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小子,就算是有狼,也是朕保护你,如何要你护着朕了?”他轻声回应着,睡着的那人却什么也听不见,只紧皱着眉头,一声声唤着,“有狼,卫明桓,有狼……”
念叨的次数多了,卫明桓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道灵光,那是很多年前的记忆。
他还在边关,顾家的那位嫡公子也在。一次对敌作战中,他追敌太深,被对方杀了个回马枪,身边的卫兵也不剩几个。
那是个极其寒冷的冬天,他在雪地里走了两天一夜,眼看着重伤的士兵兄弟们一个个死去,而他竟是毫无挽回的余地。
更可怕的是,他身上的伤势也越来越重,血腥味能飘出半里地远,而寒冷的北地,缺少食物的狼群很快就会闻着味儿追过来。
这也是那些敌人觉得没必要搜寻追杀下去的原因之一,他们认为这个遍体鳞伤的小年轻,是决计走不出冬季的雪原的,只会丧生于狼口之中。
那时候的卫明桓,年纪还尚轻,他还没有成长成现在这个样子,心中除了愤慨之外,可能还多了几分莽撞。事到如今,卫明桓还是要苦笑一声,承认自己曾经有过莽撞的时候。
在经历了两天一夜,身边人渐次死去的时候,他也会感到绝望,觉得自己走不出那片茫茫雪原,只能葬身在异国他乡。
而就在他准备为自己找一块风水宝地,看起来还算不错的躺尸之地时,是那个数年来一直争斗不休的顾家猪头找来了。
他们分属不同的阵营,彼此争斗是不死不休的局面,可卫明桓万万没有想到,顾恒真的会找来。
他在一片皑皑白雪中,看到了那个身披红袍衣袂翻飞的男人,仿佛看到了天神下凡,那一刻,他能够清楚地听到,自己的胸口,被什么东西击中了。
很钝很痛,但也很着迷。
他见到对方的第一句话,问的就是:“你难道不是盼着我死的么?”
顾恒没给他好脸色,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废话!想死就滚远点儿!”
卫明桓听到就笑了,“我这滚得还不算远么?”
顾恒没说话,上前拎着卫明桓的衣领就往马背上拖,卫明桓笑嘻嘻的,又问:“你来寻我,怎么不多带点儿人马?就你自己一个人?”
“你话怎么这么多?”顾恒没好气。
卫明桓却是猜到了,“让我猜猜看,想来那些人都是老四的党羽,巴不得我从此消失,免得回去与他争得死去活来,我若是死了,那个位置岂不就是他的囊中之物?他便也少费些心思了。”
顾恒依旧不言语,将人弄上了马背,他牵着马,一步一个脚印在雪地里前行。
“顾恒,你也是老四的谋臣,怎么就独身一人寻来了?难道不怕回头老四找你算账?你说说看,你这是在帮他,还是在帮我啊?”卫明桓虽然伤得重,但嘴皮子功夫是半点儿也没落下。
顾恒听得厌烦,懒得搭理这人,“你闭嘴吧!看你逼逼叨叨的样儿,想来也没伤到什么,要不你下来走,我骑马?”
卫明桓哈哈大笑,“顾恒啊顾恒,我说你是猪头,你还真要做些蠢事不成?你是瞒着人偷偷溜出来的?”
“管你屁事!”顾恒恶狠狠骂道。
卫明桓却不觉得怒,只是盯着那人的背影,那红色的衣袍,在雪地里惊艳得,让人看不见旁的去。
他们行到半夜,顾恒找了个背风处,二人暂时休整下来。
卫明桓缓了大半天的劲儿,身上稍微有力气了些,又开始同顾恒耍起嘴皮子来,“你这次冒着生命危险来寻我,是要我如何相报么?”
顾恒斜晲了一眼,“不会说话,就闭上你那张臭嘴。”
“莫不是想要拿我这条命,换老四登上那个位置?”卫明桓试图猜测一二,“我这性命可没那么重要,要我退出去,除非我死了。你要真抱着挟恩图报的打算,我奉劝你,现在就一剑取了我性命吧。”
“我没剑。”顾恒冷冷道,“你把我的佩剑还给我,我便满足你的心愿,拿它取你性命,送你下十八层地狱。”
卫明桓听了,笑了,“顾恒,你分明知道,那剑我不带在身边。”
“那你说个锤子。”
卫明桓伸手去揽顾恒的肩膀,顾恒挪了一下,没将人的手甩掉,就任由对方搂了。
男人亲密地将大半身子靠在顾恒的身上,连头都枕着顾恒的肩膀,他道:“阿恒,这场夺位的戏码,不是我想退就退的,那位置也不是我想放就能放的,你得体谅我,我要不去争,就活不下去了。我生母卑微,母家无所依靠,朝中亦无庇护,除了一个皇子身份,我什么都没有。老四不一样啊,他就算失败了,他还有你们顾家,你看看,你还为了他殚精竭虑,而我……”
“说这些,同我装可怜?”顾恒面色不明,看不清情绪。
“倒也不是,只是同你表明心意罢了。”卫明桓苦笑两声,“这救命之恩,我怕是一辈子都还不了了。”
“谁要你还了?”顾恒道,“我长亭侯世子,要什么没有,轮得到向你索取什么么?”
