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等等。”陆渊收起了和颜悦色的表情,换上了不容商量的语气。
“好吧~”荣琪软声道,其实对于他单独回去这件事情,他本身也没有报太大希望,只是想试着问问而已,师父如此回答,在他意料之中,因此,他并没有想要发脾气。
荣琪看着陆渊手中堆积的册子,转移其他的话题,“师父,这些册子我可以看吗?”
陆渊将手头上的册子放置荣琪跟前。
荣琪打开一一翻阅,看了一两册就放下不想再看了,他极其惫懒,不愿意去花心思做多余别的事情,师父虽对他从小管束严格,但只要他不乱跑,循规蹈矩,师父便不会额外要求。
他这个太子当得大多还是轻松的。
陆渊也知道他的脾性,“你回屋去吧,若觉得无聊,你可以和士兵们一起,帮忙修葺城中百姓房屋。”
这倒是个新鲜的差事。
“那可以啊,谁可以带我去?”荣琪来了兴致。
“你去找张副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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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修葺房屋这件事情,荣琪不是很感兴趣,令他愿意离开温暖的被窝,踩着雪地,“长途跋涉”的根本原因,只是一时兴起,他好奇生长在这一处的人,他们的生活方式,他们的风土人情,是否真的像书中游记载述的那般。
听母后提及过,她少时也来过北境,当时她骑马入了城内,好多百姓摇旗欢迎着她,母后说,也是从那时开始,她决定终其一生,守护北境,守护她的子民。
荣琪怀揣着对于母亲所述北境百姓淳朴热情的向往之心,兴冲冲地来到城内,却未见到他想象中的景象……
☆、第九章 雪崩
城内早已是断壁残垣,百姓们相互依偎躲在背风的残壁上。
没有人起身恭迎他们的太子殿下,人们脸上的表情大多是慌张而又无助。
荣琪骑在马上,俯视着这满目的疮痍,他对这世界的认知第一次出现了偏差,这其中带给他的震撼使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他下马一步一步走着,脏污的积雪浸透了他的白靴,叶欢跟在身后,唤着太子殿下,却无回应。
叶欢上前拉住荣琪,“太子殿下,我背着您吧。”叶欢有些担心。
荣琪却松开叶欢的手,继续一步一步往前走,“叶欢,你去拿些粮食给他们吧,他们看上去好饿。”
“叶欢,你去多拿些棉衣过来,他们看上去好冷。”
“叶欢,我们回去吧,我有些害怕……”
荣琪害怕这样的场面,他害怕看到那些无助的眼神,他第一次感到害怕,突然他想回去,想回到师父身边,只要有师父在,他便觉得这世上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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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琪找到陆渊时,陆渊正在屋内闭着眼睛睡觉,他累了太多天,好不容易抽个时间休息一下,刚入睡没多久,便听见有人大声的喊:“师父!师父!”
陆渊也不理会,躺在床上继续闭着眼睛。
荣琪打开了门,见师父躺在床上似是在休息,便放慢了脚步轻手轻脚地来到床前,他看着师父的眉眼,心中就此踏实起来。
他抱起自己的双膝,轻轻靠在床沿上,师父安稳,他便安稳。
陆渊见他好像不太对劲,便抬起手,轻轻抚了抚他的额头。
荣琪内心好像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一下,突然心痛难忍。
“怎么了?”陆渊轻声问道,声音里透露些许疲惫。
“师父,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人与人会不一样呢?”
“你又开始犯傻了,”陆渊懒懒起身,“叶欢,你带太子殿下回去休息。”
“师父,你救救他们,看着他们那样,我难受。”荣琪委屈道。
“我知道。”
陆渊下令,放军粮。算着日子,邻省调寄的军粮再过五日便能到,库中还余足够十日的粮食,放出去一半,也足够补充,不会断粮。
燃料、冻疮膏药、棉衣也都放出去一半,因北狄退兵,这些日用物品,便可稍微搁置,一时短缺也没那么要紧。
荣琪对救济这件事情很上心,每日也不再懒睡,早早让叶欢叫自己起床,亲自将这些物品发放到百姓手中。
当看到那些长期慌张木讷的脸终于展出笑颜时,荣琪觉得浑身舒爽极了。
百姓们见到他亲切的唤他,“太子殿下”。也就是此时,他才感受到了作为帝国太子的荣耀,以及与之相生的责任。
可是五日后……
粮食并未供应上来,营地里开始出现断粮的危机,每日的餐食由一开始的多至少,再由三餐减至两餐,冬日身体热量消耗极快,人容易饥饿,粮食也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日渐减少。
驻地有十万将士,粮食一断,后果不堪设想,而就在此时,北狄折返,此刻竟陷入两难的处境。
北狄就驻扎在边境不远处,像是一只等待食物咽气的秃鹫,一动不动。
荣琪意识到了形势不对,断粮已有三日了,自己身为太子,日常的饮食也能明显发现一日不如一日。
“师父,我们的粮食怎么到现在还没有运送到呢?”荣琪望着城墙下因为饥饿而蜷缩在地的士兵们,寒冷没有办法使他们弯腰,可是饥饿却使他们没有力气再坚持下去,他们饿急了,快支撑不住了。
陆渊双眉微皱,按理来说,运送军粮的车队应该十日前便到了,就算因为路上不易行,再迟五日前也该到了,可是无故推迟这么久?
