插进去手,待到反应过来时,裴烨已放下了自己的衣袖。
“你……”少年红红的双眼有些湿,有什么晶莹的东西似乎下一秒就要从中滚落,他低而小声的问,“是不是很疼?”
裴烨唇角勾出一抹淡淡的笑,不是牵强的,是很会心的那种,然后他轻轻的摇了摇头。
疼不疼?怎么不疼!
可是这些疼痛于他而言,根本算不上什么。
前世戎马一生,经生历死无数回,世人只知他是战无不胜的常胜将军,是强大不可摧的重景大帝,又有谁会去想,他是不是也会痛,也会伤,也只有眼前的这个孩子,会为了自己的受伤而眼红落泪吧。
多年倾心的培育,终究不仅仅是为了这江山天下。
短暂的调整,已使裴烨恢复了不少的精力,他撑着长剑从地上撑起身子,“走吧。”
暗道愈行到前方,愈加的狭窄,到最后,仅仅只能容纳一人通过,裴烨甚至需要低低的倾着身子,这样的走势,让他们差点以为再行下去,等着他们的直接是条未曾打通的死路了,但幸而再往后的时候,道口终于没再缩小。
裴烨弯着身子艰难的行走,本就身上有伤,这个姿势就更加的辛苦。
一个时辰
两个时辰
一天……
不知道过了多久,饥饿和干渴已经到了快要无法忍耐的地步,晏江引在咬牙强撑了不晓得多久之后,终于无力支撑的倒了下去。
裴烨听到动静回过头来,因为身体机能的下降,伸出去的手竟没能接住他。
他单手撑着墙壁坐到地上,将少年的身子摞到自己怀中靠着,轻轻唤道:“殿下。”
少年纤长的睫毛在微弱的火折光晕下,轻轻颤了几颤,艰难的说道:“裴烨,我终于体会到你当初说过的话了。”
“什么?”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说的裴烨一头雾水。
晏江引道:“你常说大晏百姓食不果腹……食不果腹,我当时觉得,这真是好轻巧的一个词啊,果然我是没说过苦的,这一刻方才知道饥饿的感觉,到底是多么难受。”
裴烨曾花了数年时间来教给晏江引“民生疾苦”这个词,可是这一刻,听着他虚弱无力的话语,竟情愿他一辈子也不懂这个词。
“裴烨,我好难受,”耳边再次传来少年低弱的声音,“我会死吗?”
裴烨心下一沉,状似不经意的摸上晏江引的脉门,感受着那里缓慢却仍旧平稳的律.动,稍稍松了一口气,柔声道:“不会的……殿下若是累了,就睡一下吧,睡醒了就不难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