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家最近没闹出什么乱子啊,即便是年前黄岩县那事,天家不也轻轻揭过,屁都不曾放一个?
正是因为那件事, 干安伯愈发胆子大了起来,偶尔也跟着其他世家一样的心思,一个庶子出身的君主,打小就是最窝囊最受气的,一朝得运做了天子,又能把偌大的世家士族如何?
干安伯这么想着,突然听到卫明桓在上首厉声道:“甄家身为世家大族,无故休弃有生育之功的发妻……”
“陛下!”干安伯当即扑上前,高呼一声,正欲声泪俱下地辩解。
卫明桓已然抬手,制止了干安伯准备脱口而出的长篇大论,“干安伯,朕给过你机会,你不思悔改,那便不要怪朕心狠,这天下,终究还是朕的天下!”
“陛下……臣,臣……”干安伯抬首,看到卫明桓冷冽如刀的眼神,忽然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原来黄岩县一事,并非陛下轻轻揭过,而是新仇旧账一起算。
他早该想到的,当年的六殿下最为记仇,脾气又硬又臭,连长亭侯府那位顾公子都气得直骂他疯狗,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不找自己算账?
这六年过得太-安稳,他想着连世家之首的顾家都要倒台了,自家甚至能从中分一杯羹,想要欺他顾家女,他便吭都不能吭一声。
他沉浸在这样的幻觉当中,竟然没有察觉到危险之处。
当今天子是一头正在茁壮成长的恶狼,如今长得愈发凶狠,迟早要将他们都活活吞了。
干安伯心里敲了个警钟,卫明桓并未让他过多辩驳,给了一个眼神给楼涤玉。
数名羽林卫提刀鱼贯而入。
干安伯下意识看了一眼,顿时脸色煞白,这些羽林卫似乎跟平时见到的并不一样,“陛下,陛下你要干什么?”
卫明桓从椅子上站起来,缓缓移步走下台阶,他的脸上挂着一种危险而玩味的笑意,“干安伯,方才朕说的那些话,你都不曾听清吗?”
方才卫明桓列了一项又一项的罪状,但干安伯并未真正当回事,毕竟天子不可能真的撼动世家,最多也不过训斥罚俸禁足,再不济挨上几板子,命倒不至于丢的。
可现在的情势,他心里拿不准了。
那几个小的,也跟着干安伯慌乱了起来,连连哭喊着:“父亲……陛下……”
只会喊着,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有些话,不该说,有些话,不敢说。
到最后,只能任由羽林卫将他们拖了下去。
“陛下,自古以来的规矩,有爵之人不可沦为阶下囚,陛下今日是要违抗祖制吗?”干安伯见楼涤玉亲自上来,情急之下脱口而出。
按以往的性格,他断然不会说出这样直白而对立的话,毕竟身为臣子,应当维持对天子对君主的敬仰与尊重,而他素来也做得极好。
但现在他急了。
卫明桓眼眉一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干安伯突然意识到自己失言了,也失态了。
为什么会这样,他转头看了看楼涤玉,再看了看身后被羽林卫拖着的几个儿子,他发现自己当真小看了天子。
当年的六皇子,再也不是人人可欺的小毛孩,甚至他已经培养了一股超出常人想象的势力,是的,他意识到天子之威于他而言仍然是不可抗拒的,所以他慌了,也急了。
“陛、陛下,臣失言。”干安伯低下了自己的头颅。
卫明桓轻轻一笑,“老伯爷,你说得没错,朕不可能也不会违背祖制,所以楼统领也只是搀扶你而已。”
“是的,伯爷。”楼涤玉应声。
干安伯一脸地不可置信,他看了看被羽林卫押着的儿子们,动了动嘴唇。
卫明桓已然开口:“当然,令公子们没有身负爵位,自然是要被打入大牢的。”
干安伯听到这话,身形一颤,他很明白卫明桓的未竟之言是什么,难道不想让他的儿子们再出来了吗?难道要让甄家绝后吗?
不,不可能的。
干安伯心里发慌,但对上卫明桓那双如狼一般狠厉而深邃的眼睛,他实在说不出任何话了。
天子之威,天子之怒,岂是一个臣子能挑战的?
他想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等出了宫再找各处活动活动。
“楼涤玉,好生送送干安伯。”卫明桓下了命令。
干安伯失魂落魄地从勤政殿走出来,身形比来时蹒跚了许多,仿佛一下子老了十来岁。
羽林卫押着甄家几个男人,从他面前一一走过,他的儿子们呼喊着:“父亲,救命啊父亲!”