派出去的探兵也是迟迟未归,这其中缘由一时不知何解?
如果一直这样下去,不用多久只需三日,北狄破城而入轻而易举。
此时此刻要做的便是先下手为强,陆渊下令食战马,众军腹饱后,便开战。
此次战役甚为惨烈,时间不长,荣军大败。
十万荣军对阵五万戎狄,荣军死亡两万,重伤一万,轻伤一万。
虽然雪已经停了数日,可是气温仍是很低,士兵们的双手因为冻疮溃烂,无法长久持握兵器,他们根本没有办法长久作战。
此时此刻情况急转直下,粮食、燃料、冻疮膏,已经完全断绝,他们等着朝廷拨调的物资,一日一日的等,一日一日的开始绝望。
北境再一次陷入无休止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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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殿下,您还冷吗。”叶欢不停地揉搓着荣琪冰冷的双手。
“冷。”
他将荣琪揽在自己怀中,将荣琪的手掌紧贴着自己的皮肤,“这样有没有好一点?”
“叶欢……”荣琪将自己的手在叶欢紧实的皮肤上,上下游移着,一遍遍摩挲,终于他感受到了温暖,他刚刚从雪地里回来,看到了好多尸体,好多浸在雪地里,又脏又污的血,人的血不应该是鲜红的吗?为什么那么脏呢?还有那味道,为什么那么腥呢?
“前些日子大家都还在商量着回家,为什么现在都回不去了呢?”荣琪望着叶欢无助道。
叶欢知道,荣琪是受到了惊吓,他一遍一遍拍抚着他,“太子殿下,有我在,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您。”
荣琪突然咧开嘴角,摆出了一副夸张而又急切的表情,“叶欢,你去找我父皇母后,让他们来救我们吧。”
“太子殿下,我不能离开您。”叶欢恳求道。
“我命令你去,你让他们赶紧来,再不来,我们就都得死了!难道你想陪着我,一起死在这里吗?”
“就算是死,我也不能离开殿下!”叶欢急切道。自从六岁将军将他安排在太子身边时,他的人生才被赋予了意义,每个日夜,他都陪在太子身边,实际上,他早已分不清,到底是他陪着太子,还是太子陪着他?
荣军还剩七万,重伤的一万,也因为缺乏药草,无法医治而不得不绝望的等待死亡。
送出去的请求拨调物资的申请也是石沉大海,杳无回音。
陆渊召集所有副将商量对策,“如今我军物资匮乏,若七万大军守在这里不做反抗,毫无无疑是昂首待戮,如今之计,便是拨调出两队人马,”陆渊指着墙上的地势图,冷静分析道:“北境交界处有一道极其狭窄的深谷,因此处只能容一人侧行,并且冬日又易发生雪崩,故无人敢从此处行走。我需要一队人不可多,只需二十人,两人为组,依次过了深谷之后,再去邻省借调物资。”
陆渊刚说完,众副将便纷纷应声,要求自己带兵去。
“张副将你选好二十个精瘦灵敏的人去。去之前,让他们将亲属的姓名家址写下来。”陆渊沉声道。
“是。”
“另外,再拨出三万人马出战,北狄士兵性格野蛮霸道,作战也是毫无章法,全凭蛮力,如今我们将士无法长久作战,我需这三万将士以这样的路线,引他们去这一处。”陆渊将手指定在了一处山峰的标志处。
北境雪山。
三万荣军加上北狄五万,八万人,那动静,足以引来一场毁灭性的雪崩。
“这三万将士由我带领,陈副将、李副将、孙副将,你们挑选好腿脚好的三万士兵。”
“将军,你不应……”
“有我去,北狄更易信,”陆渊也不再多解释,“他抬眼望了望张副将,“最后你带剩余所有士兵,解决掉漏网之鱼。”
“将军!”
