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恒便知自己说漏了嘴,他故作镇定,勉强笑道:“臣以为是狼群,难道陛下问的不是狼群?”
卫明桓又发出一声轻笑,语气有些别样的意味,”朕说的是狼群。“
顾恒平白觉得心里被噎了一下,怎么着都不是滋味。
“不说这个了,朕想着你入宫也有些时候了,该办的册封大典也应该提上日程。”卫明桓轻而易举就转移了话题,根本不给顾恒任何找补的机会。
这番态度,着实让顾恒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人怎么愈发不按常理出牌了?
顾恒心里烦躁得很,是一种失控的感觉,平生第一次感受到,着实有些不好受。
他一时在想,卫明桓这是十分笃定了,只等着时机完备便发难,还是他多心多虑,其实对方并没有想到那么深?如此反复想来,竟失了神,没怎么听到卫明桓的话。
“阿恒,你在想什么?”卫明桓突然叫了他一声。
顾恒回神,才觉得自己好像错过了什么重要信息。
卫明桓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随后道:“朕自登位以来,还没有人在朕说话的时候走神,阿恒,你算是第一个。”
“臣请恕罪。”顾恒道。
卫明桓摇摇头,“无妨,朕从前与你这般平和说话的时候不多,再说一遍也无妨。”
“贵妃乃四妃之首,仅次于皇后之位,册封大典自然很繁重,司礼监那边朕已然打过招呼了,可该有的仪式一项也少不得,多半得轮到明年年中去。”
顾恒身为世家子,自然知道皇室中的规矩,他本是一介男儿身,什么册封大典,倒是没那么稀罕。据他所知,前朝的四妃册封,基本要提前三四年准备,要入皇家玉蝶,要祭天,还要行三大拜礼,一应物件都有品级对应的规格,又不能用往年的旧东西,特别是新帝登基后,更要换一波,因而做工的时间都少不得一年半载,如此到明年年中已算最快的了。
“臣并不着急。”顾恒恭敬道。
卫明桓却道:“可是朕着急。”
顾恒不解,“陛下急什么?”
“急着把你堂堂正正娶回家啊。”卫明桓笑着说。
这话听起来像是在开玩笑,顾恒没有当真,也没有回应。
倒是卫明桓跟着又说了一句:“若没有拜天地,如何算正经夫妻?一旦拜了天地,有神明看着,哪日你要是想跑,可不得违背誓言遭天谴?”
顾恒听得诧异,“陛下如今信上鬼神之说了?”
“本来是不信的。”卫明桓叹息道,“可今日却不得不信了,好在信了,否则想救的人没救下,想见的人来不及,得是多大的遗憾啊!”
这话听起来意有所指,顾恒心中又升起了方才那种异样的感觉。
“陛下坐拥天下,臣又没有长翅膀,既飞不出这宫墙,也逃不出陛下的手掌心,臣无处可去,陛下还怕臣跑了?”
卫明桓摇了摇头,“万一呢,你这么聪明,朕可不敢轻敌。”
这一顿饭吃得心里发慌,小心脏扑通扑通七上八下的。顾恒用过膳后便故意躲着卫明桓,不想再与他见面,甚至还琢磨起晚上躲避人的方法,再不能给那疯狗爬床的可趁之机了。
他专门找了个宫内的僻静处,独自一人坐在角楼上,琢磨起今日卫明桓的异常来。
首先是那故意针对他的菜式,绝对不可能是巧合,再想到前几日御膳房奉上的膳食,样样都是他的喜好。这么仔细想来,他不禁惊了一大跳,只觉得自己好像跳进了一个巨大的圈套,是卫明桓那疯狗专门为他造的。
也许,从他在长亭侯府与对方的第一次见面,就在对方的算计之中。若真是那样,那这一切……
顾恒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可镇定下来细想,又觉得之前没有破绽,就算被楼涤玉追查,也并没有漏出可疑的马脚,想来卫明桓不至于……
是了,卫明桓到今日才摆到明面上试探他,定然是这两日才发现了问题所在。
再想想卫明桓今日说话不同寻常的语气,哪一句不是试探?可若是对方笃定了自己的身份,就不至于有今天这一出,想来心中还是怀疑。
顾恒思来想去,最终得出了一个自认为靠谱的结论。
既然是怀疑,那就有机会。就算没有机会,顾恒心下想着,就用最笨的办法。
只要卫明桓没有找到铁证如山的证据,那他抵死不承认,就算卫狗是皇帝又如何?也不能将他怎样,他背后是长亭侯府,而卫明桓还有对付京都世家,按照目前的朝廷局势,卫疯狗只要不是个傻子,就不会同他死磕到底。
这么一想,顾恒立即有了底气,半点儿也不心虚了,收拾好衣着,起身准备回去。
可一回头,竟看到卫明桓就站在他身后,盯着他的后脑勺,不知道看了多久。
这般被人盯着的滋味,顾恒心中又涌起一丝发毛的寒颤感,这卫狗真的是愈发阴险了。
“陛下,你这偷偷摸摸的行径,恐怕有失君子之风。”顾恒忍不住刺了一句。
卫明桓双手抱胸,倚在廊柱上,“顾公子是君子,朕却从来不是。”
“陛下还真有自知之明。”顾恒甩袖,准备离开。
卫明桓叫住了他,“阿恒,你来这儿做什么?”