他疲惫而惊慌地看着他们,却一句安慰的话都说出来,这一次,他拿不准了,连一分把握都没有。
天黑黑欲下雨,干安伯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身躯是如此老朽,勤政殿前这一段路仿佛漫长得不像话,高大巍峨的宫殿像是一座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羽林卫推嚷着甄家男人们匆匆而过,完全不像楼涤玉这般好脾气。
干安伯走了两步,又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勤政殿前长长的台阶,满目怅然。
这时候,中书舍的小官人捧着一纸绢帛从殿门口出来,踩着小碎步跑来,干安伯叫住了他:“张舍人,这是什么旨意?”
小官人道:“老伯爷还是不要听为好。”
这话让干安伯愈发想知道了,“是跟甄家有关?”
小官人道:“既然老伯爷非要知道,那下臣不敢不言,正是甄家数年来犯下的桩桩案件,陛下命中书舍拟旨昭示天下。”
“什……什么?”干安伯只觉得眼前一黑,身形一晃,几乎昏倒。
昭示天下,意味着甄家要败了啊!
第28章 朕想你想得睡不着觉
夜晚一如往常降临, 繁华的京都城却并不像表面那样平静,多少人家里灯火通明。
干安伯甄家的遭遇,让人完全摸不着头脑。
他们唯一能想到的, 大概也就是年前黄岩县那一桩事,当时身为天子的卫明桓多多少少憋了口气,心里不畅快是肯定的,如今总算逮着机会宣泄一番, 将甄家那几个不成器的儿子关几天也就罢了。
还能真把甄家削了爵砍了头不成?
多少人都是这样想的,就连甄家旁系,甚至是后院的女人们都是这样劝慰干安伯。
可只有干安伯自己知道,当他跪倒在勤政殿,匍匐在当今天子的面前,那种胆战心惊的颤栗绝非常人能够想象的。
尽管他也不愿意相信, 但心底总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 这位潜伏了六年的新君主, 这次是要来真的了。
也许是甄家被训斥一事太过议论纷纷, 反而没人在意天子今日进了顾府大门。
入了夜,顾恒洗漱准备睡觉,顾家的事有了着落, 担子落在了卫明桓身上,他倒不用那么费脑筋了。
游夫人那边下午也不曾有动静, 大抵是自己那番话起了效用, 又或者游夫人还在思考消化当中,一时间不知道该拿顾恒怎么办。
至于父兄,一个个也都松了口气,傍晚时分还在后花园看见父亲逗大哥的幼子玩,爷孙两人十分和睦。
“叩叩叩……”轻弱的敲门声响起。
顾恒已经脱衣躺在了床上, 沉玉也被打发去睡了觉。
灯还未吹,摇摇晃晃地亮着,于是他只得起身,披上外套前去开门。
“谁?”顾恒问。
“是我。”外间传来女子的声音。
顾恒细听了片刻,想起顾婉来,开门一看,果然是顾婉。
“珩弟,我听到了甄家的消息,心里实在放心不下,便来找你问问。”顾婉开门见山。
顾恒引着人在桌前坐下,“婉姐姐不必担心,那甄家是自作孽不可活,陛下处置自有他的道理。”
顾婉连忙解释道:“我担心的不是那狼心狗肺的东西,我是怕我那儿女们跟着甄家受委屈,若是甄家那些黑心肝的,非要迁怒到他们身上,他们还小,留在甄家我……我实在不放心啊!”
顾恒点点头,表示理解,“那婉姐姐打算如何做?”
“我……”顾婉语噎,犹豫着开口,“我想回甄家看看,可以吗?”
顾恒思忖道:“回甄家看看也不是不可以,但我担心的是,那甄家会狗急跳墙,到时候你便不好脱身了。”
“可我实在不放心……”顾婉身为人母,忧思儿女乃人之常情。
顾恒心里也很清楚,孩子们留在甄家便是甄家拿捏的手段,只要这根纽带不断,顾家总得顾忌些许。
不如趁机快刀斩乱麻吧!
顾恒当即道:“既然甄家恬不知耻,做到了如此份上,欺我顾家女到如此地步,那我们也不必同他们讲情面了。”
顾婉心一惊,这样冷漠的弟弟还从未见过,看起来是如此地陌生。
她问:“珩弟,你待如何?”