“军令都不再重复,大家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
☆、第十章 回宫
战事是发生在午后,午后的阳光落在雪地上,看似温暖,却又冷得诡异。
荣琪守在城墙上,望着远去的士兵,师父在最前处,印象中师父从来都不穿铠甲,一身白色的长袍,在众多身着铠甲的士兵前显得十分突兀。
他曾问过师父,为何如此,他道,颜色醒目,容易成为众矢之的,这样你便安全了……
“叶欢,师父会回来吧。”他轻声问道。
“会的,将军战无不胜。”叶欢回答的万分肯定,将军从未败战过,他是荣朝的神话,他有化险为夷的本事,对于叶欢而言,陆渊将军是神一般的存在。
入夜,荣琪莫名心悸,他卧在床上,心慌到无法入睡,叶欢轻轻拍抚着他。
“太子殿下,您不要害怕,叶欢在您身边。”叶欢一边拍抚一边安慰道。
荣琪也不知为何自己突然心悸慌张,他闭着眼睛逼迫自己赶紧入睡。
半睡未睡间,他好像感受到了叶欢松开了自己,离开了房间,他起身,穿好衣服,跟随叶欢的身影而去。
走着走着,却不见叶欢的踪影,“叶欢叶欢……”他一遍一遍唤着,却没有回应。
他一处一处寻找,一个拐弯处,有什么温润的液体溅到了脸上,他伸手一摸,月色下,他满手鲜血。
“叶欢!”他痛呼出声。
“太子殿下~”叶欢浑身是血,月光朦胧似是也浸染了血色,他缓缓坠落在雪地里,最后一眼望的是他的小太子,他嘴唇微微翕动,突然暗影中现出一道寒光,那刀稳稳落下……
“叶欢!叶欢!”等荣琪再次醒来时,已经是在陌生的床帐中。
有一位华美的妇人,握着他的手满眼是泪的望着他,“母后~”他不敢相信母后居然在他身边。
“我的孩子,你受苦了。”皇后慈祥的抚摸着他的脸,眼里的爱快要溢出来。
“这里是什么地方?师父呢?叶欢呢?”荣琪问道。
“这里是你的家,我们回家了。陆渊将军已经战死,叶欢?我找到你时,他已经死了~”皇后的语气透出万分惋惜。
“怎么可能?”荣琪使劲拍打着自己的脑袋,这一定是梦,他得赶紧醒来。
“琪儿!”皇后紧张地将他抱进自己的怀里,“没事的没事的,有母后在。”
荣琪完全反应不过来,上一秒还在冰天雪地里,抱着叶欢取暖,为何此刻会在这里?
“我昏睡多久了?”
“半年了,这半年里,母后被你吓坏了。”皇后望着她唯一的孩子,看他活生生的在自己眼前,那么一切便是值得了。
半年,恍若一瞬,一切都变了。
天也变了,荣琪仍记得那刻骨的寒冷,没入膝盖的积雪,厚重的裘衣,叶欢温暖的小腹,师父手边的热茶……
可此刻推开窗门,外面却是烈日高阳,这是个夏天。
他看着自己身上穿着的明黄色暗龙纹绣轻纱,薄薄的一层,透着清凉。
他仍然不敢相信,仍觉得这是一场梦。
那场战争荣朝最终还是胜利了,只是损失惨重,随后而来的救兵将北狄军队全部歼灭。
荣朝大将陆渊为国牺牲,皇帝悲恸,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北狄灭族,自此北境安宁,再无蛮狄。
荣琪来到将军府,这里摆设一如既往,连府里常伺候的那么几个人也一直都在,那些人见到他们侍奉了七年的太子殿下突然至此,纷纷跪地,他们也思念着他们的小太子。
可是这个屋子里没有师父和叶欢了……
他心里空落落的,拿走了几件以前师父与叶欢常穿的几件衣服,带在身边,看见了衣服便像看到了他们一样。
还有那个匕首,第一次拜师时师父便送给了他一把匕首,那个匕首没有开刃,如果说是个武器,不如说是个玩具。
以前自己住的房间里,靠近窗户的位置有个精巧的红木雕花盒子,打开盒子便是那个匕首,他很少带着它,可没想到这竟是师父留给他的唯一物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