语气有点怪。
顾恒没在意,只反问:“陛下不在勤政殿处理朝政,又来这里做什么?臣在民间时,常听百姓们谈论陛下,说陛下是勤政爱民的贤明君主,也不知他们要是知道所谓的明君在此处溜达闲逛,盯着旁人鬼鬼祟祟,该有何感想?”
“你可真是……”卫明桓领教了,“伶牙俐齿,从来都没变过。”
顾恒今日早上是被卫明桓突袭,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教这人看了笑话,眼下什么都想通了,自然也不畏惧此人了。
“朕瞧着你,坐在地上一动不动,一呆就是两个时辰,还以为……”卫明桓脸色微变,顿了顿,改了口,“还以为你在想法子逃跑,怎么能不盯着你?”
“臣没说过要跑。”
“你是嘴上没说过,可这心里想没想,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陛下。”顾恒有些烦了,“你成日里同我打嘴炮有什么意思?我顾家上下三百口人,都在京都,都在你的掌控之下,你要我的命,不是易如反掌么?”
“朕没想要你的命,朕要你好好活着。”
“我现下不是好好活着?”顾恒语气不大好,直冲冲就反问了一句,“只要陛下别折腾些什么幺蛾子,彼此相安无事,臣会活得好好的。”
被顾恒恶狠狠凶了一着,卫明桓一时无话可说。
方才情急之下,一句跟一句,他竟说出了那样的话,便觉得有些懊恼。
“你我之间,怎么可能相安无事?”卫明桓道。
顾恒气得狠了,“陛下既然不想要我好,那还同我说那些情意绵绵的话作甚?原来我竟不知,陛下是这等玩弄感情戏耍臣子之辈?”
“朕……”卫明桓被一句话堵胸口,竟是百口难辩,可没过一瞬,他忽然笑了,“阿恒,你还说没对朕动心,你当真了是不是?”
“滚!”顾恒直接爆粗口。
卫明桓不以为忤,“你要不然,让朕再亲一次?”
顾恒往后退了两步,警惕地盯着卫明桓。
卫明桓笑开了,“阿恒,咱们再试试,你昨日是不是被朕亲得腿都软了?”
“陛下,要点脸。”顾恒想到这人用过强,便又往后退,这一退,后面是栏杆。
卫明桓眼疾手快,一把扯住顾恒的小臂,顾恒受力,径直撞进了卫明桓的怀里。
卫明桓便搂着对方的腰身,半点儿也不想放开了,“阿恒,再试试?”
其实他心里也有困惑,心心念念多年的白月光,成了水火不容的宿敌,他竟没有半点儿排斥,甚至还想着与对方亲近。若说前两次是不知情,那再来一次呢?
卫明桓按住顾恒的脖颈,微微低下头,心想,顾恒这副身子倒是比从前柔软了许多,还矮了许多,要换了以前,他都不需要低头,就能亲到对方的嘴巴。
这个念头闪过,他心里泛起一丝涟漪,觉得有什么东西被自己忽略了。
可唇上的触感传来,教他什么都想不到了,脑子一下就空白,唯独一个想法,这人偷偷吃了糖吧?嘴巴怎么又软又甜的。
没等他多想,就被怀中人推开,紧接着一个大巴掌。
清脆的巴掌声,疼痛从脸上传来,卫明桓愣在原地。
“无耻!”顾恒气得脸颊发红,目光冷冷的,一如往昔他提剑杀人的模样。
“昨日不是应允了,今日怎么就反悔了?”卫明桓不解地问。
顾恒转身就要走,蹬蹬蹬下台阶,越走越快,几乎要小跑起来。
卫明桓愣了片刻,赶紧追着人去,“阿恒,你跑什么,把话说清楚!”
“臣何时应允过陛下?”顾恒被卫明桓扯着走不动道,干脆回身质问,“哪次不是陛下用强?陛下好意思再来问臣?”