“那……”卫明桓还想问什么,可突然之间住了口,沉默片刻,他轻笑一声,“那你来这一趟,犯主上忌讳,置性命于不顾,是为了你我从前相处的情谊么?”
第52章 顾恒啊顾恒,你是回来了……
风声潇潇, 天空又开始飘雪了。
卫明桓的声音很轻,他问得不急不缓,眼神笃定地望着顾恒, 这是偏要得一个答案了。
顾恒沉默着,他看着远处昏暗的山形轮廓,嘴唇微微动了动,到底没有发出半点儿声响来。
卫明桓便等着, 静默地望着他。
那眼神让顾恒不得不开口,不得不说些什么。
他最终垂下了眼眸,似叹息又似嘲弄,“有些事,非要问那么清楚做什么?就当为了当年骗你钻了侯府狗洞,就当还你了。”
卫明桓亦是笑了, “好, 那回去我请你喝酒。”
“嗯。”顾恒从地上扯断了一根枯草, 百无聊赖地在手指间摆弄, 他身为世家公子,自然不会民间的技艺,折了半刻, 就折了一根草圈圈。
卫明桓见了,从他手里拿过来, 观摩着那根草圈圈, 笑着问:“顾公子,你这是要套着谁?”
顾恒不甚在意,“消遣的玩意儿,你倒是惯会想!”
“是么?”卫明桓便拿着那草圈圈,往自己的手指上套, “哎,你看看,大小正合适,顾公子原来是比着我的手指做的,想来是为了套着我吧。”
“要点儿脸。”顾恒伸手去夺,“还给我。”
卫明桓故意抬起手,让顾恒拿不到,“既是给我的,我便应了,这是信物。”
顾恒夺不过,又怜悯卫明桓受了重伤,只能任由他去了,心想这小子身子不大好,嘴皮子倒是半点儿都不受影响,怎么不将这张嘴给伤了?废话真是太多了些。
偏偏顾恒看不得什么,卫明桓就一门心思做什么,他将那戴着草圈圈的手指头直往顾恒眼前凑,一会儿又晃一下,也不知道在得瑟个什么劲儿。
“姓卫的,你可知道民间有种物件儿,叫戒指的?”顾恒故意问道。
卫明桓反问:“怎么,那戒指与我这草环环有什么关系?”
“那是给未婚夫妻的,姓卫的,我劝你还是别戴这破东西了,我可没想将你一个大男人娶回家。”顾恒很不屑地说道,又要伸手将那草圈圈拿回来。
卫明桓仍是不许,反而一脸揶揄地笑道:“你不想,不代表我不想啊?顾公子,若是我娶了你,你做了我六皇子府的主母,顾家是不是也能为我所用?”
“你想得美,两个大老爷们,你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不怕挨揍么?”顾恒断然拒绝,“再敢乱说,别怪我不客气。”
“哎,顾恒,说真的,你我也算打小的情谊,说是青梅竹马也不为过,想来日后待在一块儿也是有些情趣的……”
“谁跟你有情趣?你脑壳是不是有包?”顾恒怒不可遏。
卫明桓却紧紧拽着那不成样子的草圈圈,“既然顾公子以心相许,那我可得珍藏好了,日后再见面,也是凭证,免得来日你反悔。”
“卫明桓!”顾恒气结,实在没法跟这厚脸皮理论清楚,不过他也知道,卫明桓不是真的断袖之癖,说这些也是故意逗他生气,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若真到了那份上,这人便不会这么直白了,恐怕会藏着掖着慎之又慎。
如此想来,顾恒心下便没有那般气,只当卫明桓又在撒疯,不理他便是了。
两人窝在一处,好歹寻了个背风的地方,勉强遮挡了风雪,可雪下起来,又到了晚上,就更加的严寒。尽管卫明桓还插科打诨,可实际上身子已经止不住颤抖,只是尽力遮掩着罢了。
这荒郊野外,也不曾找到个生火的枯枝烂叶,地上除了冻硬的僵土,便是厚重的雪窝子,扑面而来的只有冷酷的寒气,教人连一丝热火气都没了。
卫明桓愈发靠近了顾恒,两人依偎在一起,静静地,彼此都没什么言语。
这个时候还能说什么呢,顾恒有心安慰卫明桓,可话落在嘴边,便觉得没有必要,彼此都是聪明人,玲珑剔透的心思,有什么不会懂的?