“自然是和离。”顾恒道,“甄家要按这个休弃的名头到你身上,我顾家自然是不许的,他凭什么?凭他是伯爵府?当初是他甄家求到婉姐姐你面前,发誓一辈子对你好的,如今闹成了这样,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那照烟他们,该如何啊?”顾婉最最担心的还是孩子。
顾恒道:“照烟、照雪、照玉都流着顾家的血脉,自然要带回顾家来抚养。”
“这……”顾婉眼睛一亮,“这可能吗?侯爷会答应吗?”
顾恒看顾婉这般不安,心里叹了口气,“婉姐姐,顾家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区区一个甄家,自然能奈何的。侯爷那边,你待在京中多年,他的为人你还不清楚吗?素来护短得很,以他的脾气,不光要将照烟几个带回顾家来,指不定还要甄家出大笔抚养费呢。”
“这这这……”顾婉嘴巴都卡壳了,这样的话她想都不敢想,她是顾家旁系,何至于劳动家主侯爷为她撑腰?
更何况她已嫁作人妇,对顾家而言早就没有任何价值了。
顾恒见她这模样,不免笑了笑,“婉姐姐便将心踹进肚子里,明天,我亲自带你找上甄家门去!”
“那敢情好,这下我就能睡一个安稳觉了。”顾婉揉了揉手,显得有些局促。
“好好休息吧,我的好姐姐。”顾恒语气轻松。
顾婉欲起身离去,忽然又想到什么,“珩弟,我觉得你好像变了。”
顾恒顿了顿,“婉姐姐许久不见我,自然觉得我变了。”
顾婉摇摇头,“不是这样的,我也说不上来,但你变得挺好的,只是……”
“只是什么?”顾恒生怕漏出了马脚。
顾婉为难地看了一眼顾恒,“珩弟,这么多年你一个人待在长亭郡,每回来京都也待不到十天半个月,你与陛下……当真是有情吗?”
原来还是问这个,顾恒心里松了一口气。
“婉姐姐聪明如此,自然能想到,何必再多此一问呢?”顾恒道,“至于母亲那边,还需姐姐多宽慰一番,好在能将照烟他们接回来,想来母亲也会分了心思,不必再为我感伤了。”
顾婉心里有了计较,“珩弟请放心,母亲自有姐姐照料着,你为顾家,为姐姐做了这般多……”
说着说着,顾婉的声音就哽咽了,她原本不想哭的,她以为被夫家抛弃的那一天就已经哭完了后半生所有的眼泪,但直到今日才发现,这世上还有太多太多值得在乎的人。
顾恒伸手,轻轻为顾婉擦去眼泪,“长姐,我不是牺牲品,我会过得很好的,更何况陛下喜欢我,他待我也……也是极好的。”
最后半句话,说得实在是违心,那疯狗可不见有半点好。
“那……那就好。”顾婉点点头,再多的话也不能再说了,她怕自己真的哭出来。
顾婉走后,顾恒突然之间没了睡意,想到回来这几天发生的种种,只觉得心事重重,眼下这局面并不比当年夺嫡争位来得轻松。
不过幸好最大的对手已经化敌为友,除了偶尔相处的不适应,一切应当也是往好的方向发展。
只要不将自己的身份暴露,做事再小心谨慎些,后半辈子这么走下去,也并不是不可以。
反正从大理寺以后的日子,都是偷来的,多活一天,都是赚到的。
“阿珩想得这般入神,是在想朕吗?”
顾恒叹了口气,正准备躺回床上去,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这声音何其熟悉,该死的卫疯狗!
“你怎么在这儿?”顾恒问。
卫明桓笑吟吟地看着他,“朕来看看你。”
顾恒:“……”
着实不适应死对头用这样的眼神和态度跟自己说话,感觉浑身爬满了蚂蚁一样,忍不住一激灵。
“白天看得已经够多了,陛下晚上都不用睡觉的?”顾恒强忍着脾气道,但语气仍不免有些冷硬。
卫明桓笑了笑,走上前,“既是心上人,自然是少见一会儿都不行的。”
顾恒退了一步,卫明桓又上前一大步,几乎只跟顾恒隔了一个拳头的距离,他看着顾恒的眼睛,轻轻道:“朕想你了。”
“想你想得睡不着觉。”
声音像是蛊惑一般,传进顾恒的耳朵里,顾恒觉得耳朵痒痒的,这种感觉实在适应不了,当即一把推开了卫明桓。
卫明桓在毫无防备之下,被顾恒推了一个趔趄,“阿珩力气真大。”
顾恒冷冷道:“夜深露重,臣要休息了,陛下请回吧。”
“如果朕说不呢?”卫明桓摸了摸方才被顾恒推过的胸膛,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头,“顾家人都天生神力么?珩公子自小体弱,一介书生也有一身蛮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