“朕不是傻子,阿恒,你嘴上不说实话,可你身体的反应,朕还看不出来么?”卫明桓非要说个清楚,方才他已经试过了,也算明白自己的心意。
如今再被问,他更是想起之前忽略了什么,他竟然对从前的顾恒,也抱有那种非分之想,只是不曾被自己察觉罢了。
“你看出来个屁!”顾恒破口大骂,眼眶都泛红,“卫明桓,你还记得此处是何地?”
“弘文阁,藏天下之书,朕自然记得。”
“世家子三岁起开蒙,七岁进弘文阁,受当世大儒教导,你竟在此处行那等污秽之事……天地君亲师,你可曾记得国子监夫子的师承之情?可曾对得起数十年习的圣贤之书?”
顾恒连番质问,最终含泪,“你不无耻,谁无耻?”
卫明桓哑然当场,他忽然明白了,却也笃定了,眼前之人的确是那个光风霁月的长亭侯世子顾恒顾公子。
他与自己不一样,这人从骨子里就藏着一副文人风骨,哪怕深陷泥潭之际,也保留着一份君子气魄,一份书生风度。他内心有敬畏,所以他不惧,哪怕你死我活的敌人,他也能深入虎穴营救。
这就是顾恒啊。
面对他的敬畏,卫明桓心下明白,自己的确做错了,不应玷污他的敬畏之心。
可他到底不是顾恒,与那般在阳光下长大的孩子不一样,弘文阁不过是他幼时被欺凌的一处阴影罢了。
留给他的,没有敬畏,只有怨恨。
那些习圣贤书,端君子风的世家公子,表面上冠冕堂皇、道貌岸然,私底下却如同阴沟里的臭蛆,恶毒又无知。
“朕的确无耻,若不是无耻,朕早就死过千百次了。”卫明桓闭上眼,长长地叹息一声,“这么些年,若我还揣着那一副羞耻之心,怕是自戕也得十回八回了。”
顾恒愣了下。
只听得卫明桓的声音,淡淡地又问:“阿恒,你还记得,你与朕第一次见面吗?”
第55章 朕要是以身相许,以美色……
多直白的问话。
顾恒还在愤恼交加之际, 突然听到这话,整个人都呆了一瞬。
“第一次见面,不就是……”他还准备辩驳, 可从原身顾珩的角度来讲,他根本不知道何时与卫明桓见过。
他怀疑,这又是一次卫明桓的试探。
想到这等时候,两人吵闹到翻天覆地的地步, 这疯狗居然还有心思试探他,可真是名副其实的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然而,这一次顾恒想错了。
卫明桓早已笃定,就在刚才顾恒的反应,他就认定了对方一定是那个人。
而此刻,他只是幽幽感慨:“朕始终记得, 阿恒, 就在刚才那个角楼, 朕第一次见到你, 你问我,小屁孩,躲在这儿哭什么?”
顾恒彻底明白了, 卫明桓是在说他们的初次见面,很小很小的时候, 小到他已经记不大清年岁了, 兴许只有七岁吧,总之刚进弘文阁没多久。
“你的语气很不好。”卫明桓嘴角一弯,笑了笑,有些许苦意,但更多的是快乐的回忆, “你是长亭侯府的嫡公子,未来的世子,未来的长亭侯……你从来都是不客气的,骨子里都带着清高自傲,只是年岁渐长之后,你惯于收敛,旁人便称一句温润如玉的翩翩佳公子。”
顾恒抿紧了唇线,他辨不清卫明桓此举是何意,也许是在诈他,只等他一松懈,便扼住他的要害,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这么多年的争斗对抗中,他早已熟悉对方的伎俩,卫明桓此人,最惯于扮猪吃老虎了,否则也不至于以一介庶子之身得到了先帝名正言顺的立储诏书,继而荣登皇位。
然而,卫明桓平淡的讲诉中,也勾起了顾恒的回忆。
他的眼前仿佛浮现了很多年前的画面,那时候他第一次见到这个疯小子,只觉得是个软绵好欺负的小奶狗,再加上这姓卫的有一张长得过分漂亮的脸蛋,更是让人心生怜悯。
只是他们两个明明同岁,对方却看起来比他小许多一样。
他第一次见到长得这么漂亮的小孩子哭,于是就问他哭什么,然后卫明桓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满脸倔强地绷着脸,转了个身子。
顾恒便觉得这小子不识好歹,“喂,我跟你说话呢,你怎么不搭理我?”
那时候的顾恒,还是个年少轻狂的世家公子,他生来就享受荣华,又受父兄宠爱,从来没有失利的时候。其实他是个很放肆张扬的人,只是后来被京都这个大染缸,变得愈发内敛而沉静了。