说出来也是费功夫,对方一个大老爷们,又不是娇滴滴的姑娘家,这等情况要做什么选择,会遇到什么问题,一早心里就门儿清了。
等到后半夜,雪停了,两人都迷迷糊糊睡了一觉。
顾恒摸到卫明桓身上有些烧,要再继续待下去,恐怕性命就保不住了,再强悍的人,也抵不住烧热之症。
夜空中没有月亮,只有黑压压一片,连半点星辰都看不见。
顾恒在心底叹了口气,他也不知道这次能不能将人完完整整地带回去,或许自己能不能活着回去,都是一个未知数。
他想起之前一腔孤勇地踏进这片雪原,找了一天一夜,干粮也吃得差不多,也不知道那时候是哪儿来的勇气。
“姓卫的,我这条命,要是赔给你,下了阴曹地府,你得还我知道吧?”顾恒轻声说道。
这时候的卫明桓正在烧热之中,虽然睡得迷迷糊糊,也不是全无知觉,只觉得浑身昏沉沉的,眼皮子也重得很,几乎抬不起来一样。
他便没有回答。
过了好一会儿,意识朦胧之际,他被一声叫喊惊了一大跳。
“卫明桓!快起来!有狼!”
卫明桓挣扎着,想要起个身,却被顾恒一下子拉到了身后,“到我身后,好生待着!”
那是那么多年以来,第一次有人将自己护在了身后,他幼年丧母,在宫中受尽了被欺凌的滋味,想要的得不到,从来都是自己一个人独自承担,可没想到有一天,已然长大成人镇压四方的自己,会被一个文弱书生扯到身后,死死地护着。
黑夜中的卫明桓,被噩梦中的顾恒死死攥着手臂,一如当年的寒夜中,那人将身躯紧紧地护在他前面。
那人的手腕那般细,仿佛从来都不是耍枪弄剑的人,却一力抽出他随身携带已然鲜血淋漓的佩刀。他们躲在这个背风凹处,前面是一片绿莹莹饿狠了的狼群。
除了奋力拼杀,斩下狼群的头颅,没有别的生路。
精疲力竭之际,卫明桓还想冲出去,被顾恒拉住了手臂,那人喘着气,一字一句道:“就算这条命,你现在就赔给我,你死了,它们也不会酒足饭饱扬长而去。”
“它们的肚子是填不饱的,只会更加凶狠的撕咬我,弱肉强食,只要我们够狠够凶,它们便会怕,明白吗?”
“卫明桓,到我身后来,我护着你!”
后来他们是怎么赶走了那些狼群,又是如何走出雪原的,烧得糊里糊涂的卫明桓已经记不大清了,他只记得,始终有一个人的手,紧紧攥着自己的臂膀,将他一步又一步地拖回了故国。
他说,就算死,也要死在自己的国家,就算死,也要给人知道自己是谁,哪怕被人咒骂践踏,也好过埋尸荒野,魂魄都回不了故里。
卫明桓问,为何一定要魂归故里呢?
顾恒回答道,活着没有依靠,死了也得有个家啊。
那天,卫明桓不记得了,他觉得自己好像是哭过了,又好像是没有,等他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军中大帐,一切又恢复了平常。
皇储之争,尔虞我诈,那个站在对立面的男人,脸上除了冷漠无情,没有丝毫的关心。就算是在他最虚弱的时候,就算是在他病里,那人还是穷尽心思阴谋算计,毫不手软。
仿佛当初将他从雪原拖回来的人,不是他一样。
卫明桓有时候就会想,你既然看我如眼中钉肉中刺,想方设法要为你主上扳倒我,那为何还要拼了性命救我?我要是死在了雪原,死在了异乡,你这些谋算不都成了真,何至于殚精竭虑?
这些话,他闷在心里很多年,直到大理寺,见到顾恒的尸体也没有问出口。
有些事,是明知故问的。
当年那个光风霁月的顾家嫡公子,长亭侯府的世子,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哪怕身染污泥,被夺嫡算计拉进了万劫不复之地,可他仍有一颗赤诚之心。
他始终保持着内心某处的纯粹,这也是卫明桓这么多年来,一直未曾放下的遗憾。
这个寂静的夜晚,思绪纷飞,一句似曾相识的话语,教卫明桓回忆起往昔,一股惆怅之情又涌上了心头。他轻声安慰着噩梦之人,“别怕啊,都过去了,别怕,朕不会让人伤害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